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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拐

2010-08-03 18:08:46来源:《山花》    作者:

   

作者:高君

  这个女人在她还没有真正成为女人的时候就开始守寡了。在她看来,她的守寡是一件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不,那才是怪呢。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她在二十岁,或者更早,就已经进入了老年。所有跟青春有关的字眼统统都不属于她,而且对于她简直就像灾难一样——青春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以流星般的速度从她脸上刷刷地划过去。而她一生中那个唯一的男人,却用短命这把更锋利的匕首在那上面又刷刷刷地划了一遍。还把短暂的柔情蜜意以铭心刻骨的方式,以开花结果的方式再一次狠狠地刻在了她的脸上。

  所以,她终生与破烂废品以及与此差不多的东西为伍,在她眼里,一点都不奇怪,非旦不,而且是理所应当,适得其所。

  她一直觉得,这个女人可能从七八岁或者更早就开始了捡破烂生涯,也许是乞讨生涯,就像现在大街上和马路上那些令人讨厌的小叫花子们一样。她没问,不屑问。反正从她有记忆那天开始,她每天都是这样,天不亮就出去翻捣垃圾箱。那几个垃圾箱被她视为自留地,只可她一个人。却往往被起得更早的捷足先登,于是她就蓬头垢面地黑着脸回来,有许多回还是满脸血道道地回来,就像鬼一样。那手又黑又丑,怎么洗也洗不掉,像熊掌,淘米做饭时,在白米和白色的汤水中间更突出。她认为,就是用一整袋强力牌去污粉也洗不干净的,除非把那层皮扒了。她胡乱地把饭菜倒弄到桌子上,有时是一边飞快地往嘴里扒拉,一边絮叨着别动这别碰那一类破事儿,有时手里捏着两个馒头就飞奔出门。然后,就像捕食的老鹰一头扎到幸福桥下面。

  她和一群男人女人聚在幸福桥洞马路牙子上,其实更像栖落在城市角落里一群觅食的麻雀。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小木头牌子,或者小胶合板牌子,上面用黑或红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乎相同的内容——刮大白打扫卫生电焊水暖下水道。它们有的立在脚边,有的拴在自行车后座上。她不是,她的那块比别人要大很多,用一根布带子拴着,然后挂在胸前。她站在醒目的位置上,翘着脑袋,眼珠一刻都不闲着。那个木头牌子就像曾经某个年代游街示众的牌子,却一点都不让她感到羞耻,她捏着两个下角,由里向外再由外向里,像给自己扇风似的一下下撩着。

  为了揽活儿,女人几乎忽略了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另两块肉,她和妹妹小黄毛。她俩就像她无意之中豢养的两只小鸡或小鸭,连小猫和小狗都不如——它们常常是要被主人抱在怀里,或搂在被窝里的。而她俩是被胡乱散养着的,冷一下热一下饱一下饿一下自顾自胡乱地长着。小黄毛还好些,她浑身脏兮兮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跟那个女人一样,可她不行,她好像从四五岁开始就真真切切地体会出了害臊、羞耻、无地自容这些词的深刻含义。是从别人的眼神和话里明白的。那些衣着整洁,上下班从她家院子经过的男人女人,总是不小心,不是被这一堆空酒瓶绊一下,就是被那一堆烂铁片子刮了一下,男人还好,大多反应淡漠,顶多皱皱眉头,扔一个操字。女人就不同了,她们就像遭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刺激一样,惊慌失色的样子——她们的鞋子,或裤角被弄脏了,被弄脏了还不算,有时还被弄了一个洞。这时她们就不仅是惊慌失色,还怒火中烧,还气急败坏。她们用很恶毒的话咒骂着倒弄这些害人玩艺,还是气不过,要求赔。这也是对的,应该赔,是这些破玩艺儿弄坏了人家的鞋和裤子,为什么不赔?可女人坚决不,女人说,这些玩艺儿没长眼睛,人也没长?瓶子弄坏的冲瓶子要,铁片子弄坏的冲铁片子要。她们就脸色铁青地骂女人是大粪池里的石头,连大粪池里的石头都不如,简直就是大粪,这个院子整个就是一个大粪坑。听听这是什么话?这个院子是一个大粪坑,那她会是什么?

  这还不算,有一回,她和一帮小伙伴在院子里玩,女人把刚出锅的一盘油炸糕端出来分了。她们刚刚咬了一口,突然间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群女人,她们纷纷扯过自己的小孩,飞快地打掉她们手里的东西,同时一惊一乍地叫道,吐出来!快吐出来!吃了会拉肚子的!立刻,她们就像一群反刍的小动物一样,把快要咽下去的东西弄上来,又像恶心了一样纷纷吐掉。她呆呆地立在院子里。夕阳又大又红,她在红彤彤的霞光里像做梦一样,看着她们一一消失。过了很久,她才像她们一样,把含在嘴里的吐掉,把捏在手里的扔掉。然后她感觉肚子疼了起来,像要拉肚子一样疼起来,疼得有点站不住。她想蹲下,不是在院子,也不是去茅坑,而是钻进一条地缝里。

  幼儿园的阿姨是院子的受害人之一。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跑出去玩了。本来这个大饼子脸阿姨对她挺好的。可这一天突然就变了脸。当时,她们正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丢手绢。大饼子脸阿姨突然走过来,就像打断一节链环那样,把她和一个小朋友扣着的手打开,没用手,是用手里的小教鞭,没打小朋友的手,是打她的手。叭的一下,又脆又响,圆圈一下子断开了。叭的又一响,小黄毛哎哟叫了一声,链环也断开了。你俩过来,站在中问,大饼子脸阿姨用教鞭指了指,说,其它小朋友手接上。她们三个人站在中间,小黄毛害怕了似的攥紧了她的手。

  大饼子脸阿姨用教鞭点了点,说,行,你俩咋拉着都行,现在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小朋友们围近点,检查一下她俩的手洗没洗,指甲里是不是有污垢。好了,一会儿,你们俩一边玩去,别人继续。小黄毛问,为啥呀?大饼子脸阿姨用一边嘴丫子笑了一下,说,哪个小朋友愿意举手说说呀?圆圈哗地一声断开,小手哗地一下全举了起来。[NextPage]

  她俩手脏。

  还有呢?

  她俩衣服也脏。

  还有呢?

  她妈是捡破烂的!我看见她翻垃圾箱了!

  我也看见了!

  我不跟她俩玩了!

  我也不跟她俩玩了!

  我也不跟她俩玩了!  

  好了,好了,大饼子脸阿姨用手里的教鞭一下一下盖住正高涨着的声浪,好了,她说,小朋友们要从小养成讲究卫生的好习惯,饭前便后要洗手,要勤剪指甲,勤洗澡,不接触脏东西,不吃不干净的食物。不然,会怎么样啊——

  会——生——病——的——

  会——拉——肚——子——

  她跟那所幼儿园,幼儿园里小孩子,大饼子脸阿姨永远地说了再见。对此,女人没有什么反应,小黄毛却不干。女人耐心地摘下来小黄毛斜挎到肩上的布兜,说,在家跟你姐玩,妈晚上回来给你们包饺子。

  大约半夜的时候,她开始肚子疼,不重,咕噜咕噜的,她翻个身,趴下,又睡着了。天一亮,她就开始拉肚子,拉肚子不算,还吐。这两样症状就像玩比赛似的,一个不让一个,几乎同时在进行,却一阵更比一阵急。小黄毛却好好的,她被响动弄醒,不耐烦地看了一会儿,很内行地说道,你这是两头挣,拉完吐完就好了。结果呢,跟小黄毛说的正好相反,是拉完吐完了,肚子都空了,却没好,反倒重了。这中间,女人回来过一次,她把嗅烘烘的破纸壳塑料布在院子里摊开,回屋抓过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就喝了起来。她没敢抬头,用手捏住鼻子,只是在脑瓜里闪了一下她端杯子的手,就哇的一声又吐开了。小黄毛说,她在两头挣。女人看了两眼,说,我快点把那两个翻完,领你去打针。走到门口,她又说,我把卫生所小大夫叫来。

  小大夫姓李,他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来,在院子里却又磨蹭起来,光磨蹭不算,还皱鼻子,皱眉头,最后一连喘了好几口粗气,才下定决心似的迈进门。快!把窗子打开!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憋住一口气似地说道,同时飞快地打开药箱,取出两大丸酒精棉一左一右拧进鼻孔,算了,他说,打开也没用。他掏出输液针管和一大瓶盐水,用白亮的镊子噗噗敲去两支小药水瓶嘴,把药吸进针管,然后拿起盐水瓶,在针尖接触盐水瓶盖的瞬间,他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他同时又皱了眉头和鼻子,因为皱鼻子,其中一只鼻孔里的酒精棉丸子突地掉出来一截,被他随手用针管尾端给顶了回去。

  他放下盐水瓶子。顿了顿,把它连同输液针管一同收进药箱。[NextPage]

  算了,打肌肉针,他针尖朝上射出一缕药水,说,趴下,把裤子褪了。他皱着眉头,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顶着两只鼻孔,右手捏着针管,像没了脚跟一样一栽愣,噗地就是一针。同时哧地一下推光了药水。这时,他心口咯噔一下,随即他听到了一声让他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嚎叫,像杀猪一样惨人的嚎叫,是从她整个胸腔里发出来的。完了,这孩子完了,这孩子这条腿完了。他终于彻底地栽愣了一回,一时竟忘了去拔针,两只鼻孔里的酒精棉丸子一前一后地掉下来,其中一丸还拖出一段清亮亮的鼻涕。

  扎神经上了。他脸色煞白,拔下针,丢下昏迷过去的她,和吓傻了眼的小黄毛,像贼一样逃之夭夭。他说,等着,等着,我去拿药,我去拿药。他没再来——是从此再也没来这个令他皱眉头皱鼻子的宅院。同时,再也没去那个街道小卫生所,他丢下他的药箱和行医证,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从这座城市里没了,不见了。他只带走两样东西,一是歉疚,二是奇怪,怎么会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犯下这么一个低级得要命的错误?而这一错误会让一个女孩好端端的一条腿从此麻痹掉,像面条一样,从而毁了她整个一生。她会恨他,恨他一辈子,这不奇怪,一点都不。

  奇怪的原因却很快就让她给想清楚了——她拉肚子是因为吃了脏饺子或别的脏东西。而所有脏东西的来源都出自这个翻垃圾箱的女人。她不但弄脏了食物,弄脏了屋子院子,还弄脏了空气,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弄脏了,她让所有从这个院子经过的人都皱眉头,皱鼻子,谁进这个屋子会不被熏栽愣呢?除非他的鼻子瞎掉了。如果小李大夫不栽愣,针还会扎偏吗?不会的,肯定不会。如果他去了别的家里,不光是不会栽愣,没准还会很乐意呆上一会儿子呢,那么,他就不会在选择打吊瓶和打肌肉针上犯犹豫了。她看到了,很清楚地看到他在犹豫,看到他把吊针和盐水瓶放回药箱。他嫌打吊瓶用的时间长,他不愿在这屋子里多呆上一分钟。如果打吊瓶,能出现这种情况吗?顶多会滚针,会鼓一个大包,用热毛巾一敷就下去了,不下去又能怎么样呢?怎么也怎么样不了。都因为这个脏女人!话说回来,哪个大夫会把病人往死里给治呢?傻瓜都不会,没冤没仇的,连工作都弄没了。所以,她并不恨那个小李大夫。是的,她不恨他。

  她恨这个女人。

  这个体态臃肿、邋里邋遢,这个粗枝大叶、蓬头垢面的女人,这个弄脏了一切又弄残了她一条腿的女人,她就像一个令人讨厌、恶心的臭垃圾箱,就像一个让她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长长的噩梦。从此,这个像恶梦一样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以及她从头到脚所散发的气味,更加让她感到厌烦,憋闷和绝望。比死还深的憋闷和绝望。

  她曾经反复地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这个女人生的,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女人生的?我是这个女人生的,我身体里流着她的血,那么我也一定是脏的。我怎么会喝这个女人的奶水?我喝了她的奶水,那么我浑身散发的气味一定跟她是一样的。这样想的结果是,每天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反锁在厨房里,只有那儿才有水笼头。她极其艰难的把一个胶皮管的一端套在水嘴上,为做这件事,她摔过很多次。最重的一回险些把另一条好腿摔断。打开电泵,接满一大塑料盆冷水。她拒绝兑热水,尽管热水瓶里有,她连这个女人烧的热水都嫌脏!直到夏天过去,直到深秋来临,直到她自己学会烧煤球。

  她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为的是尽可能把身子全部浸到水里,她想用肥皂搓一遍,不是一遍,是几遍,几十遍。再用强力牌洗衣粉搓几遍几十遍。她没有,因为那些东西都被那个女人用过。后来她让小黄毛给她买了好几块香皂,是那种好闻的青草味的娃娃皂。在这之前,她就让自己在水里泡着,一直泡着,泡得浑身发白牙齿打颤都不想出来。好像一出来,每个汗毛孔立即就会散发出跟那女人一样的气味。她讨厌自己,恨自己,很恨,恨极了。从水盆里出来,再把刚穿过一天,睡过一夜的被罩、床单统统塞进水盆里,这时候,她总忍不住绝望的哭泣。她不想这样,真的不想,可她管不住自己。直到上学,这件事才得以缓解,因为忙乱,不得以被另一种不太麻烦的方式取替。每天天不亮,她就从被窝爬出来,比那女人起得还早,然后钻进厨房,开始洗手。不停地洗,一遍又一遍。

  小学四年级期末前,发生了这样两件事。

  那天数学考试,她喜欢的小丁老师从前面走过来,人本来是好好的,脸上挂着笑容,他走到她旁边,停下,歪过头朝她卷面上看,她偏过脸想冲他笑笑——天啊,他是怎么啦?他好看的鼻子猛地跳了两下迅速抽动起来,接着他好看的下巴颤动起来,嘴巴哆嗦起来,然后他把眼睛也闭上了,整张脸都紧紧得变形啦!他就像被什么难闻的气味呛着了一样,阿唷阿唷了几声,就捂着嘴和鼻子跑了出去。她听见空寂的走廊里传来可怜的小丁教师两声嘹亮的喷嚏,她呆了一下。脑瓜嗡地叫了一声,立刻,就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她两眼一黑趴在卷子上,等她恢复思考,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今早没洗头发。都因为这场考试。而小丁老师再也没来,试卷是学习委员收上去的。她一面含着眼泪答着后一张试卷,一面狠狠地揪着一绺头发,许多颗落到卷子上。她把那绺头发一点一点扯到鼻子下面,却没闻到什么。我的鼻子被臭味熏得瞎掉了。她在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两颗泪水就像挂在脑门的两粒汗珠子,立即落下来,落在卷面上。 [NextPage]

  另一件,问题出在小黄毛。小黄毛学习很不好,有一天她忘了她的约法三章——不许在学校喊她姐,不许来找她,有问题回家说。小黄毛四科考试三科没及格,让班主任狠赳了一顿,然后在课间拎着考试卷就来了。不光喊了她姐,还领来了一个人——她们的母亲。那女人是被小黄毛的班主任硬叫到学校的,确切地说,是被小黄毛从一个大垃圾箱旁给硬叫到学校的。她不仅穿着职业装——件青一块紫一块的破蓝大褂,一顶黄一块绿一块的白卫生帽,手里还拎着一把二尺勾子。小黄毛砰地一把推开门,说姐,咱妈有话跟你说。女人走进来,竟然是穿过讲台走到她面前。她记得当时虽是课间,可大部分同学都在。女人站在她面前,用手里的二尺勾子磕了磕书桌腿,语气竟然跟老师一样。

  她说,别趴桌子,把头抬起来。不偷不抢,没啥见不得人的。

  她又说,你妹妹三科加一块没你一科多,学校都不想要她了,你得管管,你不管谁管?

  她又用手里的二尺勾子敲了敲桌腿,说,听到没有?当初要是跟你一个班,代代她,还用我来费这事儿?还他妈有三个垃圾箱没翻呢,一会儿就该让铲车给拉走了!

  女人说完就走了。拽着小黄毛就走了。然后,然后响起一片拍巴掌的声音。在一片不咸不淡的巴掌声里,她像昏迷一样迷糊了过去。在迷糊的间隙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回算是到时候了。

  她对那个女人的厌烦和怨恨开始升级,简直到了无以复加无法忍受的程度。

  对于退学,女人反应冷漠,甚至连一点恼火都没有。这让她多少感到一点失落。可就连这一小点失落反过来都让她自己感觉厌烦,她为什么要在乎她的反应?她讨厌死她了!那天她好像在外面跟什么人干了一架,回来得很晚,回来时披头散发——她什么时候纹丝不乱过?而且,蓝大褂的左衣袖子掉下来了,从肩膀接缝处,像脱臼一样掉下来大半面,好像只在腋窝处连着一点儿。她一进屋就像扭断一截菜缨子似的一把扯下来它,噗地扔到地中间,然后吱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她的破板床上。她从大褂兜里掏出九分钱一包的“金葫芦”烟,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二丫,二、r,她在叫黄毛。黄毛在厨房应,干啥?我给你盛饭呢。过来,老丫头!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去,给妈上小铺买一包好烟,金版纳,没有,买佳美也行。然后她把蓝大褂扣子解开,把系裤子的破布带解开,一只手伸进去,抠了半天,抠出一个蓝乎乎皱巴巴的小纸团。黄毛大惊小怪地尖叫道,妈哎,你今天捡到金子咧!黄毛捏住钱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被叫回来,她盯着女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妈哎,你的眼眶咋青咧?你哭咧。

  再给妈买一瓶苞米香,要六十度的,一根火腿肠。

  女人又追出去。

  隔着窗子,她听见女人对黄毛说,再秤两斤奶油饼干。

  给谁的?

  你跟妈吃火腿肠。

  我不干!

  那,你再买两包三鲜伊面,别忘了数好钱,去吧。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别买人情了,饿死也不会再稀罕吃你买的臭饼干了。现在,她完全可以自己做饭吃了。她迟迟没退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还不能自己做饭吃,而学校有课间餐和午餐。一家生产豆粉的厂子眼看就要关门,上面下了一个指示,然后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每个学生就会分得一小包豆粉,三毛钱,自备水杯,学校免费供开水。叫营养课间餐。而午餐会让她把晚饭都带出来,这简直是救了她。她不吃那女人做的早餐,不光早餐,就连晚饭也不吃。 [NextPage]

  一天晚上,她在饥肠漉漉的睡梦里,忽然看见了一片开满奶白色花朵的山坡,然后她就闻到来自那花朵间奇异而浓郁的芳香。她在梦里伸出手臂,手臂在向前延长,延长,她终于够着它们了——她手指肚在碰到那花一片锯齿状花瓣边缘的瞬间,竟酥地一麻,像被一股极强的小电流击中了一样。立刻,她的胃开始一阵痉挛,喉头一紧,舌底却随即甜润起来,那花就像一枚枚圆润滑腻的小坚果,一伸手就摘下一枚,她情不自禁把它送到唇边,然后她的意识就开始模糊了,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它觉得那小东西是自己跑到她嘴里去的,就像雪花一样,只一瞬便化掉了。于是,她的手臂又一次延长,延长……天光从窗子上透过来的时候,她悲哀地发现,她吃了那女人买的东西,放在枕边的一大包奶油小饼干让她做了蠢事,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塑料袋里的包装纸,略的一声细响,那纸立即就瘪了下去。天啊!她在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她把它们塞到床下,沿着枕边那一侧塞到床下,就像那女人没放好,就像自己不知道,碰掉的一样。她想,给老鼠吃了吧,就全当让老鼠给吃了吧。这屋子的确是有老鼠的。

  其实,无论如何自己和这个女人都是扯不清楚的,这让她充满矛盾和痛苦。比如,她吃的方便面买的书本交的学费穿的衣服,即便是现在可以自己做饭吃了,可所花的钱呢?不仅是她的,还是她所痛恨的垃圾换来的。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问题,她给自己唯一的借口和理由就是——长大了挣钱还她。而那女人从来都不为此计较,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一天,小黄毛大惊小怪地告诉她,妈,我姐天天在家洗澡哎。她说,天天洗澡还不好?水有的是又不花钱,我想洗还倒不出那闲工夫呢。听听,这是什么话?还有,她明知道晚上留的饭菜她不会动一筷子,可她还是照留不误。这还不算,买那种诱惑人的奶油小饼干,买也罢了,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偏偏往她的枕边塞。枉费心机,她不会领情的,她讨厌她。瞧瞧她喝酒的样子——

  女人摸过一只污浊不堪的酒杯,用拇指肚在里面拧了一圈,斟满酒,点着一棵烟。

  她说,我不念了。

  女人剥开火腿肠。掰下大半截给黄毛,咬一点,滋地干了一盅。

  她说,从明个开始,我不念了。

  女人说,不念好,省得花钱,不念明个跟我捡破烂去。

  黄毛尖叫着说,姐你不念我咋办哎,老师讲课我听不懂哎。

  女人说,有山靠山,没山独立,缺哪个臭鸡蛋,都能做成槽子糕。

  然后她自顾自喝酒,闭了灯,就着烟喝。不知喝了多久。小王玉梅睡着了。睡着前,她突然想到一个以前从没想过的可怕的问题,她半睁着眼睛,盯着斜对面那个女人,黑暗里透着稀薄的光,让她成为一团模糊而又恐怖的黑影。她想,这个像狼外婆一样的女人,这个浑身臭气加酒气的女人,脱光了会是什么样子?简直就是一摊臭肉呢。即便睡着了也是丑态百出的,磨牙放屁说梦话打呼噜。哪个男人会喜欢她?父亲——是的,父亲,那个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英俊的男人,怎么会跟她在一起说话吃饭和睡觉呢?难怪他会死得那么早,他一定是跟自己一样,厌烦透顶,憋闷透顶,才喝多了酒出的车祸。为什么出车祸的不是她?为什么不让父亲活着?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流了很久,她才迷糊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是后半夜。是被一阵憋闷的哭泣给弄醒的。夜。开始白亮起来。是月光。月光把窗棂放大,画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就像篱笆一样。小黄毛在没心没肺地酣睡。而斜对面那张破床却空着。她慢慢地支起上身,把像面条一样柔软的右腿向上拽了拽,又拽了拽,才坐起来,然后轻轻掀开窗帘一角。这扇小窗对着厨房,不算太近,但也实在远不哪去。所以她不仅能听见哭声,还能隐约听见嘟哝声。她简直就被吓住了。是那个女人,她浑身闪着青光,竟一丝不挂!窗棂的暗影让她像一匹肥壮的斑马,她坐在板凳上,她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和地下的水盆。现在她的头发有点纹丝不乱的样子了,它们紧紧地贴住头皮,还在一滴滴淌着水,那把缺齿的木梳还在脑后挂着。她弯腰把毛巾塞进水盆,捞出来塞进两腿间,不像在洗,而像在往外掏什么。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凶狠。她听见她抽抽涕涕却凶巴巴地嘟哝着——你个挨千刀的,你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走了干净了,我咋办?我不干这活能去干啥?连自己掰腿养的都嫌我脏,我没黑没白糙得跟一头老母猪差不多,还有该杀的吃我豆腐—— [NextPage]

  什么叫吃豆腐?她想着,把脑瓜想木了也没想出来,然后就睡着了。

  女人外表依然如故,但,开始频繁更换内衣。都是从批发市场成打买来的便宜货。却一律具有优良的弹性,鲜亮的色彩和明艳的花纹,而且,最让人吃惊的是,它们摊开来只有那么一小点儿,却几乎适合所有人的体形。它们在接触头发和皮肤的瞬间,会咔巴咔巴扯出一连串的火星子。每次买回来,她都会从中抽出来两件放到她的枕边,再抽出来两件放到小黄毛枕边。奇怪的是,明明看着她从成打里面抽出来的,可是,她这两件却跟所有的都不一样,不仅颜色黯淡,弹性不好,摸上去也是软塌塌的,只不过穿上脱下不带火星儿。她确信这是更不好的便宜货,她不说,只记在心里。

  如果再仔细观察,会发现女人虽然仍穿着原来的蓝大褂,戴着原来的白帽子,却比原来干净了许多,尽管仍是青一块黄一块的,但一看就是洗过的,洗得很认真,那些青或黄已淡去了许多,都有些发白了。她的头发剪短了,还烫了一些又细又密的小卷,而且每两三天就要洗一回,她觉得她这样频繁地洗头发,都是因为那些紧贴着头皮的小卷卷,不洗,它们就梳不开。可让她吃惊的是,女人还买了雪花膏和香粉,是那种很贵的白瓷瓶子装的雪花膏和铁盒子香粉,而她和小黄毛用的是小塑料袋装的雪花膏,和纸盒子香粉。女人并没把它们藏起来,就明晃晃地放在箱盖上,和她俩的在一块。小黄毛总在偷偷地往脸上狠抹,她不,她不稀罕用。更让人奇怪的是,女人早晨不抹,中午也不抹,却是晚上抹。不光是抹,抹之前又换衣服又洗头发,还刷牙。居然还刷牙。然后就出去了。

  在家好好睡觉,一会儿我就回来。临出门她总是这么说。

  可那“一会儿”总是很长,越来越长,有几回,她都睡了好几觉了,醒来看,她的床还是空的,还有几回,天都蒙蒙亮了,她才回来,回来却不躺下,而是直接去厨房做饭,还弄出许多样好吃的来。她不抽烟了,连酒也不喝了。却像天天晚上都喝了谁的一壶好酒似的,眼含秋水,两个脸蛋子粉嘟嘟的。即便是早晨回来,也不见她有丝毫的疲惫。她在厨房忙上忙下,却蹑手蹑脚,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并不时地朝里屋张望,就像害怕什么似的,还像做了什么坏事之后,在极力巴结和讨好一样——比如,每次回来,她都会买一些奶油小饼干和浆米条什么的——在厨房黯淡的光影里,她就像一个纸人一样,手脚利落地飘来飘去,那腰身简直是灵活极了,就像一条水蛇的腰身一样,哪里还看得出是平时的老寒腰呢?

  屋子干净了起来,尤其是院子,所有绊脚的东西都不见了。不绊脚的东西也不见了。有一天,女人买回来毛巾、枕巾、被罩、床单、窗帘,还有酒杯、水杯、碗筷和饭桌!只一下午的工夫,屋里就变样了。然后,女人说,从明个起,我不翻垃圾箱了。

  果然从第二天起,她就不翻垃圾箱了。却还穿着那身行头,还早出晚归。人却好像整个都变了,变得不再粗枝大叶,不再马马虎虎了。有一天,女人又买回一打内衣,还买回一些胸罩,和一包一包类似纸巾的东西。她把它们全都放到一个壁厨里,说,用时自己拿,明天我去买一个澡盆,和一只电水壶,你天天洗——她顿了一下,并没看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那个时候,不能凉着。

  夏天来了。女人用了一下午的时间,黄昏时分,在后院搭起了一个小棚子,有两个厨房般大小。铁架,半旧蓝和暗红相间的防雨布。连接处没有缝合,只是一面搭在了另一面上,压住一个边,撩开就像一扇门一样。地是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釉面砖和马赛克,都是她捡回来的垃圾货,却很干净,还有那根橘红色的胶皮管,就像一条茁壮的血管一样,一边撂在厨房的水笼头旁边,一端就在马赛克上。一把旧却结实的木椅,靠背上搭着毛巾,是新的,两条,薄薄的,却柔软极了。椅子旁边放着两个塑料澡盆,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白的。

  女人用衣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打开电水壶的包装,背对着她说,白的你自己用,那个时候最好别沾水,非沾不可,就是三伏天,也要烧两壶热水。

  端午节这天,女人天不亮就起床了。她好像一宿都没睡着,那张老木床一直吱吱嘎嘎地叫着。她在上面翻过来掉过去,翻过来掉过去,就像烙饼一样。她这么早起床,却不去采艾蒿,粽子和鸡蛋是头一天下午就煮熟了的,还一直在锅里温着呢。她先是在床沿上呆坐着,又去外屋转了一圈,进屋开始翻抽屉,翻了半天,找出一棵烟点着——这真奇怪,她已经好久都不碰这玩艺儿了,怎么突然又捡起来了?她胡乱地抽了几口就把它扔到地上。伸出脚碾灭,然后又出去了。[NextPage]

  她听见小棚子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响了很久。

  女人进屋开始换衣服,那些衣服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叠得方方正正,就压在枕头下面。她换得很仔细,连挂在内衣上的线头和小毛毛都被她一一揪去。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开始往脸上抹雪花膏,好像抹了很多,又抹粉,把眼眉都弄白了。还好,她自己从镜子里看见了,顿了顿,立即就把小手指伸进嘴里拧了一下,拿出来按住眼眉一下一下地蹭起来。

  临出门,她在屋子里转了半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感觉她的目光投了过来,于是立即闭上了眼睛。

  门咔地一下关上了。她爬起来,挪到窗根,掀开窗帘一边,院子里白生生水汪汪的,干净极了,一颗尘埃也没有。一丝丝小风是半透明的白色,纤尘不染,本来它们是看不见的,可偏偏吹在了女人的身上和头发上,还有手中的篮子上。是菜篮子,很大,平时从来都不用的。是今天端午节要买很多的菜吗?去早市干吗这么隆重?

  她要干什么去呢? 

  吃早饭的时候,女人没有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女人也没有回来。

  女人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打斜了。天略微有点阴,阳光一点都不足,可她却像被打蔫了的一棵菜一样。她把那个空空的大菜篮子往厨房一丢,回屋就坐在了她自己的床沿上。脸上抹的粉已经不见了,还有些油乎乎的,贴脑门的几绺卷刘海湿漉漉的,衣服呢,也不如早晨那样板正和干净了,细看,袖口和一面前襟还溅上了许多油点点。她两眼怔怔地盯住地角,浑身一动也不动。她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就把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睛,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的两只手,那两只手掌心朝上,就像张开的两片大树叶子。她端着它们,像要从中找到什么一样,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小黄毛从外面跑进来,一声连着一声地喊着要吃饺子,她才把它们放下。就像放下两片真正的树叶子一样,它们分别在两边奇怪地耷拉着,好半天都没动弹一下。

  小黄毛说,妈,我要吃饺子,你昨天答应过的。

  嗯,嗯。

  快点呀!小黄毛拽了她一把。

  嗯,嗯,她胡乱地捏了捏衣兜,烟,她说,快去给妈买一包烟。

  我不去,你不是都不抽了吗。

  听话,快去。她掏出几块钱,无力地说道,再买一瓶六十度苞米香。

  好了,她点着烟,几下就吸掉了一大截,最后一口吸进去,却久久没有呼出来。好了,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烟从牙缝中间像雾气一样飘散开去,她说,妈这就给你们包饺子去,我把剩下的肉拎回来了。啥剩下的肉?小黄毛问道。她愣怔了一下,嘴歪得很厉害,像牙疼了一样,半天才挤出了一丝笑。说,本来就是妈买的。

  饺子端上桌的时候,她下了地,然后十分麻利地走进厨房。她说,我煮方便面。 [NextPage]

  女人用门牙掀开酒瓶盖,攥酒瓶的手停住了,盯着她的后背说,过来,我给你煮。

  不用。她说。

  女人说,这还有刚买的活腿肠和五香花生米。

  我就吃方便面。她说。

  女人手把瓶喝了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说,我就埋汰到那个份上了?

  她放下酒瓶,突然冲过来,夺去她手里的方便面,从窗口扔了出去。

  拐杖一下子从她腋窝下滑掉,噗通一声,她就栽到地上。那条像面筋一样软的右腿整个被身子盖住了。女人扎撒开两手,愣怔了一刹,然后抱住她,她抓着她的右腿,抻了一下又一下,不住地叨咕道,伤着骨头没有?伤着骨头没有?她抓起拐杖,站了起来,说,我煮方便面。

  女人把最后一杯酒倒出来,盯着手里的酒瓶,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吸溜鼻子,然后眼泪就像两条小虫子一样从眼窝里爬出来。女人说,二丫,给妈点一棵烟。女人说,二丫,你是妈养的。

  女人推了推饭桌,晃了两下站起来,坐回自己的床沿上,说,二丫,给妈打一盆水,把剪子和磨刀石拿来。

  女人说,二丫,你给妈再剪一遍手指盖。

  女人推开小黄毛,抓过磨刀石,恶狠狠地蹭着自己的手心和手背,然后当的一声扔到水盆里,叉开剪子。

  一滴血珠像花骨朵一样落下来,落在水面上,悬了一小会儿,一颤就化掉了,又一滴,又化掉了,然后的几滴,带着一点小东西,丝丝连连的样子,它们落在水面,很长久地漂浮在那里。女人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说,还能埋汰到什么份上?他妈——个喂猪打狗的农村老太太都不吃我包的饺子,连炒的菜也不吃,你说我都成啥了,狗屎?大粪?也好……这下也好,要不我咋办,走,能扔下你们吗?来,二丫行,谁能受得了你?好了……这下好了……

  女人又把两手张开,就像急着晾干指甲油似着,噗噗朝上面吹着气,边吹边说,笑话人不如人,趿拉破鞋撵不上人,有你们干净人埋汰到份的时候,到时候就知道了。二丫,你把妈的帽子和大褂拿来,还有那把二尺勾子,看放哪了?我一会儿就出去!

  阳光洒进来,很暖。她的手指肚一下一下滑过去,又滑回来,湿滑的皮肤表面一点一点干涩起来,像撒了一层盐面儿。像结着两只硬硬的小芦葫似的胸脯,小垄沟似的肋,海绵一样的小肚,花骨朵一样的肚脐。有一些微微扎手的东西,就像一些刚刚拱出地面不久,翘愣的尖尖草,不是很硬,但也绝不柔软,有一股不服气的劲头。她突然就哭了,因为有了感觉。各种感觉。那哭却是毫无动静,甚至毫无知觉,就像水化在水里,就像一件东西搭在了另一件东西上。水在皮肤上面跳荡起来,然后又在马赛克上面跳荡起来,就像跳荡在另一个世界里,晶莹夺目却无声无息。

  什么时候自己能够长大?

  什么时候能够摆脱和她疏理不清纠缠不断的关系? [NextPage]

  为什么一定要摆脱?

  于是,她的眼泪更浓了。

  就像风掀动了两块搭在一起的防雨布,一块小光斑跃过她的肩膀,嗖地跳到水盆里,又像一块小面筋似地跳开,晃了两下,然后停在眼前的一块防雨布上,一闪一闪的,就像害怕了的眼睛一样。她去抓衣服,顿了一下却停住了。进来吧,她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进来吧,她说,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那双眼睛睫毛浓密,细而且长。一些像碎金子似的光落在那儿,闪了几下,然后就化掉了。是化在了一边脸上,那边脸于是就被点燃了,变得透明起来。她清晰地看见那上面就要被融化的细微的白色汗毛。汗毛下面暗红的血管和淡紫色的神经。她伸出手,说,我想摸摸你的脸。

  她说,你闻闻,我身上臭吗?

  她说,你好好闻闻,我身上真的臭吗?

  他埋下头,闻遍了她的全身,从脚,从小脚趾开始。他就半跪在那儿,从她十个粉红的小脚趾开始,耐心而又细致地闻遍了她的全身。他的手很软,就像他的头发一样,软得很虚弱,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小心翼翼,又胆颤心惊。他的鼻子和嘴巴也同样的软和虚弱,连哈出的气都不是热的,而是微微的发凉。

  她觉得他闻得有点过于认真,甚至还有些重复,这让她所等待的那个结果不仅变得太过漫长,而且变得渺茫和毫无指望,她的心在希望和绝望,期盼和灰心的两极间跳跃、煎熬,一下比一下变得难忍和无法承受。她抚摸着他后脑勺的手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他却开始用力,她感到他身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仿佛一瞬间就彻底失去了耐性和柔软,而变得急燥、粗糙和坚硬起来。硌人的颧骨、下巴,扎人的眼眉、眼毛和胡须。他抓紧了她。

  行了,她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告诉我,我身上到底臭不臭?

  他一激灵,抬起脸,说,你相信我吗?

  她点点头。

  他说,你身上的味儿就像我家养的那盆紫罗兰。

  她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跳得眼前发黑嗓眼发成,她说,你是说我身上不臭,是吗?

  你是说我身上真的不臭,是吗?

  他又埋下脸,说,是香,真香,我闻也闻不够。[NextPage]

  她的心瞬间对他涌满感激。就像憋满了太多的水,而堵塞了太久的那个通道突然被打开,被他打开。这个漂亮的邻家男人。他救了她,他伸手把她从万丈深渊中拽了出来。她该怎样报答他啊。她愿意给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因为他给了她一次命。可她却不知道怎样向他表达,或者还未来得及表达什么,那通道里的水就哗地一声冲出来,太猛烈了,真的太猛烈了。她只觉得胸腔一热,心尖一剜,哭就先于一切地来了,她憋也憋不住,小肚都抽到一块儿去了,于是,她两眼一闭,脸向上一仰,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哇地一声,像拚命一样,哇地一声。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脸白得像蜡,像惊弓之鸟一样,刹那就逃掉了。

  她哇哇大哭,舒服极了。痛快极了。一点也没顾上他,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下子就给彻底忘记了一样。

  他再也没来过,因为不几天他就和他快要生小孩的媳妇从这片棚户区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了吗?他为什么要逃开?

  女人老了。

  尽管在她眼里,她从来就没有年轻过,然而,事实却是,好多年过去了。

  小黄毛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个男人本来是老太太为她物色的,是一个三级瓦工,挂牌的,和老太太也算是同行,不过蹲的不是幸福桥,而是平安路。蹲幸福桥的大都是女人,那些男的,凡让老太太看上眼的都已有了家室,剩下的就是半拉眼都没瞧起的。后来,老太太就像一个私家侦探一样,也许叫卧底更合适。她离开幸福桥,打入了平安路劳务市场,然后对那里的几百号男人进行海选,方法依然是老调重弹的“淘汰制”。一轮一轮地淘汰,首先是用眼睛,去掉两头,即淘汰掉岁数很大和岁数很小的。很显然,这两头的男人,一头是早已成了家的,已经儿孙绕膝也说不定,另一头是青涩的半大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这是第一轮。第二轮是用嘴巴,用嘴巴的好处在于,可以纠正上一轮由眼睛导致的偏差和失误,还可以考查到一个人的聪慧、木讷或机灵程度,是否聋哑、口吃,以及某些性格和品质因素。等等。而且,通过拉家常还可直接,或者是间接,了解到一个人真正的婚否情况,甚至包括他的择偶观和审美喜好,等等。这样肯定又淘汰掉一批,这还不算,本着实事求是,量女配夫的原则,忍痛割爱地去掉一些高分的,尽量往后排看,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所以得把末尾一部分去掉。然后进入第三轮。第三轮比较复杂,因为差不多到了具体的操作实施阶段了。说白了,就是其它的全留做候补,具体落实到一个人头上。问题是落实到哪一个头上?要更好一点的,还是稍差一点的?越好可能性就越小,反之可能性就越大。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可话说回来,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尤其是男女之事,不仅是不绝对,有时让外人看着都犯迷糊。比如,一个丑女偏身边配了一个溜光水滑的俊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却又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一个武大郎。这样说来,就不光是落实到哪一个头上的问题了,甚至连第二轮的取舍都有问题了,而且绝不是一般的问题,说不定就是关乎两个人一辈子幸福与否的大问题呢。这一下,可把太太给难住了。抛开此不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即使是已经落实到哪一个头上了,那么,该创造一个什么样的机会,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让两人见面?见面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跟两个人分别通一下光?还是只跟一个说?跟哪一个说?怎样说?看来,世上凡事,看上去简单,一旦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没做呢,只要一细想就先给吓住了,怪不得是说的人多做的人少。看花容易绣花难。有些事只说一说,想一想,不去做是可以的,有些事却是必须要做的,难也得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做。不做不行。比如,对老太太来说,上述这件事就是这样。

  问题在小黄毛。

  小黄毛从小到大头发一直是黄,又黄又焦,用多少洗发水和护发素都不行,就像每天都让火苗给燎过一遍似的。不光是头发黄,面皮也黄,甚至连眼珠、眼毛和眉毛都是黄的,黄得厉害。牙齿不黄,是黑,灰黑,就是那种四环素牙。小时候总拉肚子吃当时最常见的带糖衣的四环素片造成的。而且,小黄毛还干瘦,个头倒还可以,差不多有一米六五、六七,就是干瘦,跟个竹签子似的。工作也算可以,初中毕业读了技校,技校毕业就分到灯泡厂吹灯泡去了。千万别小看吹灯泡这一行,这是技术工种,在灯泡厂举足轻重,工资奖金也高。而且小黄毛吹灯泡的技术堪称一流,抽检合格率大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按理,老太太在她身上应该是省心的。事实呢,省心的只是工作上那一小方面,其它方面就不是这样了,尤其是恋爱方面。 [NextPage]

  小黄毛虽然身子骨干瘦,看起来就像没发育一样,谈恋爱那方面却天生在行,一点也不迟。从读初中开始,就一场接一场地恋爱,恋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的。这是好事,虽然早了一点,可早有早的好处,对于早晚都一定要去做的一件事情,早比晚好,早做完早净心,而且机会更多,选择性也更大。先下手为强。所以谁也没拦她,由她可劲儿爱去。说不定随着精气神一天天好起来身子骨也会一天天好起来。谁知正好相反,小黄毛一场接一场进行的,全是单恋。其投入程度,展开的规模,以及反作用于她的杀伤力,却一点都不亚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双恋,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主要怪她自己——自己的眼力,当然,一部分爱玩恶作剧的坏心眼男子也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需要强调的是,小黄毛的眼力绝对是没有问题,而且应该说是绝对一流,甚至是超一流的,这点仅从她单恋对象们的外表便能说明。他们清一色是帅哥,帅极了。不怪小黄毛,他们是太吸引人眼球,太赏心悦目,太具有杀伤力太容易让人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欲罢不能想入非非了。谁都抗不住,小黄毛也是绝对的有勇气和有攻击力,就像一个小勇士,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永远都是主动出击,因为她不想坐失良机。

  帅哥们大部分都跑了。剩下的小部分有的是跑了一段,有的是跑了几天,然后又回过头来,他们好像幡然醒悟一样,或者,就像被小黄毛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执著精神所打动了一样,他们回过头,然后很像是那么回事儿似的,从初中里的男孩,到技校里的男生,再到灯泡厂内外的男青年,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就像一个人的翻版一样,全是坐在金銮殿上皇帝的派头,区别仅仅是小皇帝、稍大的皇帝和青年皇帝。最好的态度也就是嘴丫上拧着一丝笑,平视她几回,就几回,闭着眼睛都能数过来。他们就是这种样子,抽她用买笔和买本的钱从校门外小铺买的劣质烟。用她买衣服买化妆品的钱去小饭馆喝酒。用她的工资和奖金到酒店歌厅等地方消费一通,就像赏赐一样,这是她工作以后。最让人伤心和想不通的是他们竟连她的手都不碰,从来都没碰,更别说接吻了。怎么可以这样?他们胡乱地消费一通,就扬长而去。然后,要么就从此彻底隐形和蒸发,要么就像从来都不认识她这个人一样,要命的是连重新认识的机会都不给,连再掏空一回她腰包的面子都不给。就那么斩钉截铁,就那么干脆利落。一点都没商量。这多么令人伤心,太伤心了,肝肠寸短伤心死了。不光伤心,还伤自尊,伤元气。小黄毛容易吗?怎能不瘦?没有道理。

  可能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吧,可能是小黄毛想开了现实了吃一堑长一智了,也可能就是老太太说的话生效了起作用了。老太太在这方面从不掺言,从不指手划脚,很吝啬,一点正面经验和反面教训都不提供,像坐山观虎斗一样,任由她自己闹腾。这回却说话了,这回情况比较严重,小黄毛事先可能已经预感到这一次失恋,跟以往都不再一样了,以往是彩排,是预演,因为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可这次不同,因为之前已经有人找上门提亲来了,这是破了天荒的,而且不光是老太太动了心的,就连她自己都想一赌气嫁了算了。只是还不甘心,关键是又瞄了一个新目标,她跟自己说,这或许就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再失去则意味此生跟帅哥永诀,跟自己心中的愿望永诀。因为她已经抗不住了,不光是精神上的,体力也不行了。而爱绝对是需要体力的。更多时候它是一个体力活儿。所以这一次她很用力,非常用力,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地拼了全力,而且是带着相当程度的悲壮色彩,很有点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味道。结果就不用说了,需要说的是,这次她真的很受伤,连形容都是多余的。她喝了药了。还好,喝得不多,五十粒安定片,本来是要喝够一百粒的,喝到五十粒就不喝了,刚上来困意就后悔了,就喊人,拚命喊人,然后只在家门口的小卫生所洗洗胃,挂了两个吊瓶,回家睡了一小天就没事了。可老太太却说话了。

  老太太说,什么事都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巴掌只能打苍蝇,拍不响。自古就是龙配风,虾配虾,西葫芦顶多配个大窝瓜。还没等小黄毛完全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老太太就张罗着给她定了婚。正是找上门提亲的那个,灯泡厂从郊区菜社招的合同工,姓张名华,在厂里做学徒,学习机器维修和养护。不仅人跟小黄毛很配,论资历和身价,比小黄毛还矮了一块。小黄毛可是堂堂的技校毕业,正式工,中专文凭,而且做的还是技术工种。局面终于被扭转了,还扭转得很大。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老太太每天早早就出门,令人奇怪的,她不仅不拿那块木牌,不背那个工具包,也不穿那套职业装,而是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根本就不像是出去等活,而像一个出去找别人来干活的雇主,偏偏又走得那么早,就像去抢一个手把好的小工一样。还让人奇怪的是,那段时间,晚上她好像总失眠。年深日久,她和小黄毛早已习惯了她像打雷一样的鼾声,突然没了,让人心里一下子就空了,有两回猛地醒过来,睁开眼顿时吓了她一大跳,她在看她,而且是目不转睛地在看她。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嘴边的烟头就像磷火一样一闪又一闪。她干嘛要这么看着她?不认识吗?

  有一天早饭,老太太突然就像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有了!她盯着她,嘴里咬着一块馒头,说完就一下子钉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就像从身上卸去一副很重的担子一样,站起来,还左右拧了两下脖子,然后笑了,多笨,她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看我有多笨,笨死了。小黄毛说,怎么啦?什么笨死了?老太太说,上你的班去,不关你的事。

  小黄毛走后,老太太说,我琢磨着把房子收拾收拾。 [NextPage]

  她说,你打算让他们结婚住进来吗?

  谁说的?他们住进来到时候你结婚住哪儿?老太太点着一棵烟说,不可能的事。

  她愣了一下,说,我不结婚。

  什么话?连我还想结婚呢。老太太独自笑了一下,可惜老了,倒退十年嘛。

  她说,老了也容易。谁结婚都比我容易。

  老太太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呆会儿我去把人领过来,先看看再说。

  然后老太太就开始收拾屋子,里里外外,又擦又洗。连院子都扫了。忙完这些不算,还去小铺买了水果、瓜子、茶叶和香烟。不是她抽的那种,是较贵的。她把它们弄好,一一摆在餐桌上,边换衣服边说,昨个儿跟他们都定好了,你也换身好看衣裳,穿那套小碎花裙子,今个儿咱不糊纸盒了——老太太愣了一会儿,还有点慌——你看,你这么看我干啥?咱不能让人小瞧了是不是?我是说……免得他们看人下菜碟,黑咱。走到院子,老太太又回来,说,你在家先琢磨着,回头你跟他们说要啥样式的。

  老太太用了两天时间,分别领回来六个人,他们所从事的行当依次是,电工、油漆工、木工和水暖工。当然不是绝对,因为他们几乎全是一专多能,只不过在这一项上更有造诣,或说更拿手更厉害。可这却跟装修房子的正常顺序完全相反,省力赚钱的顺序倒是由大到小。这些她知道,日积月累地听老太太说的。可为什么要把它们颠倒过来?难道她糊涂了吗?对此,老太太一句也不解释一句也不交待,好像一点都不怕她弄乱,说错,甚至她说与不说都不要紧。奇怪的是来的那些人,他们的个头、长相跟所从事的主打行当的优劣有点成反比关系,虽然区别不是很大,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总的说,这些人个头都很高,长相都很好,若是单挑,看不出多少上下,若是粗心,或对形象感觉不是很敏锐,也看不出多少上下。关键是一前一后把他们放在了一起,比较就产生了,区别就产生了,稍一归纳,规律也就产生了。具体点说是这样的,电工的个头长相跟油漆工相比,要稍逊一点,油漆工跟木工相比,也要稍逊一点,木工跟水暖工相比呢,情况也是如此。这样一来,就他们每一个人的完整情况来说,就达到了某种平衡,有点不相上下,旗鼓相当的意思。实际上,如果仅从表面或大体情况上来看,这的确是一种评估人的好做法,直接而又客观。问题是,老太太这样去衡量别人的时候,别人怎样来衡量她?

  她明白了。

  这些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根本就不是来听她对装修提想法提要求,他们好象已经和老太太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已经全然了解了老太太的心思。他们来只是参观一下,参观房子的同时,也捎带着参观一下她,他们当中有三个既对房子没兴趣,也对房子里的主人没兴趣,来了好像就立即后悔了,只在屋里象征性地转了小半圈,就紧跟老太太屁股后走了出去,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另外三个则是对房子很有兴趣,他们在屋里逗留的时间也稍长一些,不是转半圈一圈,而是转上三五圈,嘴里还吃着老太太塞过去的瓜子或糖,连后院都转了。然后看她的目光就会拉长一些,专注一些。那个漂亮的水暖工甚至还特别专注了一下她的腿,同时还好像在找一件什么东西。事后她才发现,她的拐杖被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给塞到床下面了。她坐在地桌旁边的椅子里,专心致志地糊纸盒,并不跟他们说话,因为她知道他们对她跟不跟他们说话这件事不感兴趣。比如那个漂亮的水暖工,看她脸的时间还没有看她腿的时间长,让她说什么?关键是还没等她想好说什么,他就把兴致给收了回去,而奔后院去了。老太太站在大门口,就好像一下子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她灰白的头发在后脑勺那儿东一下西一下地拧着,乱七八糟,衣服鼓荡起来,就像一叶涨满的帆,并且随时都能航行出去。她就这么一直站着也就罢了,还不时地回头,样子很奇怪,活像一个遇事替主人干着急却又有劲使不上的老家丁。可怜的老家丁。老太太追到后院,又尾随着小水暖工到外屋,咋样?她说,都瞧见了吧?再过俩月打发完二丫出门子,我就开始备料,在后院再盖它两间,到时候把这儿全改成门式,就是自己啥都不干躺着吃租金也够。小水暖工漂亮地笑笑,说挺好,打算得挺好。然后就走了。跟电工、油漆工和木工们一样,走了就走了,就没动静了,就再也不来了。 

  然后,老太太就领来这个三级泥瓦匠。[NextPage]

  这回她没坐在地桌旁边糊纸盒,而是坐在床上,不仅坐在床上,还倚在床头那儿,还把右腿从裙子里面拿了出来。而且,老太太一走,她就把拐杖从床底下拽出来,然后明晃晃地立在床边。

  他跟他们不一样,进了屋转都没转,伸手就把桌边她坐的那把椅子给拉了出来,咯吱一声就坐了上去。那把原来很宽大的椅子立刻就变得小起来。他却像害怕自己坐不住它似的,来回紧了紧身子,那椅子立即又咯吱咯吱地叫了两声。我叫许强,家是农村的。椅子的叫声一停,他就开口说道,官房场。我属猪的,今年二十六了。她的思路一下子就被打乱了,想好的话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于是闭了嘴,眯眼打量他。他开始局促起来,又紧了紧身子,开始搓手,搓了两下然后开始咔咔掰指关节,那种声音很特别,介于脆和钝之间,听起来让人感觉有点痒。阳光从窗子的边沿照进来,他的脸在阳光里呈现出檀木般的光泽。他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开始专心致志地掰着自己粗大的指关节。咔巴咔巴,咔巴咔巴。一阵阵车辆行驶的突突声从远处传来,有两只绿蜻蜓在窗外几株向日葵上嗡嗡地飞,让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和这个夏日午后一道,变得模糊,而且奇怪。他看上去也很英俊,只是粗。粗和土气,是一种又粗又土气的英俊,典型的农村人的那种英俊。她把目光移开,想往回缩缩右腿,却没能够,于是她扯了一下裙摆盖了上去。

  他抬了一下眼睛,说,你妈都跟我说了,你就是腿脚不大好。

  她说,我拄拐。

  他说,没看着的时候,我还寻思你指不定咋样呢,现在见着了,你这条腿跟好腿差不了多少,不走道一点也看不出来。比我们屯卢瘸子强多了,她那条腿又细又软,跟面条似的。他看了她一眼,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这人有啥说啥,肚子里没长花花肠子,其实我是说腿有时不光是用来走道,还是给别人看的,如果不在乎别人看,咋样都无所谓,一个女人一辈子能走多少道?不想走可以就呆在家里,不像我们男的。

  他前面的话让人听起来有点别扭,可后面的说法却挺新鲜。所以她既没生气也没反驳,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说,像我这岁数在我们那儿绝对算大龄青年,一点都不好找媳妇,弄不好就得找个寡妇了。

  她突然笑了。

  你别笑,真的,小丫头差不多都走光了,进了城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剩下的都是早早就有了主的。我老早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是不想找,怕拴住,等想找了,黄花菜都凉了。那我也不后悔,我不愿意在农村呆,我们那地少,又都是山地,得往死里上化肥才能打点粮食,一年到头除了吃的连化肥钱都剩不出来。我想在城里找个媳妇安家,我有手艺,人也不懒,饿不着。

  她说,你可以找一个腿脚好的。或者找一个打工妹。

  他说,说了不怕你生气,腿脚好的城里人谁嫁我啊,打工妹要想嫁回去压根儿还不走了呢。

  她说,那你父母呢?

  没了,就有一个哥,大我两岁,早就成家了小侄都上小学了。他抬起脸,看着她说,听你妈说,你挺爱看书的,还特爱干净,这都是好处,就是话少,不大爱搭理人,这也不算啥毛病,是没遇上对心思的人。我平常也不大爱说话,也不大爱干净,书就更不爱看了,就念了小学四年级,认的字早就扔脑瓜后头去了。我还抽烟,两天一包,酒也喝两口,高兴了一顿能喝四两六十度老白干,喝完了就睡觉。现在想起来说的就这些,不好的地方我可以改,反正就这一堆一块,你要是觉得行,咱俩就处,处好了就结婚,你妈说把这房子给你,我想了,不用,就在后院给块地方就行,到时自己盖。别的我也没啥要求,只要会做饭能给我生小孩就行了。 [NextPage]

  她张了张嘴,说,那,我要是不会做饭呢?

  他说,我做。

  她说,那我要是不会生小孩呢?

  他一愣,立即就笑了,说,怎么会呢?生小孩跟腿脚好坏又没关系,就我们屯卢瘸子那样,一下子还生出个龙凤胎呢!

  她脸一沉,说,那我要是不给你生呢?

  他说,那就是你没看上我。

  许强经常来,来了并不闲着。老太太今天安排他修修门把手明天安排他修修门弓,捎带着把后天大后天的活计都给安排出来了。像个老板,或者监工一样。最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差不多都安排他给修理了一遍,包括桌子腿、水龙头和暖气片,却没有一样是瓦工活儿,除了木工就是水暖工,甚至什么工都不是,就是杂活儿。总之,干这些并不是他的强项,所以有的就修理好了,有的非但没修好,反倒三下五除二给鼓捣坏了。比如靠墙的那排暖气片,本来看上去好好的,老太太却偏说排气阀有毛病。其实,即便有,也不必现在就修的,用的时候还早呢。可他一点都不反驳,指哪打哪,叫干啥就干啥。那排暖气片在靠墙的位置,抵达它需经过她的椅背和另一面墙之间留出的小空当,他接过老太太手里的钳子,径直奔向那儿。在经过那个小空当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可能是那个空当太窄,或者他身子太宽,本来她是可以再往里让一让的,都因为他经过得太快太急。她感觉椅子突然翘了起来,然后屁股迅速一滑,还没来得及叫出一声,整个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了。而他却像被椅子和墙卡住了一样,半天没动。她去抓拐杖,拐杖不见了,她抓着桌腿,先支起上身,坐起来,正想回手去抓椅子。椅子却跑了,被他拎跑的,她听见它咔的一声撞在墙上,紧接着,她感觉忽悠一下,自己就悬了起来。他抱起了她。从后面,不是拦腰抱的,是把两手伸到她的腿下,然后向上一托。是他的力气太大,还是她太过瘦小?反正让抱或托这个动作显得过于迅速了,甚至是突然和突兀,同时也让她没一点儿准备,忽悠一悬,上身一栽,整个就仰在他的怀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嘴巴就伸了过来,她还在惊魂未定,他的嘴巴却伸了过来。对于她来说,这非常的不是时候,可对于他却不是这样,而是感觉正好,好像恰恰是这么一折腾,才让他有了这样的好感觉。看来,这不仅属于两个人的个体差异,可却让两个人在这样要紧时出了小变故。他的嘴巴伸过去,还没捉到紧要处,就被挡了回去。是被一只手坚决地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放开我!她喊道。于是她感觉身子一坠,就落到椅子里了。椅子突然又向后翘了起来,她两腿奇怪地向上一飘,身子向后迅速一仰,忽悠又一下,整个身子再次悬空,这次是跟椅子一块悬起来的。一眨眼工夫,当的一声,她身子一突,就回到了桌子旁边。

  然后他蹲在那儿开始修暖气片上的排气阀。她听见咯嘣一声。完了,他说,秃鲁扣了,拧错方向了。

  他站起来。有点烦燥。

  突然,他又做了那件让她没想到的事。就跟偷袭一样。她没紧张,是因为没来得及。太猝不及防了。太迅雷不及掩耳了。他扔了手里的小铜塞,上前一步,左手抓住椅背,右手从她膝弯处飞速一伸,抓住椅座,然后就端了起来,一下子就端了起来。端得轻盈极了,就像端着一盘菜一样,眼看就要端到门口了。然后他突然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她感觉头一晕,就叫了出来,只叫了一半,嘴就被热乎乎地堵住了。差不多连鼻子也一块被堵住了。立刻,她就变成了一条窒息将死的鱼,绝望,绝望极了。终于想到了手,她的手被这个突遭的意外,刺激得一下子麻痹了,毫无知觉毫无作为了,就像两个饰物一样挂在那儿。现在终于被她想起来了。想起来就好,她抠住两边座沿,扭了扭身子,使劲地扭了扭,然后缓缓地举起了它们。

  她左手抓住了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右手捏住了他一只耳朵,两者同时用力一拎情况就一下子发生了变化。先是被堵住的鼻孔变得通畅起来,然后是自己的嘴巴从另一个嘴巴里挣脱出来,又湿又热地挣脱出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因为离得太近,看清的反倒不是眼珠,和眼珠里面的东西,而是上下的眼毛。不浓密,却又粗又黑,看上去硬得就像一颗颗钢针一样。她的心一动,伸出舌尖舐了一下嘴唇。这时,情况突然又变了。他张嘴就衔住了她的舌头,就像一条水蛭,或者就像一个抽子一样,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地吸牢了她的舌头。她动弹不得,却不再绝望,因为鼻子没被堵住。她的手胡乱地在他后脑勺上抓了一阵,渐渐又变成了两个挂件,一左一右地垂了下去。[NextPage]

  远处又传来了车辆行驶的突突声,绿蜻蜓在窗外盛开的向日葵上面嗡嗡地飞。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下一下地变轻,轻得像一张纸,一片羽毛,轻得让人泛困,让人禁不住打哈欠,或发出叹息。他的嘴巴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了,手派上了用场,它们早就离开了椅背和椅座,早就改换了地方和位置,只是她没注意,她没有精力注意,不想注意,他在嘴巴变轻的同时,手却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并开始一点一点逼近要紧处。她开始觉醒起来,只是觉醒,并不想去管,没精力去管,懒得管。她只微微地扭了一下头,微微地张了张眼睛,有一片阳光在眼毛上晃得厉害。这时,她看见,早晨放在窗台上的那盆打骨朵儿的紫罗兰,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就盛放了。老太太的一张皱巴巴的脸突然就从花的后面转出来,并且猛地咳嗽了两声。她笑了,扭回头,按住他的脑袋。

  他却挣脱出来。我热了,他弓着身子站在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得他一下子站不起来。我热了,他说,我去洗一把脸。

  她突然愤怒起来,喊道,你给我站起来!

  她又喊道,滚!都给我滚!

  原来是小黄毛回来了。

  她在大门口遇见像哨兵一样的老太太,感觉非常可笑,可她没笑,因为笑不出来,她刚跟小合同工吵了一架。操他妈,他想强奸我?她对老太太说。然后老太太一下子就慌了,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要进来。别,别进去,老太太拦住她,说,咋不晌不晚的就回来啦?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晌不晚我就不能回来吗?小黄毛拨开她,好啊,你们现在就想往出开我啊。老太太一把拽住她,等等,我的小祖宗,妈有话问你,你——刚才说什么?小黄毛说,我不能跟他结婚,他长得太他妈难看了。是不是泥瓦匠又来了?小黄毛甩开老太太的手,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上厕所。

  老太太立即从大门口踅回身。边走边嘟哝着,好看的有,一个一个,那是别人的,不是你的。眼馋也白搭,是命。

  老太太开始忙起来。

  不是出去接活,也不是在家收废品,垃圾箱她已经不翻了。她要造房子。

  造房子可不是简单的事,因为不简单,所以老太太在心里差不多已经盘算了许多年,几乎是从自己还很年轻的时候起,只是没有付诸实施。这主要因为她们还小。现在是到时候了。因为钱已经攒够了,地号又是自己的,无非是找一些部门和人,办理一些证件,说白了,顶多是花些不该花的钱。首先泥瓦匠有了,省一份钱不说,关键是一个不是外行的,能心甘情愿,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张罗这件事的头儿有了。有什么不心甘情愿的?造房子难道不是为了他自己?花的又不是他的钱,便宜占大了,便宜死了。总指挥当然不是他,即使不是她自己,也不可能是他,否则太让人心理不平衡了。让老太太心里平衡的是,她觉得自己还算没看错人,人是她选的,虽然不是最满意的,也还算比较满意,关键是在此基础上,让自己的孩子满意,而对方呢,最好也满意——起码是看不出有多不满意,这就好,强扭的瓜可不甜啊。

  但办法总是有的。比如造房,说白了就是给他造一个家,在城里造一个家。这是他的愿望和理想,或说是招他做女婿的条件,而且是被他明确提出来的,事实上,是她先给的,就像给的一份陪嫁一样。他又明确地提出来一是有强调的意思,二是想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未免太直截了些,有点像做交易,可是,谁敢说婚姻就一定不是一笔交易呢?所以,直截了当总比拐弯抹角要好。比心怀鬼胎要好。

  他张罗得很有分寸,仿佛再过一些,就让人觉得是捡了便宜而沾沾自喜,再收一点就是因不满意而打不起精神。可沾沾自喜,哪怕是喜不自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因为是要结婚了呀。可他没有。就连接吻这样的平常事都没有再发生。好多时候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不仅仅是准备好了,是很期待,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给点燃了。而且环境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他像是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或者忙,以忙当幌子,匆匆逃离现场。这真伤人自尊。好。很好。她在心里恨恨地想。然后,有一天他汗流夹背地溜进屋,就像偷袭一样,突然撩起了她的裙子。是抓住了她两个脚踝,嗖地把她拽到床边,然后忽地撩起她的裙子。她在午睡。本来她是倚在床边看书,偶尔也看一眼窗外,窗外院子里他裸着上身,穿一条又肥又大的短裤,正率领着两个小工和泥。阳光白花花的,晃得他们就像电影里某个部落的野人。也晃得她渐渐泛困。然后她就躺下,睡着了。还睡得很实。直到裙子被撩上去,她也没完全地醒过来,他又撩了一把她的衬裙,就是一条像衬里一样的白色短裙,因为短,撩上去又落了回来,又一撩才知道,原来里面还有一件小裤头。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把自己的短裤像撸袖子一样往下褪,那个东西一别,突地一下就跳了出来。他叉了叉腿,有点绊,干脆就把一条腿从短裤里抽了出来。他奇怪地拧了一下嘴角,然后伸手去拽她的裤头,来吧,他说,这工夫正好没人。[NextPage]

  他一手握着自己那个东西,一手去拽她的裤头,说,来呀!快点儿!

  裤头被按着。他急切地说,快点儿!我知道你想跟我这样。

  裤头被按住了。他急切而又烦燥地说,你不是天天都想跟我这样吗?快点儿!装啥呀?

  她笑了。打开他的手,一一抚好裤头、衬裙,撩下裙子,说,穿上,干你的活去。

  她不是成心想报复,没什么可报复的,只是没有一点儿准备,有点被吓着了,这是睁开眼睛一瞬间的真实情况。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出现了那种奇特的无力感和瘫痪感。她按着裤头,仅仅是一种必要的矜持手段,说故做姿态,欲擒故纵也可以,有准备也好,没准备也罢,事实上他只说中了一半。她确实是想,天天想,是想那样本身,之所以想到和他那样,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对象,另一只巴掌,肯定不是一只最好的巴掌。他却说得那么肯定,这也无妨,男人在那种时候是绝对需要自信和霸道一点的,这样或许能帮助他们耀武扬威,否则就很危险,很难说,也许,恐怕不行。就算是自以为是,或打肿脸充胖子也是应该,她并不反感。关键是急,急也罢了,还烦燥,这就破坏情调了,竟然还说她装。这是什么话?这就很贬损人,很伤人自尊了。当时,她看着他一脸的自以为是,想说的话是,提上你的裤子,它们太难看了。话冲到嘴边的时候,她禁不住看了看他手里握着的东西,这回她不是被吓着,而是被震撼了。说心里话,它们的确是难看了一点儿,却跟她许多次梦里看见的一样,是让她喜欢的那种难看,于是她的心就有点软,还有一丝后悔。

  这家伙却没再坚持,像遭到一次重创一样,只呆愣了一会儿,就一把提上短裤,硬撅撅地走了。

  她开始变得怅然若失。

  证件全办下来的时候,一天在晚饭桌上,老太太给全家开了个会。并不包括小合同工和泥瓦匠,只一家三口。老太太夹了一片肉给小黄毛,说,我要在后院盖两间房子,只能盖两间,就这些钱,就这么大地方。你有工作,两人又在一个单位,结婚单位能给解决住的地方。小黄毛夹起那片肉,停住,说,要是不给解决呢?老太太说,那也用不着我想招儿,找他爹妈。小黄毛把那片肉塞回盘子,说,好啊。

  老太太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我咬哪个都疼,手心手背都是肉。

  小黄毛说,是啊,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并不一般齐。

  老太太说,关键是你有工作。

 她没说话。本来她是想要说话的,比如,象征性的,或者赌气似地说——我不结婚!就是结婚我也不会要家里的房子!可是,她刚要张嘴,就被老太太的眼神给制止住了,那意思是,你什么也不要说,听着,就听着。同时,她看到小黄毛眼睛里的意思却是,说呀,说呀,看你怎么说。她一瞬间就有点被激怒的感觉,她明白老太太的苦心,同时也能接受小黄毛的妒意,可她没有办法,她有什么办法呢?房子就像拐杖一样,代替着她的右腿,像砝码一样平衡着她的身价,她只能按各取所需这样的原则找男人,说难听点,就像一好一孬搭配着甩货一样。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想结婚,需要结婚。很想。很需要。如果她的腿像她俩一样好好的,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如果她不是生在这个家,她的腿完全可能不是现在的这种样子,那多好,她宁可选择净身出户,连这个家的一个草棍都不要。她不稀罕,包括这个家里的人。只要远远地离开她们,越远越好。现在,别人——不光是小黄毛,包括邻里,包括老太太本人,都以为她占了大便宜呢。不是吗?看上去确实是。可谁知她心里的委屈。她端着碗,一口一口往嘴里夹饭,一句话也没说。

  老太太说,就这么定了。 [NextPage]

  小黄毛说,好啊。

  婚礼暂定在十·一,应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房子当然已经竣工,很漂亮,而且还简单地装修了一下。这段时间老太太和她正忙着采购,主要是床上用品和一些小摆设。所有东西差不多都是双份的,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是小黄毛的。小黄毛的那一份在价格上要更贵一些,是她要求这样的。好像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更安心些。

  许强留在家,东擦擦西抹抹,一是他对那些东西根本外行,二是即使不外行也不会参考到他的意见,因为花的不是他的钱。他当然识趣,他又不傻,既然花的不是他的钱,理所当然就由不得他挑挑捡捡,再说,他干嘛要挑挑捡捡——他哪里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想都想不到——欢喜还来不及呢。何况还白捡个新房子呢。但他把欢喜藏在了心里,藏在了脸皮下面,他怕乐极生悲,还怕她们因此会更加小瞧他。事实上,她们已经小瞧他了,他能够看得出来,并且能够感觉得到——是情不自禁的,或有意无意的,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那种城里人的优越和傲慢。当然是面对像他一样的乡下人。这让他不由得记起了小时候,那些像叫花子一样下放到他们那儿的“黑五类”们,他们都已经像叫花子一样了,却依然傲慢得很,既不去乡下人家串门子,也不跟乡下人拉家常,更不跟他们取借来往,他们只来往于自己的小圈子,那些同来的城里人。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报怨乡下的各种不好,甚至开始暗暗嘲笑乡下人。完全忘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乡下人,只不过在城里留了一身的疤。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面对他好心好意递上去的煮红薯,竟竖起眼睛说脏死了!还说吃了会拉肚子!

  她说,走开!离我远点儿!我不会要你的东西!我讨厌你们这帮乡巴佬!

  这句话他一直记到现在。当然,他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来城里的,也不是因为这句话要留在城里的,事实却是他来了,不仅是来了,而且还将留下来,子子孙孙永远永远地留下来。为此,他娶她做老婆并不觉得委屈。而且,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是一个靠捡垃圾为活的城里人,到底也还是一个城里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面对乡下人,他们的优越和傲慢是天生的,就像狗面对生人一定要汪汪几声一样,否则反倒让人觉得奇怪了。这没什么,何况只是小黄毛有点出格,而老太太和她,即使是这样,恐怕也只是在心里。再说她,已经是一个快做自己老婆的人了,让她可劲牛还能牛哪去?不过是怕小瞧了她装装样子而已。大凡像她这种条件的女人,都是心比天高呢,在男人面前势必是要装一装样子的。还以为他看不出来么?就说那件事,看样子她比自己不知还要多想呢。按理说,这种好事早就应该做成了,第一次她已经给信号了,可却让老太太给冲了,应该说是让小黄毛给冲了,可第二次呢,让她硬生生给推了。不光是怨自己急呢,男人急有什么不好?不急才是问题呢。这前后两回一比较,他就明白了,一拉一推,她是杀自己一个回马枪,给自己还个颜色看。现在好了,现在他反倒不急了,不是不想,是觉得急得没有必要了,差不多已经是放到锅里的煮熟的鸭子了,难道还担心它飞不成?不妨也抻它一回橡皮筋,说不定还能抬一抬自己的身价,掌握一点主动权呢。免得她更小瞧了自己。这很重要,通过这件事让她知道,不是什么事都得由着她。他是男人,顶天立地得很呢。

  再说小黄毛,总在有他的饭桌上整事情。比如,大伙正吃得好好的,她突然拿筷子邦地一敲碗边。顿时就吓了他们一跳,然后她边紧鼻子边皱眉头,说,你们闻闻,这么臭,是谁身上这么臭?她的目光像剃须刀一样,贴着他的眉棱向下刮了一遍,跳开,在她眼睛上停了一会儿,最后落在老太太的眼睛上,她说,难道你没闻到吗?你鼻子不是最好使吗?还没等老太太回过味来,就被她用筷子给制止住了,不用说,我明白了是近墨者黑,是久闻不知其臭。说完撂下筷子就走了。一时把老太太弄得愣呵呵的,而他更是尴尬,是心里说不出来的堵。再比如,饭菜端上桌子,大伙正要动筷子,不,是他已经把筷子伸了过去,伸到了菜盘里,而且夹住了一口。这时,小黄毛的目光再一次像递须刀一样扫过来,她不说话,而是飞快地站起来,转身去厨房拿过来一只空盘子,刷刷刷把菜挨样儿拔拉来一部分,就像吃自助餐一样。为什么要像吃自助餐一样?就是不和他们在一只盘子里搅和筷子。为什么以前她不这样?因为以前饭桌上没有他。他明白了,她在用这种方式向他声明,她嫌他脏。她讨厌他。瞧不起他。

  走开!离我远点儿!我讨厌你们这帮乡巴佬!

  他笑了一下,仅仅是在脸皮上做了一个笑的样子,然后把菜放进嘴里。那是一盘冷拼,黄瓜丝葱丝姜丝什么都有,所以被他嚼着听起来就格外响亮,咯嘣咯嘣的,就好像那牙齿是一把刀,正在用力挥舞收割着一茬什么东西。[NextPage]

  这天一大早,许强按吩咐蹬着三轮车从木器加工厂把订制的大床拉回家,又按吩咐放在该放的位置上。本来,老太太和她临出门并没吩咐他铺床罩床单什么的,他站在门口抽完一棵烟,回头又朝屋里打量了一会儿,就去老太太屋里把那些东西一股脑给抱过来了。往回走的时候他从嗓眼里使劲地咳出一口痰,低声地操了一句,心想,难道这些东西就不是我的吗?就算如此,难道我连使用它们的权利都没有吗?这样一想,他觉得不但应该铺上它们,而且应该躺在上面先睡一觉。他在铺的时候着实犹豫了一会儿,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双的,他以为这不过就是图个吉祥。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做了一下选择而已,铺好,他并没有立即躺上去,而是远远近近十分怜惜地看了好一会儿,到院子涂了肥皂冲了一个冷水浴,完了才回屋。

  刚钻进被窝,小黄毛就进来了。

  好啊,你倒是挺会享受啊。小黄毛说。

  一小般吧,没有你会。他翘着脑袋,怕湿头发弄湿枕巾。

  我?小黄毛愣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看她一眼,摸过一棵烟点着。

  我看也是。不跟你吹,臭他妈男人我领教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一头算一头,他妈的一撅尾巴要拉几个粪蛋儿我都知道。

  那你可确实厉害。属于见多识广那伙儿的。

  可就你这套号的没见识过。

  那就好好见识见识。别错了机会。

  我倒想向你取取经,看你用哪根花花肠子把老太太给套牢的。

  取经行,要多少给多少。可没长花花肠子咋办?那玩艺儿你自己不就有吗?

  你混蛋。小黄毛伸手撩开了他的被子,骂道,滚开,这是我的床单我的被子。然后她就愣住了,像中弹一样突然就愣住了。确切地说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儿,甚至就连伸出去的手都忘了收。她看见了一个雄赳赳一丝不挂的男人。这时她像树枝一样伸出去的手一下子有了着落——它被攥住。她看见他两个瞳仁就像两个小刀片一样刻在自己的眼珠上,他说,怎么样,这下见识到了吧,我就是这套号的,比起你那位怎么样。她依然僵在那儿,竟连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他说,你不是想从我这儿取经吗,没问题,足得很,要多少给多少,管你饱。她嘟啷哝哝地说,这是我的床单,我的被子。他说,正好,现在你来享受享受它,要不一会儿就该被我弄脏了。她两腿一软先坐在了床边上,只坐了一秒钟,全身就一下子软得不行了,比烂泥还软,像瘫下来的一堆沙子。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哼了一声就势瘫了下去。不行,他扶住她,说,我没洗澡,好多天都没洗澡,身子臭死了,难道你没闻到吗?还有,我没刷牙,好多天都没刷,肯定也是臭死了,你没闻到吗?

  去你妈的。闭嘴。小黄毛身子一扭,死死地压住了他。 [NextPage]

  饭桌上小黄毛趾高气扬的劲头突然不见了。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躲躲闪闪,一副无处安放的样子。即使只有她们三个人。她竟然变得勤快起来,却总是心手不一,常常帮倒忙。比如,做早饭,几十年来这一直是老太太雷打不动的功课。不光是早饭,是一日三餐。什么时候见过她伸一把手?现在好了,小黄毛起得比谁都早,她好像就为了做早饭这件事而一夜未睡。她头发零乱,双眼布满血丝,还戴着一副黑眼圈,在厨房里煮粥。取米、淘米,包括整个走动的过程又细又轻,几乎不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连呼吸都是十分的节制。品种多样的早点和荤素搭配的各式小炝拌菜,是她从早市上买的,是她花自己的钱从早市上买的。花自己的钱——这是破了天荒的。用老太太的话说,是小母猪一下子生出个大象来,出息大发了。她把它们一样一样摆上餐桌,然后就坐在那儿煮粥。然后问题就出现了。粥扑到了锅外,或粥被煮糊了。而这一切并不是由于技术方面的问题,是她不知道,她坐在离粥锅很近的餐桌旁,明明是在看着,一眼不眨地看着,却是视而不见!再比如,有一天洗碗,她一连弄掉了好几只小碟子,它们接二连三地扑向地面,就像猛地炸响一串小鞭炮,是一种叫大地红的小钢炮,又脆又响。其实不小心弄碎几只小碟子十分正常,那些小东西本来就需要常碎常新的,碎了就用笤帚一扫,抽空再买回几只就罢了。可她却一下子变得十分慌张,这就令人奇怪了,她以前可绝不是这个样子,就算一把火把这房子点了,她都未必。可现在只弄碎了这么几个小东西她就这么的惊慌。她一下子蹲下身,伸手就搂了一把。她的手被刺中了,她看着她的中指和食指,指肚上像用铅笔分别画上了两道白印,白印逐渐变青,最先冒出几粒小米一样的血珠,血珠一轮一轮变大,连成一排,在指尖上迅速聚成一颗,就像红玛瑙一样。它们一颗颗砸向地面,声音悦耳,弹性十足。

  瓦工许强好多天没来了。

  一天吃早饭,老太太刚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小黄毛就呕了起来。她像打嗝一样先呃了两声,接连又吞了好几口口水,还是没忍住,撂下饭碗就跑出去了。老太太正伸向菜碟的筷子停在了半路,同时连咀嚼都停住了。她的嘴就像一只塞多了杂物而合不拢的箱子,有几颗饭粒率先逃了出来。她顾不上吞下它们,直着眼珠看着她说,小许咋这么长时间没来?你们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他回老家了。

  小张呢,怎么也没见着他来。

  我怎么知道。你问她。

  老太太撂下筷子,像噎着了似的,一边打嗝一边说,不行,我呆会儿就去找他。

  找也没用。她推开饭碗,冷冷地说。

  这天傍晚,老太太和小黄毛在后院吵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老太太走得很快,边走边大口抽烟。直到抽完把烟屁掷到地上,用脚碾碎,小黄毛才一步一蹭地走过来。老太太四面张望了一下,说,就这块背人,趁你姐不在家,我有话问你。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小黄毛说,没啥好说的。老太太又点了一颗烟,说,下午我找过小张了。小黄毛说,找他干什么。干什么你自己知道,我问你,他说你连嘴都没让他亲过,这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他他妈有口臭。

  口臭?

  对,口臭,不信你闻闻。

  我闻,你让我闻?那是让你给整上火了,谁上火嘴都有昧,嘴没味那还是人吗?好了,我先不跟你说这些,我问你,你是不是怀孕了? [NextPage]

  你啥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

  孩子是谁的?

  说吧,敢做敢当。

  说就说!你以为我怕你们呀?我早就受够了,从小时开始,你就处处偏向她,什么好事都可她先来,连找对象都是。你一见着她就像耗子见了猫,大气不敢喘,低三下四,低眉顺眼,你都成她生的了。知道我为啥找不到好对象吗?因为我长成这个样子,那帮该死的男人一见着我这一口牙,吓得连亲一口都不敢,把他妈的尿都吓出来了。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天天吃他妈该死的四环素,因为我天天拉肚子。知道我为啥天天拉肚子吗?因为我天天吃你用一双捡垃圾的手弄出来的脏东西。不吃不行,因为你不给我买奶油饼干,不给我买方便面,你连给我的碗筷都是脏的,跟你一样,臭烘烘的,看一眼都恶心十年!

  老太太叭地抽了她一个大嘴巴。我让你们恶心?恶心你们还吃?咋就没把你们给饿死?!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这辈子光为你们活了,到头来还派了我一身的不是,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小黄毛用手摸了一下脸,突然笑了,好!她说,打得好!请问你敢不敢把这些话当着她面再说一遍?不敢是吧?你只敢对我说是不是?只敢打我往死里欺负我是不是?只敢把一肚子怨气冲我撒是不是?告诉你,我现在不怕你这一套不受你这一套了!你跟谁报辛苦?为谁活为我还是为她?你为你自己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谁拦着你嫁人了吗?你是嫁不出去,没人肯要你,连一个捡破烂的男人都不肯要你,你怨谁?怨我们吗?他嫌你丑!嫌你脏!又丑又脏!洗都洗不干净,扒了皮都白搭!我爸就是受够了你,才整天喝酒,不喝酒能出车祸吗?是你害死了他!

  老太太又扬起了巴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朝小黄毛一头撞过去,被小黄毛一推,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她突然伸长脖子干嚎起来,嚎得声嘶力竭。

  你用不着这么虚张声势,小黄毛说,孩子的爹是你给千挑万选的。

  老太太突然止住哭,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这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小黄毛说,你自己寻思去。

  老太太说,我寻思不出来。  

  那是你心眼偏得太厉害,脑瓜进水了。小黄毛叉了叉腿,把脸别向一边说。

  老太太说,我明白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但我告诉你,不行,你别动一点儿嫁他的念头。别问我为啥。你能跑能踮儿,有能耐跟外人去争去抢。你做到这一步已经坏了良心了,赶紧打住。过两天我领你去医院,神不知鬼不觉就当睡觉走错屋了。你说我偏心眼儿我就偏心眼儿了,就是再打我几巴掌我也这么定了!

  小黄毛愣怔着,过了好半天才说,你定?啥叫你定?我要是不呢?

  老太太说,不?没有不。否则我只好把他赶走,赶回老家。小黄毛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就是看她成天到晚拉着个脸生气,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似的,她压根就没关心过我,像对你一样压根儿就没看得起我,我就想杀杀她的威风,我承认自己长得丑,俗不可耐,可我不想从她眼睛里看出来!我就要看看这些到底谁看了算数,是他还是她?在他妈的男人眼里到底是脸蛋值钱还是好胳膊好腿值钱? [NextPage]

  够了,你已经玩过火了,到此为止吧,老太太说,我实话跟你说,啥都白扯,在男人眼里,啥都没钱值钱。

  小黄毛说,就那么绝对?

  绝不绝对事儿都在那明摆着呢,最好啥事儿都别去较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小黄毛哼了一声,抬腿走了。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突然冲天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干嘛要总打探我到底有多少存折啊。我也是活该,难道留着它进棺材吗?

  她僵在厕所里,动弹不了。

  她睡了一小天。像昏迷一样,把眼皮睡肿了,脑袋都睡大了。

  实际上,应该是一夜零一小天。可是,那一夜的某一段却成了空白。那一段记忆里面某些具体的段落和情节被吞噬了,就像一勺豆腐脑或者鸡蛋羹一样,不知是被一张什么样的来自哪里的嘴给一口吃掉了。她的记忆在那一夜发生了断裂,就像一条断流的河一样。这是她二十四岁生命里前所未有的事。是第一次。

  她嵌开沉重的眼皮,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一件大事。

  令她奇怪的是,她竟一点都没感觉到沉重,相反,她觉得有一种解脱了似的轻松。一件东西被拿走了,一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早晚都是别人的东西被拿走了。它是一件宝贝。一拿走就变成了一张破纸。这个变化在她曾经的想象里,重大得几乎能要了她的命,简直就与神圣旗鼓相当。而那个过程呢,自然应该动人得不行,因为是隐秘的、甚至是有那么一点可耻和下流,所以动人得不行。因为经过了那么漫长的煎熬和绝望的等待,所以一旦事到临头,肯定会有那么一点难以置信、茫然甚至是慌乱,因为新鲜因为陌生,所以颤栗。所以动人得不行。然而事实呢?事实是这一过程变成了她记忆的一个盲点,一个黑洞。它像一口滑软的食物被吃掉了。没有回味,因为根本都没通过牙齿,甚至都没经过舌头,嗖的一下就进入了食道。原来,神圣滑向卑贱竟是如此之快,只需眨眼之间。只需一个闪念。而神圣本身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假惺惺的不过就是一只纸老虎。宝贝变成垃圾的过程也是如此简单,只需捅破一层破纸。

  她笑了。 

  内心深处忽然升出一缕隔世之感。

  然后是一种既荒诞又滑稽,并隐稳透着一丝淫荡和无耻的快乐来。

  盛夏两三点钟的太阳像一汪铁水一样汪在窗子的右上角,那一块塑钢窗棂、玻璃和亚麻窗帘化在了一起,粘粘乎乎颤颤微微,好像就要掉下来,却一直不肯掉下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腥糊味,像烧焦了一滩血。她死死地盯住那儿,憋足一口气,把眼珠一下一下瞪大,让它突破极限,跑到眼眶外面去。或者就把它们当成两只气球,充气,不停地充气,然后叭的一声爆掉。太他妈的好了!她在心里叫道。 [NextPage]

  她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而且很饿,快要饿死了,却不肯起来。她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而且已经明显感觉到被窝被弄得很脏,自己被弄得很脏,可她却还是不肯起来。她这样做,一开始还有那么一点羞耻感,因为脏,因为一些疼。过一会儿就变成了自我放任,到后来干脆就变成一种展示和一种示威了。她想,只有我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这间屋里和他这样。在其它任何地方和他这样。包括在你小黄毛的家和你小黄毛的床上。她不能起来,她就想这样等着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进来,一起进来也没关系,当然最好是小黄毛自己进来。她敢保证不会给她任何一点难看的脸色,她会十分和颜悦色,甚至十分含混暧昧,最好还带着那么一点放浪那么一点轻佻,吩咐她,去,把他给我Hq回来。她绝不会说后半句——让他给我弄点吃的。尽管她都快要饿死了。她不说她就会那么想,她觉得一定会是这个效果。一定,她,不说,她就会,那么想。往那方面想。

  老太太说,这片棚户区要拆了。她想,这和我有什么相干。老太太在黑暗里说,你也别恨许强,好歹也算一家人,肉烂在锅里,肥水没流外人田。再说是他帮你盖的房子,这下好了,你赚了。老太太说,你是拿钱买房子呢,还是拿钱找男人?看来这是最好的一步棋了。拿钱找男人,找你喜欢的男人。我已经给你物色得差不多了,同意,我就把人给你领回来。不过有一条我得先告诉你,你要让他知道你有钱,但不能让他摸到底,你既得吹着说又得捂着说。去他妈的吧,她说,我要拿钱找钱。一回事儿,老太太嘟哝道,殊途同归。一连抽了两棵烟,老太太又说,我说话算话,这个房子的钱我给你一半,全当补你那一条腿了。剩下的再分一半给小黄毛,手心手背都是肉。存款呢,还有点儿,是我捡了一辈子破烂,扣除吃喝拉撒后剩的,我谁也不给了。我也看透自己这步棋了,谁也指靠不上,养你们一回,就全当肚子没疼过。也好,钱一分,这个家就算散了。我呢,也得找自己的水喝去了。

  你要嫁人吗?

  我才知道,那死鬼原来打探我存折是啥意思,他要在他农村老家盖一所学校,钱不够。后来学校到底还是盖起来了,他也娶了人,只过了不到一年,人家就不干了。那儿太苦,吃水跟吃油似的。一辈子也洗不上几回澡。

  你要去吗?

  他人快要不行了,儿子儿媳恨他把钱填了大坑,面都不见,学校倒有良心,派人轮流侍候着,可能侍候好吗?

  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她从老太太烟盒里抽出一棵烟点着,咳了两声,然后一口口抽得就顺了。

  别愁,老太太说,愁也没用,总会有一个人在那儿等你,前生土地佬就给配好了。

  妈,她突然叫道,想喝酒吗?我请你出去喝两杯!

  从酒店出来,两个人都有点喝多了。本来是要打车的,可一连几个都没停,有的是有人。有的不是,本来想要停的,而且差不多就要停下了。却嗖地一下又开走了。司机怕我们两个醉鬼不给钱。老太太说,你,说得不对,他是嫌拉一个瘸子麻烦。再,再打。不,我想走,她说,我感觉痛快极了,想飞。那好,妈陪你一块儿飞。去你的吧,跟你的人民教师飞去吧。我看,妈在那儿给你物色一个得了,保准人又帅又好,到时也好给妈做个伴儿。不行不行,一年不洗澡,臭死了。你要是爱上一个人,他……就是一辈子不洗澡,你也不会嫌臭。我说的是真的。

  可他会嫌你臭。 [NextPage]

  那是他的事,只要你喜欢他,连他臭都喜欢,你就幸福。

  就像你对我爸,和这个男人?

  你喜欢他,喜欢得把自己都忘了,就是为他死你都眼皮不眨。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他,恨不得让他把你拴在腰带上。离开一步离开一会儿你都受不了,你想把他嵌进你的骨缝儿里,想让他一下子把你弄死,一口把你吃了。你天天都活在一种盼望和想头里,就好比天天都在口渴都在想水一样,你所拼命干的一切都是为这一件事,盼他回家。给你一个笑脸,对你说一句暖心的话,吃你做的饭菜,睡你暖的被窝。你在这种盼望和想头里,感觉一天好比一年,感觉天也不蓝了树也不绿了,你以为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就要死了,其实没有,不但没完蛋没死,反倒越来越有劲越来越精神了,就像跟什么东西较上了劲,就像庄稼被上了粪,人抽了大烟一样。  王玉梅感觉心里有点发冷,她想说这能叫幸福吗?扭头看,老太太双目放光,脸上果然是一副较劲似的表情。她在跟什么较劲?跟她爱的而不爱她的男人,还是跟她自己?爱上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和被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爱,哪一个更让人难过?问题是,会不会有一个人爱自己,不管他是一个什么人。难道在自己面前,只有一条跟老太太所走过的一样的路了吗?一种绝望——种来自心底的绝望,以及和绝望同步而来的一种深深的厌恶,就像胃里被酒搅翻的食物,就像突然窜升到嗓眼的呕吐感,就像洪水猛兽一样。瞬间便击垮了她。击昏了她。

  不!王玉梅突然爆发一串大叫,绝不!我绝不能和你一样!走开!你离我远点儿!

  别过来!我讨厌你!讨厌你们!

  她感觉一股巨大的恶气从胸腔被释放出来,它们嘭地发出一声巨响,在她头顶自燃了,爆炸了。爆炸形成一股涡流,一股巨大的向上的抽力,先是自己的头发飘了起来,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飘了起来,然后是手里那两支该死的家伙飘了起来,紧接着自己的脚跟开始离地,一点一点开始离地。天啊!她心底涌出一股巨大的狂喜,就要冲口狂喊出来了,我要飞啦——可是她还没喊出来,具体地说,是脚尖刚要离地,还没等把手里那两支该死的家伙扔了,她就被拉了一把。滚开!她喊道。她没滚开,非但没有,还像一只丑陋的张牙舞爪的大猩猩一样朝她扑来。滚开!求你了——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因为忍无可忍,而变得心灰和绝望了。

  ——别拦我——让我飞——让我离开你们——这帮肮脏讨厌的家伙!

  她狠狠地抓住就要扔掉的拐杖,拼尽了从童年开始从使用它的那一天开始,一点一点蓄积起来的所有力量,抡圆了,朝她挥去!她奇怪她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就像一截朽木,就像被一场火燃过的一截朽木的余烬,一歪就倒下了。无声无息,就像飘落一样迎着两束眩目的光倒下了,真的就像飘落一样,一弹,就飘了起来,然后便落下来。

  现场像一张混乱的画一样。她就像她自己所想的那样,果然扔了手里的家伙,果然一飞就飞进了画里。

  她看见两条美丽的蚯蚓分别从她两边嘴角蜿蜒着爬向她的手腕,她的胳臂。又湿又滑,就像刚从新犁的土里爬出来的一样。刹那间奇迹便出现了,她觉得眼前这张看了二十多年,丑陋的让人讨厌的脸突然变得年轻生动和美丽起来,让她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还是那个捡垃圾的女人吗?还是那个从来就没年轻过的女人吗?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竟很像自己呢!她把手放在那上面,慢慢地一点一点放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放在那上面。这时,她听见了她的声音,就像一只老蚯蚓慢慢地从松软的土里爬出来的声音一样。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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