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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八宝辣酱

2015-03-19 14:19:17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汪曾祺唯一没有发表过的短篇小说
 
  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文化大革命”期间,很多工厂停产,成立了“工宣队”,进驻各个机关(主要是文化机关)。红卫兵、军宣队,再加上工宣队,于是天下大乱,乱成一锅粥。
 
  工宣队的队员当然也是鱼龙混杂,贤愚不等。
 
  打死玉渊潭的两只白天鹅的,就是进驻某剧院的一个工宣队员。今年冬暖,湖面尚未结冰,飞来六只天鹅,好些人站在岸边看。水中的鹅,岸上的人,都很悠闲。彼此无猜,信可乐也。
 
  傍黑的时候,有一个工宣队员,提了一支半自动步枪,摸到岸边,“砰砰”两枪,击中了两只天鹅。另外四只天鹅吓得飞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
 
  老邱(这位工宣队员姓邱)把打死的两只天鹅提回家,退了毛,切成块,下了花椒大料,炖熟了,约了几个哥们,就着二锅头足开了一顿。
 
  工宣队开了生活会,对老邱开枪打死天鹅一事进行批评帮助,发言踊跃。最激动的是一位女同志。
 
  “你为什么要开枪打死天鹅?”
 
  “我要吃它。”
 
  “为什么要吃天鹅?”
 
  “天鹅好吃。我们家乡有言:‘天鹅、地鵏,鸽子肉、黄鼠。’‘地鵏’我没有吃过。天鹅,天生来是我的一口食,我得尝尝!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我不能只是吃猪头肉!——吃得我身上都带着猪拱嘴的味道!人生在世,什么都得尝尝!”
 
  “这是什么话!——你还怪有理!”
 
  “没理的事我不干。”
 
  “你这样做有损工人阶级的形象!”
 
  “‘工人阶级的形象’!你得了吧!我看啥形象?无冬历夏,一件油渍麻花的破夹克!”
 
  “干这样的事,影响多不好!群众反映很大!”
 
  “活该!”
 
  老邱好像满不在乎,但还是感到一点心理压力。这几天好几份报纸都连续报道了有人打死天鹅的事,发表了好几封读者来信,很气愤。
 
  不过他还是不在乎。
 
  这人有点心理不平衡,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他有个特点,喜欢虐待演员。他口里含着个哨子,“嘟嘟!”让演员紧急集合。“嘟嘟!”又立刻解散。“嘟嘟!”集合,“嘟嘟!”解散。他半天半天干这种事,拿演员当猴耍。这是对三名“三高”的演员的报复。
 
  他闹得有点不像话,原来的工厂把他调回去了。
 
  潘师傅岁数稍大,长得血脉和匀,面有光泽。这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见人带笑,对“黑帮”也如此,站着跟人说话,很有礼貌,并不因为是“黑帮”,就横眉立目,大声训斥,带着一脸专别人政的杀气,——或者装出来的杀气。他被分配到剧院来,颇为兴奋。他是个票友,胡琴拉得不错,一心想到剧院来给“角儿”拉两段,始终未能如愿。一则,他那胡琴在厂里给票友调调嗓子,还够格,给专业的名角拉,差点事;再说剧院的角儿都成了“黑帮”,关在牛棚里,从牛棚里拉出个“黑帮”来让他唱一段,这也不像话。因此,他很失望。调回厂里之后,他还觉得失去了大好机会,很是遗憾。他留给“黑帮”一个很好的印象,事后“黑帮”们谈起他,还常说:“这人不错,很和气!”
 
  老丁在厂里是车间主任,参加工宣队后,分工是领导剧本创作。但是他并不瞎指挥,不自以为是,不固执。
 
  同时进行的有两个戏。一个剧院分为两个剧组。一个由工宣队——老丁领导。另一个由军宣队的王政委领导。这位王政委领导创作的方法简直有点离奇。他搞了一套大集体创作。由原来的艺术室的创作人员拟出全剧提纲,公布出来,发动全剧组(包括演员、乐队)都来写念白、唱词,一句也行,半句也行。每天下班之前由两个演员到各小组收集上来,在黑板上逐一公布。几经修改,终于敲定,剧本就完成了。原来的创作人员都靠边站了,或者做一点改白字,加标点等等边边沿沿的工作。王政委非常坚决,说是:“即使失败了,也要这样搞。”这是为什么呢?即使江青搞的“三结合”也没有这样的彻底。他这样做的用心是要树立一个大集体创作的范例,对创作方法革一次命,并且认为此方法应该推广,以后搞创作,都应该这样。他这样领导创作,结果是剧本搞得乱七八糟,不可收拾。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大概有一种什么病。但是看起来很正常。他爱找人谈话,思路很清楚,用语很准确。只是他从不说笑话,也不谈往事,他说的全是书上的话,——农民把他的这种话叫做“字儿话”。
 
  老丁和王政委不一样。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没有“工人阶级”的优越感,不以领导自居。他知道他对剧本创作实在是外行,不胡乱支着儿,瞎出馊点子。他的领导方法也只是合乎常情,不悖常理。每次讨论剧本,他都参加,但是听得多,说得少。他也参加讨论,甚至参加争论,但是平等待人,并不是一锤定音,他说了算。
 
  他很坦率,很本色,爱聊天。从多次闲聊中,大家对他的身世历史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是印刷厂的车间主任,年轻时在上海四马路一家象牙店学徒。他的主要“生活”是磨象牙牌九,用大拇指磨。这样才光滑细腻。这是费工的生活。磨了两年(象牙店学徒三年零一节才能满师),磨光了很多副牌九。牌九光了,他的拇指的皮厚了。每天得到老板家取饭。象牙店的伙计都由老板家供饭。他每天要由福熙路到四马路取两次饭。饭菜无非是糙米饭、鸡毛菜、小黄鱼。有一天,下雨,他担着饭桶在四马路口摔了一跤,“卜碌笃”,饭桶打翻,饭、菜、泥、水混在一起,一塌糊涂。怎么办呢?
 
  “一人一碗阳春面!”
 
  “一人一碗阳春面!”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似乎觉得“蛮有味道”。
 
  老丁饮食简单。每天拿一只大碗到食堂里打三两米饭,从家里带来一瓶八宝辣酱。——肉丁、豆腐干,切成骰子大小块,加辣椒酱同炒,装在一个大玻璃瓶里。有人见他每天都是八宝辣酱,有些奇怪,老丁把玻璃瓶举起来,晃了晃,说:“迪只(这件)物件(东西)勿便宜!”
 
  “迪只物件勿便宜”,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有一个秦老头每天绕玉渊潭遛弯。他家就在玉渊潭边住。他每天要遛两次弯。天不亮就起来,太阳落了才回来。他走到水闸附近,腿有点累,就找了两块土墼摞在一起,坐了坐。这地方离老邱打死天鹅的草丛不远。老邱打死天鹅是他亲眼看见的。他想起了一些事,很有感慨,自言自语: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哇!”
 
  (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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