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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茹小说 | 北风那个吹

2017-01-16 10:50:28来源: 当代    作者:何玉茹

   
地儿是小区活动中心的一间音乐室。活动中心本是张师傅管着的,可张师傅家里事多,就把各个活动室的钥匙交给活动者们了。她是音乐室的一个活动者,她喜欢掌管钥匙,为把这钥匙弄到手,她赶在张师傅分发钥匙的前一天,跑到张师傅的家里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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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那个吹


  何玉茹


  那天上午我的运气不错,跟她一说,竟没费什么周折她就答应了。


  其实我无所谓,是几个戏友说我运气不错,说这地儿已有不少人盯着了,她把得死死的,一个也没松过口。


  地儿是小区活动中心的一间音乐室。活动中心本是张师傅管着的,可张师傅家里事多,就把各个活动室的钥匙交给活动者们了。她是音乐室的一个活动者,她喜欢掌管钥匙,为把这钥匙弄到手,她赶在张师傅分发钥匙的前一天,跑到张师傅的家里要到的。听说想掌管钥匙的还有一位,那位因没拿到钥匙跟她翻了脸,再也不来音乐室活动了。


  活动中心总共有四个室,音乐室、书画室、棋牌室,还有最大的一个室,舞蹈室。舞蹈室其实也是乒乓球室,平时设有两个乒乓球案子,到舞蹈组要活动时,就把乒乓球案子收拾起来。原本一个室该有四五把钥匙的,另外几把也不知在张师傅那儿还是在物业那儿,反正分下来的就是一把,人们为这一把争来争去的,却也从想不起过问一下那另外几把的下落。


  她,在小区我是见过多次的。平时我很少下楼,偶尔下去,几乎每回都能见到她。有时她是在打拳,有时是在唱歌,有时是在闲聊,还有时是在小区的舞台上演出。无论做什么,都能一眼认出她来,她的声音尖厉,手臂一挥一挥的,就像个头领似的。可从打拳、唱歌上看,她都算不上多好,连一般都说不上。她个头不高,长得黑乎乎、胖墩墩的,一双粗眉毛被常耸的眉头害得几乎要挨起来了。眼睛却又是细小的,眉头耸起来时眼睛像是要被眼白填满了,使她那张黑乎乎的圆脸愈发地有一点丑了。我跟她不熟,也不知她叫什么,若是可能,我一定会告诉她,再不要皱那个眉头了,这么皱下去,丑不要紧,人会老得快的呀。


  跟她第一次说话,就是为这音乐室的事了。那时她正和几个老头老太太拉二胡,准确地说是在学拉二胡,因为那声音难听极了,没有一个音是准的。但我还是听出他们拉的是《北风那个吹》,我说,大夏天的,哪来的北风啊。他们为我听出了曲子很是高兴,问我是不是也要学,想学就来凑个热闹。我摇摇头,问他们谁是管事的。这时她便开口道,什么事?跟我说吧。她坐在那几个的前面,二胡依然放在腿上,脚下蹬了块厚厚的砖头。我觉得这时她应该站起来的,但她的眉头是紧耸的,脸上没有笑容,很有点像我们单位那个整天煞有介事的科长。我只好微微弯下腰,跟她说有几个戏友,想在这音乐室唱唱戏。看着她的眉头我生怕遭她拒绝,又赶紧说,哪怕一星期只半天呢。她问,什么戏?我说,京戏。她又问,有拉弦儿的没?我说,有。她说,咱小区的?我说,不是,但他是从专业剧团下来的,退休了。她的小眼睛亮了亮,又问,戏友呢,不会也是外面的吧?我说,哪能呢,见了你就知道了,全是咱小区的。她说,那还好,不然大家要有意见了,活动中心能要下来,大家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我连连点着头,心里却已开始反感,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哪来这么多废话啊,又不是来干图谋不轨的事。最后她总算点了头,答应每星期三的上午把地儿给我们,上午8点半她来开门,11点半她来锁门。我说你放心吧,我们会记得锁门的。她说,没有钥匙,门是锁不住的。那时我想,这么跑来跑去的,她倒也不嫌累。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立刻给堂哥打了电话。堂哥就是那个拉弦儿的人,他原在市京剧团,虽说退了休,却比没退时还忙,市里大大小小的票房,哪个都想让他去呢。可他有个怪脾气,愈是火爆的人人皆知的大票房,他就愈不屑去,反是隐在小区里不知名的票房,他倒很少拒绝人家。堂哥那边只说了声“行吧”就挂了,好像也跟我一样,无所谓。但我知他是从不失言的人,答应得再潦草也会认真去做的。况且他就住在附近,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做这件事我其实全为了几个戏友,他们格外地迷京剧,但去票房唱又轮不到他们,只好就把堂哥请来,委屈他一下了。几个戏友说,没关系,每回唱完了咱请你堂哥吃饭。我就说,吃饭也轮不到你们请啊,那是我堂哥呢。他们说,戏轮不到唱,饭也轮不到请,就甭活了呗。我说,那就去死呗。他们说,可死也轮不到呢。这几个戏友是汪姐、刘姐、李哥,他们都比我大一两岁,眉头都是舒展的,都不怕开生死的玩笑。


  那天是周日,隔了两天,就到了我们活动的日子了。活动中心前面是个广场,广场上安设了各样的健身器材,正有不少人在上面活动着肢体。老远地,就看见活动中心的门已经开了,隐隐约约能听到二胡的声音,当然还是那种拉不准音的。这时,我看见汪姐、刘姐、李哥也前前后后地朝这里走来了。我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待他们走近,听到高声大嗓的汪姐张口就说,知道她叫什么了,姓高,叫高振英。是我曾问过他们她叫什么,他们当时都没说上来。我听了,觉得这名字跟她倒是相配,有点愣,还有点男不男女不女的。汪姐又说,有人背地里叫她北风那个吹,因为她常在音乐室拉《北风那个吹》,都拉好几个月了。我们便笑了,北风那个吹,跟她好像也是相配的。


  音乐室里,高振英正在一本正经地拉着《北风那个吹》。见我们进来,她没停下,让我们不得不忍受着这世上最刺耳的琴声。好在还没拉完,堂哥就到了,高振英立刻站起来和堂哥握手寒暄,常耸的眉头开了许多。我们冷眼看着,猜想她一定是有求于堂哥了。


  果然,没待堂哥把他袋子里的京胡拿出来,高振英就把手里的二胡递给堂哥,说,你是行家,先给拉一个。堂哥看看她,却没接,一转身解他的袋子去了。那是个黑色的长袋子,左一道拉链右一道拉链的,每一道拉链拉开,都有一把京胡躺在那里。堂哥接连拿出了三把京胡,然后小心地将它们靠在墙角,才在它们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高振英的二胡一直那么悬着,我一边暗笑一边也有些替她难为情,便看了堂哥道,这就是高姐,我给你说过的,你看……


  堂哥将一块帆布搭在腿上,拿起把京胡放上去,看了我说,我是拉京胡的,不懂二胡。


  高振英竟笑了说,怎么会,人家都说,京胡比二胡还难拉,会拉京胡还能不会拉二胡吗?


  我发现她笑起来眼睛是两个小月牙,嘴巴是一个大月牙,镶在一张圆脸上,已经不那么丑了,却有点滑稽。


  堂哥说,这你就不懂了,京胡和二胡的指法、弓法不一样,左右手的难度不一样,持弓的角度不一样,拉的曲子更不一样,别看同样是两根弦一张弓,两码事呢。


  堂哥说这话时仍看着我,好像是我要让他拉二胡似的。我知堂哥这人,不喜欢的人,看也不想多看一眼,一定是这高振英,长相、举止都让他不待见了。


  我生怕高振英不高兴,她一不高兴我们这地儿都难保住了。哪知她又一次笑了说,到底是行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你不懂二胡也没关系,我拉个曲子你听听,听听你总会听吧?


  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可真敢啊,音还没找准呢。我堂哥是谁,从前市京剧团的第一把京胡,要不是为了给他的学生腾地儿,团里是决不肯让他退休的。


  堂哥说,是《北风那个吹》吧,我刚才听见了。


  高振英说,那不算,没头没尾的,我给你拉个完整的。


  说着她就坐下来,将二胡架在腿上,不容分说地拉起来。


  我不想让堂哥再次拒绝,说,听听听听,我们也想听听呢。


  旁边的汪姐、刘姐、李哥他们也直说,对,我们也想听听。汪姐的大嗓门尤其响,让人觉出了某种起哄的味道。我看看她,她朝我挤了挤眼睛。


  堂哥只好不再说什么,说什么其实也来不及了,高振英的《北风那个吹》已经开始了。


  高振英这个人,太叫人服气了,正襟危坐,脸不红心不跳,好像是一次自以为得意的演出似的,好像面前的堂哥是一普通的观众似的,至于我们几个,压根儿就是不存在的,充其量不过是那些只会在健身器材上活动肢体的人吧……


  琴声终于停止了。大家都沉默着,没有掌声,也没有夸奖。汪姐他们平时可不这样,和他们去公园唱过几次,他们总是宽容地给每一个初学者鼓掌。


  高振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堂哥,等待着。


  我也去看堂哥。这回,我倒是有点怕堂哥不高兴了,堂哥大约还从没被人这么勉强过。


  好在堂哥的表情还算平和,他看了高振英说,除了二胡,你还有别的爱好不?


  高振英说,有,唱歌,我唱戏不行,但喜欢唱歌。


  说着高振英站起来,放开喉咙就唱:山丹丹那个开花哟……


  我们几个都被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才知她是在唱歌。她的嗓门还真大,只是不像在唱,而是在喊,有点声嘶力竭的。


  堂哥没等她唱完就阻止了她,堂哥说,比起拉二胡,你还是更有条件唱歌,二胡就甭拉了吧。


  高振英诧异道,为什么?


  堂哥说,你手不行。


  高振英伸出手说,怎么不行?


  堂哥说,手指太短。


  我们看去,果然见高振英的手指又粗又短,手掌厚厚的,手指甲扁扁的,没有一处赏心悦目的地儿。


  可,这不过是个爱好,又不是考艺术学校。


  我不由得把这话说了出来,因为我看到高振英的眉头已经耸得很高了。


  堂哥却毫不让步,说,爱好也不能瞎耽误工夫,往后学倒把,她这手肯定倒不过来。


  对二胡我们都是外行,我们只能眼看着高振英的两条粗眉毛愈挤愈紧。终于,就见她腾地站起来,一言未发,咚咚咚地往门外去了。


  我们几个相互看看,明白事情有点不妙。汪姐说,坏了,生气了。刘姐说,她一生气,不知谁要倒霉了。李哥说,甭管她,咱快唱吧,看看都几点了。我看一下手表,可不,都九点多了,往常去别的活动点儿,8点半就开始了呢。


  这时堂哥的京胡已经响起来了,他也像是早憋不住了,京胡拉得山响。他的表情倒显不出什么,像是各种的人事见多了,这点事压根儿算不了什么。我听到他说,发什么愣呢,你的段子。我一听,可不,《太真外传》里的“忽听得侍儿们一声来请”,只顾得胡思乱想了,竟是没听出来。


  这回我唱得并不好,挺熟的段子,竟是有两处忘词,有一次唱抢了,一次却又张口晚了。


  堂哥显得很不高兴,问我怎么回事,我哪答得上来,自个儿也有点莫名其妙,这种事从没有过的呀。


  堂哥不高兴起来喜欢咕咚咕咚地喝水,他随身带了个保温瓶,比惯常的保温瓶大一倍,喝够了,往桌子上砰地一放,也不看谁,只说,下边谁来?


  堂哥长有一张棱角分明的硬铮铮的脸,原本就少有笑容,这会儿就更只剩了棱角似的。汪姐和刘姐都有些胆怯地捅捅李哥,要他先唱。李哥便说,《乌盆记》吧,“未曾开言泪满腮”。


  这是个反二黄的段子,不大好唱,但好听,是李哥的最爱。李哥唱京戏很有些年头了,老生的段子几乎没有他不会的,但他一唱嗓子就哑,发音的奥妙好像始终没悟出来。


  李哥自是唱得很顺畅,板眼、音准都没什么问题,但唱着唱着,堂哥的京胡就停下来了,问李哥,你唱的是个什么人啊?李哥说,是个鬼魂啊。堂哥说,知道是鬼魂就好。接着京胡起,李哥又唱了下去。可没唱两句,京胡又停了下来,堂哥说,不是个鬼魂吗?李哥说,是啊。堂哥说,鬼魂怎么还摇头晃脑的?李哥立刻不好意思地连连拱手道,我的错我的错,重来重来。


  我看李哥的脸都红了,赶紧打圆场说,没事,咱这又不是演出,唱对了就算不易了。


  谁知堂哥说,什么叫没事,身上摇头晃脑唱腔也就会摇头晃脑,唱对唱不对,你说了算啊?


  我暗气堂哥的较真,嘴上只得说,你说了算,你说了算还不行吗?


  堂哥说,不是我说了算,是人物说了算,唱腔说了算。


  堂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人家吃了一辈子的专业饭,我一个外行能说什么呢。我猜他在票房拉琴,一样是这态度,那些在全国大赛中得过奖的名票,哪个喜欢听人挑三挑四的,人家在中央电视台露脸的时候,操琴的都是国家级的琴师呢。堂哥不喜欢去大票房,八成就是怕遇到不喜欢听他挑三挑四的名票吧?的确,有的名票,大师级的演员、琴师人家都见识过了,你一个市级京剧团的琴师,人家凭什么就得听你的呢。


  好容易,李哥的段子唱完了,他拱手向堂哥致了谢,便往室外去了。我看他脖后汗津津的,后背湿了好大一块。已经立秋很多天了,我们几个人身上都干爽爽的,他显然是唱得太紧张了。


  接下来,便是汪姐和刘姐了。她俩是最近几年才学的,水平不相上下。一个唱了段梅派的《霸王别姬》,一个唱了段荀派的《红娘》。虽堂哥没叫停,两人都唱得有点磕磕绊绊,唱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堂哥,期望他能指导一二。这一回,堂哥却耷拉了眼皮,长也不说短也不说了,倒像是没的可挑了似的。


  还是汪姐,仗了胆子问道,我们,哪儿唱得不好?


  堂哥仍没抬眼皮,却是答道,唱唱再说吧。


  汪姐和刘姐相互望望,不知往下该怎么说。我便说道,听着板眼还行,咬字、发音是不是还得练练?


  我本是看了堂哥说的,堂哥却一言不发,汪姐和刘姐只好搭腔道,是啊,是还得练练。


  堂哥端起保温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看了大家,要说话的样子。


  我们期待地望他。


  谁知他说的却是,下边,该谁唱了?抓紧!


  我只好站出来,开始了下一轮。


  后来我们几个,一段一段地唱着,谁也没再敢征求他的意见,好像他说了个抓紧,我们就响应地要赶着多唱几段似的。


  汪姐趁拉了我上厕所的当儿,忍不住问我,你堂哥什么意思啊,不是我俩唱的不值得他一说吧?我只好说,怎么会,猜他是没想好,没想好的话说出去,他不是也没面子嘛。汪姐听了,也只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整整一个上午,堂哥一直坐在那里拉呀拉的,厕所都没顾得去一趟。我们几个,一边有些过意不去,一边也恼火着他的态度,不就在一起乐一乐嘛,何必那么煞有介事,京剧你是内行,人家李哥是个中医,汪姐是个裁缝,刘姐写得一手好字,论这些行当,人家又是内行了呢。人啊,彼此彼此吧。


  看各人的表情,我能肯定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有一时,我向李哥请教了一个中医问题,他脸上立刻恢复了自信,且还耷拉了眼皮,有意地推迟片刻才作回答,仿佛他面对的真是一个无知的患者。其实我有替堂哥抚慰他的意思,但无意中却让我发现了他与堂哥的大同小异的傲慢。我暗笑着,对堂哥的恼火竟莫名地消去了一些。


  尽管这样,各人唱时还是有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因为堂哥的京胡太难得了,不由自主地就带人进去了,你这里稍有闪失甚至绊个跟头,它都能不显山露水地扶你起来,继续前行。汪姐有一次唱完一段,竟忘掉前嫌地向堂哥伸出了大拇指,说,到底是行家,还从没这么过瘾地唱过呢。


  大家似并没指望堂哥说什么,可这一回,堂哥却接口说道,可惜,今儿没请动月琴,月琴要来了,效果就更好了。


  堂哥说的月琴我知道,姓洪,也是从市京退下来的,跟堂哥是老搭档,月琴弹得好,锣鼓也都拿得起来。我说,老洪不是跟你挺有交情么?


  堂哥叹口气说,再有交情,也架不住场合的吸引啊。


  我明白那场合的意思,便开玩笑地说,哥,你可不能让场合吸引了去,你走了,我们上哪儿唱去啊。大家也都随了说道,是啊,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哪儿唱去啊。


  眼看着,这话让堂哥脸上有了笑意,那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


  气氛至此,我已是十分地满足了。谁知,堂哥似还不能尽兴,忽然说道,我给你们拉一段《夜深沉》吧。


  大家当然求之不得,谁不知道京剧曲牌《夜深沉》啊,好听得简直难以言说,况且还是专业的琴师操琴,即便买张票现场聆听,也不会有如此近的距离啊。


  就看堂哥换了把京胡,对好弦,眼睛一眯,手指一动,弓子拉开,亮亮的宝石般的一条音就飞了出来。它盘旋在小小的音乐室,华丽而又优雅,反显出了音乐室的狭小、简陋。我们身在其中,莫名地有一种幸福感,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仿佛离得这华丽之声太近了,有点消受不起似的。我们想,天啊,这还是刚才的堂哥吗?


  我们安静又兴奋地听着,有的手脚打了拍子,有的眯了眼睛摇头晃脑,有的瞪大了眼睛盯了天花板,仿佛那声音是从天花板里传出来的。我们都尽量不去看堂哥,生怕一看堂哥那个刚才的堂哥又会回来似的……


  就在这时,我们感觉到有个人站在了门口。我们都没顾得去看,堂哥就更顾不得了,那起起落落的急促又放松的旋律,叫人心里有点紧巴,还有点畅快,有点伤感,还有点迷醉……


  可是,门口的这个人像是没耐心再等我们,她忽然用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在门上敲击起来。


  干扰,太是一种干扰了!我们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去,堂哥也不得不让自己停了下来。


  我们看到,门口站着的竟是高振英,她手里拿了串钥匙,想必是来锁门的吧。


  我看看表,果然已将近11点半了。


  但我还是问了句,有事吗?


  高振英说,有事。


  我说,什么事?


  高振英说,演出的事。


  我说,谁演出?


  高振英说,小区门口有家超市开业,请我们出几个节目,你们要算一个。


  高振英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看看大家,他们也像我一样有些惊诧,汪姐说,我们唱得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出什么节目啊。刘姐和李哥也说,就是,我们可不够演出的水平。


  高振英说,不唱可以,那就来个京胡独奏,京胡不是专业的嘛。


  高振英说这话时看着堂哥,仍没笑。


  没等堂哥答话,我急忙抢过去说,不行不行,只一个京胡太单调了,没配乐不好听。


  高振英说,专业的找几个配乐还不容易,甭推了,就这么定了。


  说罢,高振英将一串钥匙里的一把塞进门锁孔里,等待锁门的样子。


  这时,堂哥开始一件件地收拾自己的东西,高振英的话,他像是没听见一样。那个长长的黑袋子,渐渐地变得饱满起来。


  我问堂哥,你可听见了?


  堂哥说,听见什么?


  我说,演出的事啊。


  堂哥说,谁演出?


  我说,人家刚才说的,都定了啊。


  堂哥说,她说定就能定啊。


  高振英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堂哥背起他的袋子,提起他的水杯,慢悠悠地说道,以为你是谁啊,我们团长定节目还得商量着来呢。


  高振英说,那你是不答应了?


  堂哥冷笑道,还指望我答应啊,甭说一个小超市,就是卖票的剧场,我不高兴也敢说个不字。


  说完堂哥抬腿要走。高振英两手叉开,像堵枪眼似的挡在门口,说,不行,房子都占了,不出节目打我这儿就过不去!


  高振英的一张圆脸由黑变红,又由红变紫,眉心结得山一样高,一双小眼睛几乎都要瞪圆了。


  我们一时都有点傻。情急之中,就听汪姐叫道,房子是大伙儿的,又不是你北风那个吹一人的!


  我们几乎要喷出笑来,顺势起哄道,是啊是啊,房子是大伙儿的,又不是你一人的!


  高振英的鼻子都气歪了,紫茄子似的脸丑得都叫人不忍看了。她哆嗦了嘴唇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来,忽然,一只手抢在了嘴巴前面,将塞在锁孔的钥匙顺势一拉,咣当,门就被她关得死死的了。还没待我们反应过来,钥匙已被她在锁里转了两圈,我们几个,被一扇门与外界相隔,是再也休想出去了。


  这音乐室,一侧是一家商铺,门开在小区的外面,一侧则是楼梯,楼梯上面是另外三个活动室,楼下只剩了音乐室和一条小小的走廊。窗户在走廊上开着,因此音乐室没有窗户。就是说,除了这道门,我们出去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


  我们安静了片刻,开始拼命地敲门,拼命地喊叫。我们感觉高振英早已不在门外,这个北风那个吹,这个煞有介事的女人啊!期间,只有堂哥没敲没喊,只是坐回到他那椅子上,不停地咕咚咕咚地喝水。


  好在,楼上活动室还有人没走,听到声音,立刻跑了下来。后来,是那人找来总管张师傅,张师傅拿出他的那把钥匙,才将我们几个从音乐室解放出来。


  我们当然向张师傅述说着高振英的不是。张师傅好像听得蛮有兴致。然后他说,她锁门是她的不对,她勉强你们演节目也欠妥,已经有不少人对她有意见了。不过她也有她的不易,她丈夫刚查出了癌症,儿子又不孝顺,心里难免不痛快。我们奇怪道,那她怎么还有心又拉又唱的?张师傅说,要不拉拉唱唱,日子不是更难过了?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不知该说点什么。张师傅的钥匙仍提在手里,也是一串,哗啦哗啦的。我忽然问道,张师傅,音乐室的钥匙还有几把?


  张师傅有些警惕地看着我,反问道,怎么了?


  张师傅的表情和语气里有一种冷冷的置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生怕有人图谋他的钥匙似的。我只好不便再说下去,只说,不怎么。


  走出音乐室,张师傅很快离开了我们。我们几个站在门外,开始商量今后的打算。我们原是下决心要跟高振英对着干的,坚决不出节目,还得坚决把音乐室占领下去。可现在,大家似都不再那么坚决。节目自是不能让堂哥出的,他好歹也是个腕儿,岂能为一个小超市捧场,不然,我们几个就豁出去唱上一段,好不好的,反正也没几个真懂京剧的。


  没想到,堂哥却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他说他既不想勉强大家演节目,也不想继续在这儿活动下去了,把音乐室还回去,就算让了那高什么一步吧。他说他要到自个儿住的小区想想办法,若能行,会即刻通知我们。我们几个自是表示赞同,并执意要请他去饭店吃午饭。堂哥说,今儿没心情,改天吧,改天有的是时间呢。


  我们把堂哥送出小区大门,又一同往小区里走。我听到李哥忽然说,要我说,以后就甭让你堂哥费心了,人家是傍角儿的人物,给我们拉琴……就算了吧。我刚要反对,没想到汪姐和刘姐一齐响应,说,是啊,就算了吧,跟我们一起,委屈了人家呢。


  我说,你们真这么想?


  他们点了点头。


  我说,不是有点怕了他吧?


  他们笑笑,又点了点头。汪姐说,说实话,跟你堂哥的弦儿唱真是过瘾,可也真是紧张,都这岁数了,不想再为什么紧张了。刘姐则说,要是没有紧张,我们可巴不得请他拉呢。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我知道,不是万般无奈,这话他们是不会说出来的。离开堂哥,我还好,可以去票房或随堂哥去什么地方,可他们呢?


  我抑制住自己,装作高兴的样子说,好,那我就告诉他,让他甭费心了,我们还到公园打游击去,一枪换一个地方,自由自在!


  他们没再说什么,久久地沉默着。显然,我的话并没让他们高兴起来。直到分手,直到往各自的楼房走去。


  原载《当代》2017年01期


  何玉茹,女,1952年生于河北石家庄。1997年调入省作协创研室专业创作。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近300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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