作者:林斤澜
夹缝
从前,两派争斗你死我活,过后又讲和,过后又起死活之心,把下围棋做眼双活的招数也卖给魔鬼了。
雕塑家肖明那时候还小,却已经有雕塑家的外号。因为他有家传的木雕手艺,老人雕黄杨木,小孩把零碎下脚料学样。老人亭台仕女,小孩鸡鸭花草。肖明会雕鹅,或者是那长长的颈项有趣,可以夸张成问号,或举头望明月?或低头思故乡?天真无邪,人见人爱。肖明各处“显摆”,也不分派别。听见称赞,就寻丝觅缝去听个够,贪图全身爽快。一点也觉不出来派别的“哑戏”,两派都笑笑着利用他当鸽子、当炮筒、当烟幕弹。局势一变,又死活起来,赶紧安排对策。两边都想到此人真是泥塑木雕什么也懵懂,又天真什么门路也烂熟,拿他怎么办好?
肖明家住江边,潮涨潮落,万一凑巧自行落水,最最干净。两边的人想到此处,都去设计落水的自行情节,如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料其中一位和肖明小学同学,忍不住把这意思私下透露。
肖明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只觉得性命交关、胡乱摸上一只机帆船。凑巧这只船正要起锚。小学同学道了一声:“夹缝里捡了一条命。”一边溜走。
肖明赶紧问:“怎么是夹缝?”
小学同学回回头,说了句:“整个儿。”就消失在码头上了。
肖明到了陌生城市,隐瞒经历,考进美术学院。从此不出校门,专门敲敲打打、刀刀锯锯。毕业之后,跟定老师钻进“象牙之塔”。世界上的事,也越发懵懂了。
有一年,有个小件木雕,被世界著名的美术馆收藏。引起注意。这是一OCTOBER个头像,一段树干的皱折里,裂开一条缝,出现一个女孩子的面孔。脑门开阔、眼皮低垂、大片的空落落,更显明偷窥的神色,怀疑的眼色。
接着,又有评论家发现肖明的一件竹雕:上边根须如发,下边的根须是胡子,老头皮肤姜黄,眼睛张望。
还有一个石雕,石头开裂,夹缝里一个男子探身偷窥世界。身后三个女子,眼皮低垂如祈祷,三双眼睛是纳闷、怀疑、惊慌。
评论家评道:“夹缝艺术。”
肖明得到一个奖,评语上也写着“夹缝”。肖明这才想起很久以前,其实只是少年时节,恍如梦幻,其实只是局势你死我活。当年的小学同学慌忙招手,说了句:
“夹缝里捡了条命。”
“怎么夹缝?”
“整个儿!”消失在码头上。
现如今,肖明抓住评论家,问道:
“怎么夹缝?”
“整个儿。”
消失在人海里。
瓯人
西半球。
高山。
冰雪世界。
奇迹——雪地里拱出半截石头,好像远东的远年的王府门口的门墩?拴马桩?旗杆石?细看上有槽口有浮雕还有一个汉字,这个汉字难写,叫做“瓯”。这“瓯”的“瓦”半边经过修改好像“会爬”,好像从“欧洲”的“欧”爬过来。
从东方爬过来。
听……
哄哄的东方市集声音、丝丝的瓯人言语,如耳鸣、如梦魇、如念咒、如走神……
不禁踩碎银装素裹,朝东上慢坡,朝东翻山岗,朝东朝东,雪地里拱出一个旅游村庄。
错落的中国亭台,坐落的阳光充分,视野开阔。
后面埋伏半条街:买卖摊位在趴活,制造作坊在蹲点。
这一间屋里,十来个女人由两三个男人指点,手里藏针、掌里带钩、“刷刷”出来方巾、杯垫、飘带、发结……
这一间大屋里外间打通,可是拥挤。横直成行摆满了缝纫机,人来人往偏着身体侧着腰。机声轧轧,人影昏昏。累了,困了,趴在案板上晕倒做梦,做梦晕倒。
这间屋里烟雾腾腾,走火入魔。两张麻将桌,对角两战场。坐着摸牌的、站着看牌的、来回帮忙的、帮闲的……
这间挤在角落里的是厨房,那鱼生的腥味,火药一样呛鼻子。若从东方成坛子抱过来岂不比抱炸弹还够戗。
后门口拴着三条狗,铁钩上挂着尸体叫做“狗爿”,剥了皮,开了膛,肠肚堆在地上,让活着的狗去叨、去咬、去撕。
这一间光照明亮、四白落地。中间大案桌上,笔筒里笔杆如林,宣纸似霜。一个年轻人衣冠楚楚,架眼镜,提腕运气,大篆舒展,大字三个:
“壹非壹”。
下署“瓯人”。
现在简体的“壹”,横写“一扁担”,竖写“一棍子”。早先正体,活像坐堂问事,两手扶案,上下无偏向,左右不歪斜。
“瓯人”祖上,“披发文身”,“瓯居海上”。“乘风破浪”,“如履平地”。
上世纪初年,曾经水田起身,洗洗泥腿,挎竹篮,贩卖石刻小猴子,漂洋过海。什么欧罗巴法兰西,只管埋上石碑,“瓯”字难写“会爬”也要爬上。
五代六代的努力积累,出现衣冠楚楚了,窗明几净了,是梦笔生花换来,也是花笔生梦换去。只是“壹非壹”三字费解,似唐人“花非花,雾非雾”的路子。世界上有的事就是解不透,只能解到哪儿算哪儿。
好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论吃,又不是第一美食家。
好比走路吧,路是人走出来的,第一个走出这路的人,又不想做走路的冠军。和电视广告上说的“我到这里来就是拿冠军的”正好相反。
再好比唱歌,你是歌命,你的生命里唱歌第一。可你不是歌王歌后。唱就是命,也就是根,又和歌星无关。
瓯人闯荡天下,天下就有人研究瓯人性格。比如吃苦耐劳,比如冒险,又比如精打细算头发也空心。说话虽“出挑”,可是到头来,别人别地凡出成绩的,都可以有这几条,不是瓯人的特立独行。
“壹非壹”也不是概括了瓯人性格,只不过说出一种生存方式,目前看来还是这种状态。
归鱼
归鱼出生江底沙坑中,钻钻泥沙就长成纺锤模样,就梦想大海,梦想水深海阔,梦想海阔天空。就驮着梦顺流而下,经过龙滩那样的险恶去处,也只当作坐滑梯坐过山车,快乐尖叫。
龙滩冷眼看去不过是水落石出。其实水流似箭,石裸如骷髅,陡峭倾斜如山崩地裂。
小归鱼只顾尖叫、蹦跳、纵身、入海,穿风蹿浪几个回合,纺锤腰身就漂出亮点,叫做漂亮的流线型。皮色银灰光滑,叫做光彩照人。肌肉叠,叫做文身。长出大鳍小鳍五枚六枚,行动如举桨齐发。又抱团成群结队,组织漂亮的海盗声势,一路的囫囵鱼虾头尾。
一小时跨海三十里,洄游五十圈。
公的培养了一肚子精子,母的鼓鼓囊囊了子卵。
归鱼归鱼,从来“之子于归”,“归心如箭”,“落叶归根”,“回归自然”就是归天。
归鱼归鱼,从来天网恢恢,天意凿凿,归是洄游就是天性。
海纳百川,但凭天性,觉察哪是纵身入海的川口。若不是天意,不可能感应出生的江底沙坑。现在逆流洄游,如同投奔天网。漂流出来的漂亮流线型,汹涌出来的海盗团队,穿插风浪。转眼到了山崩地裂的龙滩。当时尖叫溜滑,如今逆流而上,好比顶风作案。如同叫着摔在骷髅似的陡岩上。
如今叫什么?叫道:“去死吧。”
拼死回归出生的坑,母的卸下鼓鼓的子卵,公的射出囊囊的精子,顿时顿刻,坑里混沌起来。宇宙在混沌中生育后代,生生不息。钻泥沙钻出纺锤模样,钻出梦想,漂流海洋,汹涌如潮,又开始下一代的洄游拼死。
那公的射光了精子,那母的卸空了子卵,流线干枯,目光呆滞,行尸走肉,化作沙土。
龙滩就像传说中的龙门,在回归道路上,设计了拼死的跳跃。归鱼摔得皮破肉绽,叫出了“去死吧”。
摔破了银灰的光彩,毛细管破裂,骨头洇血。血色华丽如霞,如朝霞也如晚霞。
血色印染成纹,纹成图案。图案如图腾,图腾腾飞又叫喊。
“去死吧。”
这是欢呼,又不是欢呼。
这是叫苦,又不是叫苦。
这只是天性。得,归鱼种种,都在天这里打住。俗话说大,爱说天那么大。因为天,是最高智慧。
毛巾
这一位老姐姐的弟弟,在上世纪战争年代中,给打死了。时日沧桑,感情层面上也逐渐淡薄了。生活要求上也提不起来了。只是近来传说一些原先保密的情况,又把这陈年八代的疮疤揭了揭。老姐姐想想现在怎么说也是空事,但不说说心里又更加空空。
本来这不过一两句话的对答,没想到一问,好比一锅焖开的水,遇火立刻冒泡,沸反盈天。
老姐姐去问她小时候的同学,小时候橘子瓣儿似的挤在一起的丫头片子,后来这丫头走桃花运,嫁给司令员。各人的透气窟——字儿话是生活圈子,有了大不一样,偶然见面也只笑笑。这两年司令员退休,先还有些安排,无奈当今的皇历翻得飞快,不几年就是几届过去了。司令自己也找不着页码,眼睛也花起来,耳朵也聋出残疾人模样了。
老姐姐这回找老同学,其实也是懵问懵听,金口玉言过了气,是什么味道就难说了。
不想老同学听了,一反过去态度,全不期期艾艾,更不冷冷淡淡,倒像早有准备,脱口叫道:
“我在场。”
挺身而出,肩扛铁证,怀抱道义的气概。
把个老姐姐倒吃惊住了:莫非把结婚以来,半世的隔膜一笔勾销吗?且慢,老姐姐嘴里笑着,眼里暗暗横过去,落在司令身上探呀探。
司令挺胸扬脖,虽是退休佬,又兼残疾在身,也还高人一头,仿佛鹤立鸡群。你讲什么,他或听见或听不见,只凭智慧,就开口如“金石为开”:
“首先,革命烈士,为国牺牲,名昭青史,永垂不朽。若论个人,英勇就义,视死如归。青山忠骨,马革裹尸。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们是幸存者,喝水不忘掘井人……”
女同学嘀咕道:“说的都是现成话,没有一句落实。”
老姐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觉这嘀咕的声音太响,难道不怕被人听见?女同学还在说:
“打什么官腔,档案都公开了,你还八八六十四。聋瓢聋瓢,还做什么戏。”
老姐姐又吃一惊,耳朵里打雷一样,这聋瓢是当年学生取的外号,瓢是取笑耳朵的土话。上街游行时,调皮学生叫叫聋瓢司令开心,后来真的当了司令,没有人当面叫得出聋瓢了。啊!现在是退休佬,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同学越说越大声:“我说我在场,我是亲眼看见雪白毛巾,那是关键不是?白毛巾怎么兴起来的?上街游行,民主学生扎上作记号不是?聋瓢司令这个外号也是由这里造孽出来的不是?”
老姐姐顺着想:如今老了,拔了毛的凤凰还不如一只鸡!
“毛巾毛巾,怎么不关键?关键着多少冤案。聋瓢司令聋瓢司令,什么时候就没有司令,只剩聋瓢了。”老姐姐“咝”地倒抽一口冷气,听出了她同学的叫喊里,带出来亲切的味道。错了错了,她不是奚落是着急。抬眼望司令,那挺挺的残疾人的眼眶里,汪汪着泪水,或者是浸泡的光彩。
老姐姐抓住老同学的手,又橘子瓣儿似的挤在一起了啊!那是一个激情的时代。
全世界起来反对法西斯,反对独裁。
高呼民主,抛头颅、洒热血。为民主而战。
聋瓢还是高中学生,把世界上的火药味引进学校,又把学校里的火药味引到社会上,打出民主旗号,遂成学生领袖。
接着,真正的战争来到眼前,学生们兴高采烈成立了民主大队,聋瓢顺势当上司令。青年时髦,散开领扣,扎一条雪白毛巾。一来二去,毛巾成了民主的标志。
打仗和游行不一样,那是要死人的。打输打赢是你死我活的事。上战场也不是上街,战场要编制,制有首长,专门斩铁截钉,令出如山倒。首长说:服从命令是战场上最大的民主,把领扣统统扣上。
聋瓢司令做榜样,开大会,当众,扯毛巾,扣风纪扣。
老姐姐觉着老同学手心出汗,好像橘子瓣儿出水。老同学说:
“那时候刚结婚,吓得想离婚,聋瓢睡觉做噩梦。外甥娘舅,娘舅外甥的咬牙切齿。两手抓脖子根儿,是毛巾勒脖子呢,还是脖子锯毛巾。”
老姐姐忍不住插话:“怎么又外甥娘舅,娘舅外甥?”
“啊,我说我在场,不是空口白话。我是亲眼看见亲兵。啊,越说越乱,亲兵就是首长的警卫员。当时学生们嘴刁,按老封建叫起亲兵来了。亲兵押着你弟弟下坡,刀削陡岩,黑压压松林,首长挑的地方,亲自审问。你弟弟天真,这时候还散开领口,还扎着毛巾。这一去,谁也没见着回来。死的活的,谁也没有看见。转眼那个亲兵回来了,我眼尖,我身上起毛,我看见了雪白毛巾。那时候毛巾也是宝贝,雪白更宝贝。你弟弟那条毛巾戳眼,雪白叫人眼花。怎么到了亲兵身上,缠在领口外边……
“啊,你指头冰冷,你哭出来吧,你叫雷打了一样……”
“外甥娘舅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你怎么不说。”
“聋瓢聋瓢,你也给雷打了吗?你怎么不说说呢?”
老同学手里有件什么东西,塞在柜子上的黑匣子里,说:
“前两年首长死了,亲兵没有死,这才开了口。你们听听哑巴说说话吧。”
老同学摁了摁黑匣子。
“……”
什么什么,怎么怎么,这么这么。首长亲自审问什么,我没听见审什么,是他审问吗。
叫我把人押了去,我把人送到了,我把人送到,没有我的事了,我回头就走。
首长站在树林中间,一卡空地。
树后头有人,有,有胳膊,有腿,当然,有枪口,有枪把子。
没听见审问什么的。我回头就走。只听见首长落地开花——落地开花是首长生气。
“扎条白毛巾,走来走去。”
“队伍中间,走过来走过去,白毛巾雪白雪白。”
“风纪扣散开,毛巾毛巾,雪白雪白,走来走去。”
我没听见别的。只听见越说越气大,开花像开炮:“给我扯下来,给我扔地上……”
我听见脚步,树后闪出一个“外甥”,不等眨眼,背上“娘舅”了……
说走了嘴,嚼了舌头,该打该打。外甥背娘舅,地方土话,方言土语,就是用根裤腰带——就是短绳子、牛筋、皮带,神不知鬼不觉,从背后过去套住脖子,一转身,背在背上,四脚朝天。外甥快走两步,娘舅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气。
当然当然,外甥要有闪电的本事,说书的说:迅雷不及掩耳。要手上有劲头,戏文上唱:两膀千斤力,能开万石弓。
什么什么,怎么怎么。说走了嘴,打嘴,打嘴。跑了题,嚼了舌头,我只顾跑。我吓懵了,我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
“我没说那条毛巾,怎么来的?怎么缠在我领口边?你们都看见了?我有毛巾吗?”
我说了说了,我说吓懵了,我只恨爹妈……我没说我缠毛巾吗?我只顾跑……
什么什么,怎么怎么,这么这么。
“……”
老同学摇摇老姐姐:“哭出来吧,哭一声也好。要不,说说话儿。首长死了好几年,我还心里压着,这叫做阴魂不散吧。有一天下菜馆吃饭,听见服务员报菜单,宫保鸡丁、马家鸭、首长红烧肉……没有人奇怪。”
老姐姐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一种臭豆腐,也拿首长做宣传。”
聋瓢司令说:“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怎么这么快,外甥也好,未背的娘舅也好,都还活着,就听见三七廿一了。”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