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如钢
阳光从窗口跳进来时,苏阳正侧着身子,将头埋在垃圾桶的上方,用右手捏住鼻子,狠狠地往垃圾桶里擤,一下又一下。这个样子,似乎是要将自己的鼻子拧下来一般。阳光正好从窗台上跳进来,爬上在他的身上,跳着舞着闹着。
然后做早操,再是端坐,再是行走,从这扇窗行走到那扇窗,然后歪一歪身子,做出一个弯腰的动作,跳离窗口。苏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阳光的到来与离去,当然,说是静静的,其实苏阳一点也不静,因为苏阳的一天里不停地在擤着鼻子。他用擤着鼻子的方式迎接阳光,也用擤着鼻子的方式送走阳光。
他发现,又是一天过去了。
在阳光跳离窗台的时候,苏阳掏出手机拨通了洪小美电话,可是她还没说话,洪小美的声音就窜了出来,小阳仔,怎么到现在才来电话,告诉你,晚饭我已经想好了,吃水饺吧,我一碗,你一碗,每碗里十五只,每只要不同的馅,怎么样?
苏阳把手机搁在耳朵上,拿开,再搁到耳朵上。当然,这样的动作是在一秒或两秒钟的时间里进行的,然后他对着手机说,好,好,好!不过,我们改成明天吃这样的水饺好不好?
洪小美说为什么?是你的鼻炎犯得不能吃饺子了么?
苏阳说,哈,我是用嘴吃的好不好,又不是鼻子。你也不许说我,因为你也有鼻炎啊。
洪小美说,我只是轻微的好不好,你看你的鼻音那么重,估计塞得严严实实的,这样的话你一吃饺子就没处可以呼吸了呀。所以,所以,嘿嘿。
苏阳心里乐了一下,不过,马上又调回音调,我妈妈来电话,让我带点药回去,我得赶紧去药店。
电话那头的声音马上就轻了下去,说噢。苏阳说,明天,明天好了,我们去吃每只都不同馅的饺子,明天!
挂了洪小美的电话,苏阳快速地擤了擤了鼻子,并将一大堆鼻水赶出鼻子,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劲地朝左掐一下,朝右掐一下,看他的样子,似乎想把整个鼻子拧下来。可是,鼻子牢牢地长在脸上,而他的鼻子擤了几下,却依然不透气。苏阳在心里叫了下,妈的,真要把你割了。
一天到晚不停地擤鼻涕的苏阳现在不擤了,当然,现在不擤跟现在有没有阳光是没有关系的,尽管这样说很拗口。对于苏阳来说,只要有时间,只要方便,都要擤的。当然,在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就不管时间与空间了,擤!熬不住的这是。
不过,现在的苏阳没有擤,他不想将太多的时间浪费在擤鼻子上,哪怕是一分一秒。所以,现在的他几乎就是用两只脚脱离地面的方式从办公室向外边飞奔。这一天的阳光已经让苏阳有些厌倦了,如果说前半天的阳光让苏阳还觉得有些懒洋洋暖融融的话,那么后半天的阳光苏阳就有些讨厌了。苏阳在早上看见阳光从窗台上跳进来时,还特意站到窗口捏了几把阳光的脸,掐了几把阳光的腰,可是到下午的时候,苏阳就对阳光的转移速度产生了很大的不满,早上他看见阳光跳进来,然后端坐行走,下午他就看到了阳光的爬行,不是走,是爬,蜗牛一般。苏阳说,能快点么,能快点走么。这句话苏阳既是对阳光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说这句话前,苏阳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苏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苏阳,下班就回来吧!苏阳没有问为什么,苏阳很少问为什么,他觉得既然妈妈说了,就肯定不需要问为什么了,早就过了孩提时代,有许多为什么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刻意去了解,只要听见什么话了,就已经在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苏阳就很想早点回家,可是因为工作实在太忙,苏阳就不好意思去请假,请个两小时扣个半天的工资实在是划不来。这半天的工资可以请洪小美吃一顿不算太差的饭了,当然,更可以把这钱拿去给妈妈,因为妈妈会把一张又一张的钱放到菜刀的刀口上,对,这就是传说中的用在刀刃上。妈妈就是这么一个人。
果然,一回到家,苏阳很快就明白了。苏阳一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样子,心里就格登一下,妈妈看见苏阳回来,很快从房间里走出来,却一言不发,她将自己的脸变成一种叫青的颜色。这是种很奇怪的颜色,因为青在生活中既可以理解成是绿色,也可以理解成蓝色。不然就不会有草色入帘青与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说法了。
现在妈妈的脸色就是青的,可是,苏阳却还是无法说清这种青到底是绿还是蓝。但是,苏阳知道,青,用在人身上不太会是好事。现在,这张青色的脸上,很困难地挤出一个很小很小,小到几乎根本不能称为笑的笑。苏阳接过妈妈这一丝很困难很无助的笑,咽了下去,咽了下去的意思就是苏阳在胃里面消化了这一丝笑,苏阳觉得这笑好苦。
苏阳也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妈妈,妈妈已经咬了咬嘴唇,又咬了咬嘴唇。苏阳看见妈妈闪动的眼睛,发现有混浊的液体在妈妈的眼眶里搅动,苏阳也就咬了咬嘴唇,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妈妈青色的脸,朝里屋走去
妈妈的声音却在后面追上来,当然妈妈的声音是经过她特意处理的,妈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地说,苏阳,你,轻点,你爸刚睡着。[NextPage]
里屋,苏阳就看见了一个光头的男人正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很安详的样子。苏阳知道这个男人睡着了,只不过他的喉咙和鼻子却没有休息,一直在那边拉着风箱,呼一下又呼一下。苏阳就在床边上的椅上子坐下,开始仔细地端详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来。
繁华路边不长草啊,这个男人的头上已经是闹市区了,繁华得一片亮光,没有一根头发。而整张脸,已然是一片又一片的梯田。不过,尽管是梯田,却依然可以看出他的颧骨高耸着。
苏阳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些地方瘦了,而有些地方却胖了,比如,光头,有头发时看不出来脑袋的胖,现在头发没有了,倒一看就知道这个脑袋却是胖了,还有就是骨头,骨头一根一根的很明显,若放在以前,那是看不出来,而现在,一根又一根,显然,骨头都长胖了。
苏阳就这样端详着,很安静的端详着眼前这个很安静的男人。苏阳从跨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估计在半小时前,肯定不安静,并且不是一般的不安静,他肯定像狂风暴雨一般的运动了一番。然后让桌子椅子书橱柜子碗筷全都表演了不同的舞蹈和姿势。想到这里,苏阳就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他在心里叫着,爸爸……然后,他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放到鼻子上……
苏阳的爸爸,这个靠在床上睡着了的男人,这个叫苏大会的男人已经要寻死很多次了,这一次又是未遂。因为苏阳的妈妈,这个叫汪小青的女人,一步不离地守着他,守着他。任凭他打,他骂,然后依然想办法撑着,让这个男人活着。这个男人活着就是汪小青最大的力量和动力了。
先是中风,症状就是半身不遂。而现在的苏大会,是能自己支起拐棍站起来的。除了一半的身子无力,一半的言语不清,这就已经很好很好了。他偶尔可以自己一个人吃面吃饭,不同的只是他把另一只手藏在桌下,而这样,人家却根本看不清他是否中风。苏大会这样的表现一度让苏阳母子感到春天的暖意,阳春三月啊,暖风徐来。可是,也就是好转个把月的时间,汪小青心头那春天的暖意就被苏阳说成了冬天的寒意。因为苏大会开始喊肚子疼肚子疼,一阵疼似一阵,一阵急过一阵,急送医院,医生说,是肝胆癌化,不过,还好,还不算晚期。然后苏阳就对汪小青说,看来春天的暖意只是回光返照,这是冬天的寒意啊。
说这句话时,汪小青正在整理一些苏大会吃的药,她放下药,走过来,把儿子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说,苏阳,你要记住了,这不是冬天的寒意,要算也算是春天的寒意。春天,知道吗?春寒料峭,不也是在春天么。
苏阳听到这句话时,发现这句话是有动感的。而动感的意思有时可以叫做颤抖。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