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才八月份,就已经这么冷了?
主要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要是不下雨,没这么冷。
你们这地方,不下雨就刮风。
刮风没这么冷。
这雨算是连阴住了,明天也不一定能晴了。
我最怕连阴雨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妈领着我们几个去一个亲戚家,正好碰上了连阴雨,好几天都走不了。我们那时还小,不懂事,每天在房檐下跑来跑去,接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妈的心里简直麻烦死了,也像那天气一样,泥淋糊碴,想走又走不了,一两天以后,亲戚也逐渐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雨还没有停,但是已经小了很多了,是那种沙沙的小雨,我们这里的人叫细麻绳雨。我妈一看是那种雨,就立刻领着我们上路了。我记得很清楚,刚一离开亲戚的家,我妈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下雨天留客天嘛,老天爷不让你们走。
住在别人家里那种难受,长大了才能体会到,小时候根本不懂。
海龙同志,当干部有几年了?
七八年了。
哦,那也不算短了。一开始就是主任?
哪能呢,当过副组长,组长,民兵排长,连长,团支部书记,支委,副主任,该走的路一步也没少。
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很好。
也就是这么过来的。
村里的人们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欢迎,都很欢迎呢。
恐怕不全是欢迎吧?那天我往河边走,有一个女人正好要开门出来,一看见我,马上就像见了鬼一样,又转身缩回去了。就凭那一下,我就知道这村里并不太平,也不全是一条心。
是谁家的女人,这么不懂事?
我也不太清楚,大眼睛,梳着两个辫子。
女人们,就那样,她们的反应也不能说明啥。一秒钟前,她们还死心塌地地喜欢白的,一秒钟以后,又真心实意地迷上了黑的,这中间的变化,谁能说清楚?恐怕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这世上,有她们,吵闹,麻烦,没她们,好像又不行。不过,大多数的人还是欢迎的。
不欢迎也没办法。先告诉你一声,会计的问题已经查清了。
真的有问题?
那还能有假么。头几次问他,他嘴硬得像鸭子的嘴一样,你还记得么?
记得。大概有多少呢?
初步查出来,就有四百多,还有零头。
啊,那么多?他把我们大家都蒙蔽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当然,那么多钱,他也并不是一下拿走的,今天十块,明天五块,日积月累,还愁不会越来越多么。
怪不得呢。
他当会计有几年了?
说起来比我还早呢,有十来年了。
这么长时间,那还惊讶么,稀罕么,一座山也能掏空了,说不定还有没查到的呢。
郭部长,那接下来准备……
先派人把他看起来,免得他狗急跳墙。再继续查一查,我总觉得还有问题,没这么简单。
那他的家人,用不用也派人瞭哨着?
先看看再说,还没到那一步。
一开始他还很积极地帮着查别人,提供别人的线索呢,真没想到头一个闹住的就是他。
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酷性也就在这里。我常告诫大家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好多人还以为我是在老生常谈。
这世上还是糊涂人更多一些。
截至目前为止,像他这样的还不少。
啊,那也就是说,每个村里都有?
你是怎么算账的,有的村里还不止一个呢。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才刚开始呢,可有好戏看了。
不要胡说,这是戏么?就说你们村里,难道就只是会计一个人有问题么,绝不可能。
雨好像又大了。
这天气冷飕飕的,中午饭要是有点辣椒就好了。
辣椒有。要不喝点酒吧?
倒是真想喝两口,可是下午还有事呢。
那晚上喝?
晚上不是还要开会么。
少喝点儿。
还是算了吧,让大家闻到酒气不太好。
他把一条空口袋的一头折成一个三角形,然后往头上一套,就等于是一件简易的雨衣了,只是这样的雨衣管不了前面与下半截,只能遮挡住头和后背,村里的人们都用这种办法防雨,满村里也没有几个有雨伞的。
走了不一会儿,脸上就溅满了水,胸前也早已湿了一大片。
郭部长他们就住在原来的地主老财的一个大院子里,前面有长长的雨廊,院子里有两三条青砖的小路,好多的砖都已经破损得很厉害了。
走出去很远了,他却好像还能听到郭部长在那道长长的雨廊里慢慢地走着,抽着烟,皱着眉头。郭部长有疝气,可是他完全不懂,不仅不懂,连听也没听说过呢。啥叫疝气?要不是郭部长来下乡,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病呢。不过,也仅仅就是听说了那么一个名字,真正是怎样的一种毛病,在人身上的哪一个地方,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抬起头朝阴晦的空中看看,却不料从鼻子上溅下来的水,顺着嘴角流进了嘴里。
太阳像是跟人们结了仇,再也不出来了。
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前哗哗地流着水,水里漂着草棍,鸡毛。
堂屋的门开着,一个女人弯着腰,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不知在干什么。他喊了一声,女人回过头来。
晌午做饭的时候,多炝点儿辣椒。他说。
女人直起腰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他一挥手,打断了她。
别计较这种事情,他说。让他们吃得满意了,你们家忠发也会平安无事呢。
他咋就不平安了?女人直挺挺地看着他。
他伸出一只手在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下。三两句话看来和这个女人也说不清,他倒是真想把她拖出来,狠狠地在雨地里揍上一顿,满村里全是这种连一句正经的话也听不懂的糊涂女人,眼前这个女人还算是众人公认的有见识有头脑的精明女人呢,却原来也是个空名声。他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炝辣椒费油,炝一回辣椒费的油,足够他们一家人吃一个月的。唉,好像全世界的不够成的女人都嫁到一个村里来了,脸白有什么用,腰细有什么用,能说会道又有什么用,该糊涂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糊涂。
小四正在门外堆起一溜土,想把从院子里流出来的水堵住,他从魏家店的山墙那边刚一拐过来,小四就看见他了。小四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对他说:
那个镶金牙的大爷又来了。
培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看看聚在门口的水,心里的火呼地冒出一股。还嫌院子里的水不多,还想再憋回去?他伸手在小四的脖颈上打了一下,接着又夺过小四手里的那把小铲子,几下就把小四辛苦了好半天才堆起来的那一溜土铲平了。口子一扒开,聚集在门口的水哗哗地朝街上走去。出水口的水则发出一阵阵呼呼的响声,就是猪饿了以后满院子乱走时的那种叫声。
培仁把他的一只手按住,不让他动,他用另一只手把培仁推开。
是一点儿黄米面,大约有二三升,还有一小铁桶胡麻油,都是培仁从后草地拿来的。
他说培仁,你拿这些干啥!
培仁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空着手来吧?难道亲戚们之间也不让来往了?本来还想拿只鸡呢,不好拿,怕路上一不小心飞了。
他说,你怎么没赶头牛来。
培仁说,没有么,要有我就赶来了。
他和培仁是表兄弟,但是印象中相互之间却从来也没有叫过哥哥弟弟什么的,从小到大都是直呼其名。培仁他们家在后草地,来回一趟差不多得有十几二十多天,一路上会十分地辛苦。可是这半年多来,培仁这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培仁嘴上说是来走动,来看他,可是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既然是想看他,几个月前不是刚看过么,这怎么就又来了?再说,他有什么好看的?小的时候还能在一起耍,现在……他本想对他说说村里的事情,可一转念,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说什么,说他天旋地转?说会计本来指手画脚,眼看就要立功了,却不料他本人率先浮出了水面?告诉培仁没事不要到处瞎出溜?
培仁说,来一趟,路上就得走十来天,要是事先在家里把鸡杀了,一两天就坏了。带着活的呢,每天还得专门停下来喂它,不喂肯定还是个死。
他说,哪有在半路上喂鸡的。
培仁说,所以也就没拿。
他说培仁,这形势你还敢到处乱跑?
培仁却说,啥形势?
他说,难道你们那儿啥事也没有?
培仁说也有。
他说,这里可是紧得很。
培仁说,那儿松一些,不像你们这儿神经烂五的。
他说培仁,这种话以后少说,最好永远也不要说。
培仁说,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以后不说就是了。
培仁越是这样说,他却越觉得培仁是故作轻松,装着像没事人一样,实际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回事呢。他总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这中间不知还包藏着什么呢。他一边和培仁说着话,一边暗暗地留意着培仁的种种表现和反应。培仁嘴里的金牙有时会一闪一闪的,原来那么多年都没觉得,这时却让他觉得是那么的刺眼,不舒服。
想着想着,他忽然吓了一跳:培仁一定是碰上什么事了!不然不能这么不辞劳苦地一趟一趟往外跑,好像是在躲避什么呢。
是的,一定是在躲避什么。
从后草地到他们这里,来回一趟二十多天,要不是有了要紧的事,谁愿意那么来回跑呢?以他对培仁的了解,他很知道培仁并不是一个多么勤谨多么愿意吃苦的人,这样想来,事情好像也就十分的明了了。狗日的培仁,肯定是有了事了。
可是,有事了就往这边跑么?为什么,就因为是亲戚?
他本想对培仁说,我也是一个泥菩萨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凭什么说自己是一个泥菩萨,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至少眼下还不是。郭部长把最机密的事情也都告诉他,说明并没有拿他当外人,在当初决定对会计展开秘密调查的时候,他也是全村里第一个知道那秘密的人。除了他,谁还能有那样的待遇?那能叫泥菩萨么,泥菩萨能提前知道那种事么?记得会计当天还来串过门,一看见会计进来,他吓了一跳,脑子里随即就响起一阵房倒屋塌的声音。之后,他把自己的嘴封锁得严严实实,有关那方面的事情半个字也没有说过,还不断地把话题往别的方面引。说起村里的一个叫三春的女人,说起邻村的一个把热窝头藏到裤裆里把自己烫出伤疤的叫高举的男人,甚至还把会计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培仁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也不管他心里在转悠些啥。看见院子西边的那个鸡窝已经歪斜得很厉害了,几乎快要塌了,培仁就对他说,垒鸡窝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就不用管了,你去忙你的。
他说,等天晴了再说吧。
培仁却没有听他的。自那以后,就把原来的那个旧的推倒了,开始砌新的。雨时下时停,下得很大的时候,培仁就坐在门里面抽烟,看雨。只要一停上一会儿,甚至蒙蒙细雨的时候,就出去干活儿。石头,泥,都是湿的。拆下来的那一堆旧东西把院子里变得更加泥泞,人从外面回来,或者要出去的时候,都会走进泥里。鞋上一沾了泥,女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不过,当看到一个新的鸡窝的时候,慢慢地又会晴朗起来。
鸡窝盖好以后,培仁又对他说,我再给你盖一个兔窝吧。
他说,兔窝就算了,不要盖了,兔子也没有,盖那干啥。
培仁说,有了兔窝,就会有兔子的。
就在鸡窝的旁边,挨着鸡窝,又盖了一个兔窝,中间的那堵墙,是兔子和鸡两家共用的。
兔窝比鸡窝稍微复杂一些,复杂之处就在于兔窝里面的后墙不能够用石头砌死,以便于将来打洞。当然,那个洞不需要人来打,兔子自己就会打。兔子觉得自己快要生了,就开始给自己在后墙下打一个洞,等到真正要生产的时候,洞也就提前打好了。培仁解释说,兔子生小兔子的时候,是不会当着人的面生的,更不想让人看见,必须的到后墙下的那个洞里去生。以后,喂奶,抚育,就都在那个洞里,像它们一家的卧室。只有等到小兔子会走了,才会领出来。好几个小的,丁零咣啷,摇摇晃晃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有的连眼睛还没睁开呢。
趁培仁在院子里嚓嚓地铲泥的时候,女人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堂屋里的黑暗处,用手指指外面,悄声问他:
你没问问他啥时候走?
他说,那种话哪能问出口。
女人说,那他就这么住着呀,不走了?
他说,肯定要走,人家也有家呢。
女人说,你就问问他怕啥。
他说,我不问,我问不出口。
女人说,家里住着这么个人,真是麻烦死了。你一天到晚不在家,你当然不麻烦。
他说,人家给你干活儿的时候你咋就不麻烦?习惯了就好了。
女人说,谁用他干?他不干也行,那鸡窝又塌不了。
他说,你别忘了,我们是表兄弟,他那么大老远来了,也不容易,你就不能将就一下么。对他好一点,起码不要在他面前摔摔打打的。
女人说,我对他不好么?今年他头一回来了,我对他咋样?马上给他烙饼,炒鸡蛋。问题是不到半年,他这已经是第二回来了,这咋就没完了呢。
他本想说,根据他的观察,培仁很可能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可是又怕说出来后女人会忍不住乱想,甚至出去到外面乱说。那样一来,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麻烦。有些麻烦不是你能想象得了的,更不是一个人的能力能掌握控制得了的。人能轻而易举地把麻烦招来,可是并不等于也能把麻烦再轻而易举地送走。女人们,最容易坏事了。而一旦真的有了事,她们又根本解决不了,只会呜呜地哭,要不然就上吊,跳井。
听见培仁在外面用铁锹奋力地铲泥,攉水,他看了女人一眼。
二
锅底被勺子刮得吱吱地响,听上去除了刺耳,还叫人觉得牙根发酸。
看着刘连梅把最后一点粥也刮进了饭盒里,福林端起饭盒喝了一口,嘴里顿时就被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充满了。这以后,他看了刘连梅一眼,把饭盒里的粥倒进两个空碗里,把另外两碗粥倒进饭盒里,盖上了盖子。
刘连梅说,你这倒腾啥?
福林说,那两碗有铁锈味呢。
火上烤着一个窝头一个馒头,刘连梅隔一会儿翻一下。
刘连梅对福林说,铁锈味怕啥。
福林说,当然不怕,铁锈味喝了也死不了人。
刘连梅说,那你还倒来倒去,好像我做得不对。
福林说,他关在那个黑房子里,再喝上两碗有铁锈味的粥,你就不怕他心里一麻烦,上了吊?
刘连梅说,有铁锈味就要上吊?那村里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福林说,我说的是人的一种心情,咱们在外面,就算是饭里全是铁锈味,吃了也不会多想,更不会麻烦。他在那里面,你能拦住他不乱想,不麻烦?
刘连梅没再说话,拿起那个已经烤得焦黄的馒头,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接着又把那个窝头也拿出来,在手里拍了拍,然后放在一起,用一块笼布包了起来。
福林就站在灶火前,把那两碗有铁锈味的粥喝了,拿上饭盒就要走。
一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刘连梅轻声说道,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对福林说的。
福林拿着饭盒正要出门,听见这话以后果然就站住了,他回过头,看着刘连梅。
刘连梅对福林说,你去了,要是能有机会说上话,你就问问他,那些钱在哪?
福林无比吃惊地看着刘连梅,说,连你也不知道?
刘连梅说,知道还问啥。
福林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在门外,门上的半截帘子在他的脸前飘来飘去,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没有拿饭盒的手把它挡开。可是,刚挡开,脸上就又觉得很痒,帘子又擦着他的脸动来动去,他一伸手,把它抓住,握在手里。
刘连梅说,等没人的时候再问,悄悄地问。要是旁边有人,就不要问了。
福林没说话,却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饭盒。
王汉兵家后墙上的那一段马头墙眼看就要塌了,已经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这会儿,从屋顶上流下来的雨水在马头墙那里突然分成两股,一股贴着后墙唰唰地流到街上,另一股流进那道大嘴一样的裂缝里以后就不见了。
福林手里拿着饭盒,抬起头,有些痴迷地望着那段龇牙咧嘴的马头墙。
福林记得,晴天的时候,他曾看见不断地有鸟从那里飞进飞出。而且福林还相信,那里面住了不止一窝鸟。
后墙上黑绿黑绿的,爬满了毛茸茸的苔藓。
福林想,那股水流到了哪里呢?那么多水都流进去了,总得有个出处吧,总得有个放的地方吧?
黄鼠、瞎貉,甚至獾,都住在河边的洞里,要是往里面不断地灌水,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纷纷跑出来,如果不跑出来,就都得被淹死,除非在人往它们的窝里灌水的时候,它们正好不在家。
不过,就算有幸躲过一劫,等再回来的时候,那个被大水灌过的家也不能再住了。
水流进去那么多,王汉兵一家人会不会也像黄鼠或獾一样突然从里面跑出来?
黑房子只是里面黑,外面并不黑,因为没有上过油漆,门窗甚至比周围别的那些房子看上去更新一些。黄白的木头本色,上面裸露着很多褐色或黑色的疤结。
当年,村里曾经要把这间房作为会计和保管的办公室,让他们在里面记账、算账,没想到会计死活都不愿意,说宁可坐在大街上甚至房顶上算账,也绝不进那里面去。
为什么死活都不愿意进去?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那里面曾经先后吊死过三个人,谁也不愿意进去。前两个像福林这样的孩子们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福林他们这么大的孩子们只知道后面吊死的那个女的,因为她是四明的大姐。不过,真正有没有见过她,福林记得也并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没见过,又好像见过。几个孩子在四明他们家门口玩火,有一只洁白的手曾经在他们的头顶上拍过,那是谁的手?还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有时忽然从外面回来,或者又突然离去,那又是谁?难道不是那个大姐?
福林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是会计的儿子。
来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是来送饭的。先前的那个声音说。
这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有些沙哑:
就是,得让人家吃饭,他现在还不能死。
饭当然要吃,问题是能不能让他们父子见面,这得想一下。
哦!另外两个声音像是同时都惊呼了一声。
从屋檐上流下来的水把门前的地上冲得坑坑洼洼的,落在人的脸上甚至还有些疼。福林离开门前,站到屋檐下,这样一来,感觉就像站到了一长扇帘子的后面。这样一来,躲雨倒好像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方面,如果有人从远处走来,会以为他是在观赏雨里的景色。
他把手里的饭盒贴到腿上,腿上立刻感觉到一种温热,他放心了,饭还没有凉。
不远处,张元荣家的房顶上像是在冒烟,福林吓了一跳。仔细再一看,才发现并不是烟,而是从房顶上溅起来的雾。
与张元荣家房顶上的那种烟一样的雾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宋守财的那一大片黑瓦的屋顶,像是很早以前从半空中落下来的一大片漆黑的翅膀,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平时看着还像个房顶,一阴天,一下雨就好像贴到了地上。福林知道,就在那片黑色的翅膀一样的旧瓦下面,有很多绕来绕去的拐角和不能住人的空房子,在其中的一间半露天的空房子里,有一具空棺材,上面的红颜色早已变得淡红,甚至灰白。有一天,他们正在那个很少有人经过的过道里下“狼吃羊”的棋,忽然看见有一缕乱蓬蓬的黑头发在一个拐角上飘扬了一下。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一张虚浮松弛的灰白的脸,从墙后面露出来。
福林——
雨里忽然有人叫他,福林看见是小学的葛志远老师。葛志远老师披着一件奇怪的雨衣,一看就是用化肥袋子改造成的没有袖子的那一种。葛志远老师问福林站在这里干什么,福林的两只脚轮流着在屋檐下跺了几下,觉得说不出口。
福林问葛志远老师要去哪,葛志远老师说:
我妈,出去拾柴禾,跌了一跤。
福林说,这天气出去拾柴禾?
葛志远唉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在雨里走了,在他的脚边,福林看见溅起的泥水上下翻飞,像是一垄被犁开的土。而葛志远的两条腿,无疑就是那犋行进中的犁。
旁边的那扇门开了,裴永会从里面走出来,对福林说:
把饭给我吧,我给他拿进去。
福林说,我不能进去?
你哪能进去!裴永会说,人家不让进。
福林把饭盒交给裴永会,看着裴永会拿出钥匙,打开了那间黑房子的门。他本想趁机往里面看一下,看看爹怎么样了,然而裴永会却像一只敏捷的黄鼠狼一样,吱溜一下就钻进去了,并随手带上了门,福林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裴永会又从里面出来了,又锁了门。
放心吧,给了。裴永会对福林说。
福林没有说话,一边看着裴永会,一边忍不住瞟了一眼那扇门。
你也回去吧。裴永会对福林说。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开了。
福林说,我等他吃完,把饭盒拿回去。
裴永会看看福林,没再说什么,弯下腰把屋檐下的一块半头砖捡起来,扔到远处,又回到旁边的那个屋里去了。
福林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听见黑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和他想的一样呢,果然得事先留一手,不事先准备一下还真不行。
从家里临出来之前,福林趴在堂屋的一块盖板上,偷偷地写了一个手指那么宽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爹,妈让我问问你,那些钱到底在哪?
写完以后,他把那张小纸条揉成一个黄豆那么大的小纸团,然后塞进那个窝头里,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按照他对爹的了解,如果有一个窝头和一个馒头都放在他的面前,爹一定是先吃窝头,最后才吃那个馒头,所以福林才决定把那个小纸团塞到窝头里,只要他一掰开,就会看到。除此以外,福林还有一个考虑,万一他心里麻烦,吃完窝头以后就再不想吃别的了呢,或者不舍得吃那个馒头呢?纸条如果塞到馒头里,不仅很有可能看不到,甚至说不定会招来新的危险和麻烦。
所以,福林觉得,无论是哪种情况,把纸条塞到馒头里都是不对的,只能放到窝头里。
屋檐下阴冷阴冷的,福林站一会儿,又走一会儿,又不时地瞟一眼那间黑房子。按照时间来判断,他相信爹这会儿已经看到他写的那个小纸条了。
远处,有一个人赶着牛,慢慢地从雨里走过。
三
开完会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和郭部长握了手,然后摸着黑回家。
雨停了一会儿。
有月亮,但是地上却一点儿亮光也没有,到处都黑洞洞的。临走前,看门的史银柱老人让他提着马灯回去,他没有提。在自己从小到大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村子里行走,还用得着提一盏灯么,他相信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要是不能,那倒是奇了怪了,不用别人笑话,自己也会羞死。还干部呢,开完会连家也找不回去,那叫什么干部。
他走着,有时会抬头看看天上,星星很多,有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的却离得很远,独自亮着,像是地上的那些独门独户的人家。他想,星星说不定也以类聚,也以群分呢,甚至也存在着左中右呢。有红色的星星,革命的星星,一定也存在着黑色的星星,反动的星星,有问题的星星。有几颗谁也不挨,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有问题。
其中有一颗星星,他觉得很像是培仁呢,心里藏着心事,却又对谁也不说,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来回忽闪,一天一天地闷着,甚至暗中抽搐着。是不敢说,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他不知道。只要他不开口,别人谁也很难知道。
快到前面的一个小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眼前刷地一跳,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正在那个小十字路口上摇晃,有一个水桶那么高,那么粗……再仔细一看,却并不是在摇晃,更像是在一起一落地转动,好像中间有一根轴,在带着它转动。啊,不对,也并不是在转动,而是在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他很大声地喊了一声,问是谁,对面没有答应,却更像是被他吓着了,摇摇晃晃地掉头朝小十字路口北边的一条巷子里跑去。
于是,他也开始跑起来,在后面追赶。黑漆漆的巷子里,那一团白游动得很快,等他也跑进巷子里以后,却不见了。
他前后看看,最终在一户人家的门外停了下来。他确信,那个白色的东西就是在眼前这扇门前消失了的。
之后他吃了一惊:杨跃海家?
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先前的星星和月亮又都不见了,雨又下了起来。
他听见放在院子里的一个簸箕和两只水桶被雨敲打得咚咚作响,他想找到它们,挪开一下地方,却又看不见它们在哪里,只听见它们像小鼓一样暗暗地敲着。
他走进院子西边的耳房里,想看看培仁睡了没有。听见有轻微的鼾声传来,就想培仁可能已经睡着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走到炕前,睡在黑暗中的培仁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并发出一阵低沉的却又不无惊恐的怒吼。也就在那同时,他感到自己的两个手指被培仁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
培仁的那只手像是一把老虎钳子,他试着抽了一下,却没有把自己的那两个手指抽出来。
培仁,是我!他说。
然而培仁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仍然紧紧地攥着他的两个手指,似乎比一开始的那时候还要更紧一些。
他说,培仁,快放开我的手。
喊也喊过了,说也说过了,不仅没有放开,黑暗中忽然响起嘎巴的一声。很快,他就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也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培仁,你把我的手扭断了!
他后面的这句话像是让坐在炕上的培仁一下清醒了过来,立刻就松开了手,随即又把放在灶台上的灯点着了。
灯一亮了,他捂着自己的那两个手指,首先看见培仁坐在炕上,脸色惨白,又如死灰,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
扭疼你了吧?我没想到是你。培仁大口地喘着气说。
他说,除了我,还能有谁。
疼痛使他咬着牙,嘴里不时地发出阵阵吸吸溜溜的咝咝的声音。他来到灯下,仔细地察看那两个手指。培仁也凑过来说,我看看。说着,想伸手摸,他不由地往后缩了一下。他对培仁说,不能摸,疼死了。
培仁说,先抹点儿紫药水吧。
说着,就去炕里面翻他带来的那个包,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找出一小瓶紫药水来。
来,我给你抹上。培仁说。
看见培仁拧开瓶盖,他把手指伸给培仁。
你出门还带着这个?他对培仁说。他觉得这事多少有些奇怪。
培仁听了他的话,似乎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只是咧了咧嘴角。一边往他的手指上涂药水,一边很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出门在外,谁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呢,万一有用呢?你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涂了药水以后,两个手指却依然像火烧一般。他心里担心是不是断了,不过也没好意思当着培仁的面说出来,那会让培仁以为他是要成心弄断他的手指呢。兄弟之间,断没有那种可能,尤其是他和培仁,从小就要好,连往那方面想一下都不应该不能够呢。
他对培仁说,你手上的劲可真够大的。
培仁说,我也吓了一跳。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现象:培仁的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只差没戴帽子。
于是,他有些吃惊地问培仁,你睡觉不脱衣裳?
培仁凄然地笑了一下,说,忘了。
他说,有啥不放心的,在我这里就和在你家里一样。
培仁说,真的是忘了。一开始躺着,没想要睡,后来不知咋稀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他说培仁,你心里要是有啥麻烦事就说出来,别憋着。
培仁说,没有,要有,我还能不和你说么。
他说,我总觉得你有些紧张。
培仁说,我只是近来常做噩梦。
他说,都是些什么样的噩梦?
培仁说,也没啥,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被吓醒,觉得身上绷得又紧又硬,还有的时候醒过来身上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说,那更得好好休息,以后睡觉要把衣裳脱了。
听着外面哩哩啦啦的雨,培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培仁说,这连阴雨下得人真是麻烦。好像我每回一来了就要下雨。
他说,你是龙王么,每回都带着雨来。
培仁说,可惜不是!真要是,那就好了,哪儿天旱了,我就去一趟。
他说,那你可就值钱了。
培仁说,你还记得咱们小的那时候么,有一次,也是下连阴雨,下了七八天,哪哪儿都是水,都是湿的。睡梦中听见有人喊:走啦,走啦!推开墙上那个月亮形的圆窗户一看,有人盖着红花的被子,睡在咱们的廊檐下,下面垫着木板和石头……
他说,我记得,二姐两口子打架,水缸里忽然蹦出好几个绿莹莹的蛤蟆。院子里水汪汪的,门口盘着蛇,舌头柳叶一样,粉白粉白的,小眼睛黑亮黑亮的,像玫瑰花的籽。
培仁说,你说的那都是一种表面现象,背后真实的情况其实是……
他说,还有背后的情况?
培仁说,你到底比我小几岁,有好多事情你那时还不懂。
培仁扭脸看了一下身后的窗户,黑暗中窗外仍然不时地传来那种暗暗的敲小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
培仁说,我就是在那时候,听见人们悄悄地说,咱们那个家要败落了。
原以为睡上一觉就好了,手就不疼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醒来一看,两个手指肿得又粗又亮,还十分的沉重,明显觉得比别的那几个手指要沉重得多。看上去也很吓人,似乎稍微触碰一下,就会有无数透明的脓和血奔流出来,而等那些东西流完以后,整整齐齐的两个手指也将完全不复存在。
他其实是被疼醒的。
那时候天还没亮,他睁开眼,看见外面还黑洞洞的。
没有听见下雨的声音,他怀疑雨是不是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爬起来一看,看见屋檐下还在滴水,才知道雨并没有停,原来一直都在下着。
真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该用一种怎样的言语来形容和描述那种痛。他闭着眼睛,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在炕上蹬来蹬去,放平了不是,抬起来也不对,任何一种姿势和动作都不能把那种钻心的疼痛从他的身上转移走。
他侧身躺了一会儿,觉得疼得更厉害了,于是又平躺着。平躺了没多久,还是觉得不行,又翻了一个身,脸朝下趴着。那只手既不敢放到被子里,也不敢放到脸前,怕一不小心碰撞了,只能单独把它举出去,伸到枕头的外面,这样就能保证它不被别的东西碰着。
想起昨夜的事,忽然觉得有好多的事情好像完全想不明白,也很有些看不大懂。他刚走到炕前,其实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发出别的什么太大的声音,培仁竟忽然就被惊动了,发疯一样地扑过来,完全就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而且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裳。
他觉得培仁的那种样子一定不是专门冲着他来的,没有理由和道理嘛。再说,他也知道培仁对他的感情,多少年的兄弟了。想来想去,他觉得培仁的那种样子只能是一种面对危险时的正常的反应——当一种突如其来的危险破门而入的时候,培仁那样做难道不对么?难道不应该有那样的反应么?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培仁提防了好几年的一直徘徊在他身边的危险?不管是什么,那样做其实都是对的。
是的,就应该那样,突然扑过来,一招制胜。
手指上的疼痛使得他的两条腿又在炕上不知不觉地蹬来蹬去。
不久以后,他的那种烦躁难捱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引起了睡在旁边的女人的注意。
女人闭着眼睛问他,你在做啥,抽筋了?
听见女人醒了,他忽然吓了一跳。
女人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本来不打算告诉她,可是后来咬了咬牙,觉得这事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就对她说了。
他说,手疼得厉害,睡不着。
女人这时还并未引起注意,懒懒地说,手咋了?
他想了一下,告诉女人说,昨夜和培仁掰手腕,不小心扭着了。
女人说,真行,真有出息!你们多大的两个人了,还干那种事情。
他说,小时候我们经常掰,比谁的劲儿大。
女人哼了一声,上半身爬起来。他嘴里咝咝地响了两声,有些害怕地对女人说,不要挨我,别过来!
听见他这样说,女人反倒来了兴趣。她干脆坐起来,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就要看他的手,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那两个肿胀的手指,顿时惊叫了一声:呀!都已经成了这样了,颜色都变了,都已经黑紫了!
他想把自己的那只手撤回来,可是被女人死死地抓着。他对女人说,别蝎蝎螫螫的,那是紫药水。
女人说,紫药水?哪来的紫药水?谁给你抹的?
他说,培仁的,他随身带着的。
女人撇了一下嘴说,还有紫药水?他带的东西可真够全的。
听见女人这样说,他说,还有啥?
女人说,好像还有一根一丈多长的绳子。
他说,你看见了?
女人说,没看见我能胡说他么。
培仁带着那么长一根绳子干什么呢?他想。既然带了,那就说明他一定有他的考虑,谁出门能不带一些东西,任何人的包里很可能都乱七八糟。不过,培仁带着的那些东西也多少有些古怪,女人提到的那根一丈多长的绳子他倒觉得没什么,他奇怪的却是昨夜拿出来的那瓶紫药水。培仁为什么要带着一瓶紫药水出来呢?而他本人,从来也没有带着那种东西出过门呢,平时就连见都很少见到呢。
看着他那两个吓人的手指,再加上平日对培仁的种种不满,女人很快就培植起一种仇恨。她说,这个挨刀的,咋能把人扭成这样?他这是不想让你活呢。
他说,别胡说,他也不是专门的,不小心么。小的时候,我有一回还差一点把他的腿弄断呢,可是心里清清楚楚的,一点儿那个意思也没有。
你没有,他有。女人说。
他说,行啦,培仁是个啥样的人,我比你知道。
女人说,他出门带着紫药水和绳子,就没安好心。
他说,照你这么说,他出门带着紫药水,就是为了把别人弄伤,然后再给人抹一点儿紫药水?那他图啥呢?他的紫药水多得没地方放了?你觉得这么说有人信么?你给我说说,你要是能给我说出个道理来,我就服了你。没道理么。
我也一下说不上来,反正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女人的声音比一开始的时候小了很多。
他人生地不熟,总不能去到处乱走,到处吆喝吧。他说。
女人说,我说的还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那你的意思是……
女人说,我也说不清,总觉得他有鬼。你见过谁出门还带着紫药水?
女人忽然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那只手,他疼得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
后来要起来的时候,他却发现已经不能自己给自己穿衣服了,一只手无论如何也做不了那些事,尤其是裤子,完全没办法穿上。这样一来,女人不得不帮他穿衣服。女人跪在炕上,先帮他把裤子穿上,接着又让他站起来,一边给他提裤子,系紧裤带,一边对他说,你真有本事,又从头活回去了,连裤子也不会穿了,我好像成了你妈。他直挺挺地站着,总觉得身上哪儿有些不对,脸上痒,耳朵后面也有些痒,衣服穿得不舒服,很别扭,和平时不一样。那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缺少了一个手,甚至两条胳膊都没有了的人,不能不从心里敬佩他们,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是怎样生活的。
穿好衣服以后,女人告诉了他一个让他有些吃惊的消息:家里好几个地方长出了蘑菇。
女人领着他看,果然,好几个墙角里的景象都让他吃惊,甚至两口缸之间也有。在那些幽暗暗的地方,一丛丛,一簇簇的蘑菇小伞一样支棱着,摇晃着,苍白,陌生,阴阴的,冷冷的,叫人看了有些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和不祥,像是一些颤颤巍巍的病恹恹的人,再看却又像是一群手拉着手的小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家里。他感到头皮有些紧。
女人问他,这不能吃吧?
他心里一惊,说,当然不能,这还用问么,吃了就死定了。
女人又说,猪也不能吃吧?
他说,人都不能吃,猪哪能吃!猪和人不一样么。
女人唠唠叨叨地说,天要是还不晴,再这么连阴下去,再这么哗哗地下下去,说不定柜子后面也能长出树来。
他吩咐女人,吃完饭,就赶快把墙角里和缸后面的那些小蘑菇都铲出去,不要到处乱扔,要挖个坑埋起来。随便扔出去,会被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捡起来吃了,猪和鸡碰上了也会吃。
一看到他那两个肿胀得又粗又亮的手指,就连一向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郭部长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郭部长说,这是怎么回事,一晚上没见,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嘴里咝咝地吸溜了一下,说,不小心扭着了。
郭部长疑惑地看着他,说,干什么能扭成这样?
他苦笑了一下,打算把这事蒙混过去。
然而郭部长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他,是谁把你扭成这样的?别人,还是你自己?
他说,我自己。
郭部长说,到底是一件什么事?
他说,家里的门轴坏了,想把门卸下来修一下,结果没端牢,门砸下来,手就被压住了。
郭部长说,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他看着郭部长,耳边却暗暗地听见那两个手指好像在叫唤。
郭部长说,你这样会影响工作,咱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够。
他说,不会影响,我这就去找贾本正给我看看,上点药。
贾本正正在屋檐下喂鸡。
院子里全是水,水下面是滑溜溜的淤泥,从大门口通向屋门口,每隔一尺左右垫着一块砖。当他跳舞一样踩着那些砖摇摇晃晃地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子的贾本正吃了一惊,几只鸡好像也受到了惊吓,拍着翅膀,咕咕地叫着。其中有一只,不吃东西,孤零零地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翻着白眼。
昨夜抹上去的紫药水已经大部分变黑。当他把那两个又肿又黑的手指伸到贾本正的面前时,贾本正也愣了一下。随即就警告他,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贾本正洗了手,先用一点儿酒精给他抹了一遍,然后涂上一种凉凉的药膏,再用纱布包好。贾本正还建议他使用一根绷带,把那只手吊起来,他说不用了。他可不想把自己弄得像个伤兵似的,郭部长要是看见了,一定会更不高兴,会以为他趁机偷懒,逃避斗争,自己给自己放假。他只想让手尽快地好起来。
贾本正对他说,头上要是再缠上两圈,你看上去就更像个有功之臣了。
这个死医生,经常拿病人取乐。去年,牛宝生找他看病,他竟建议牛宝生每天晚上用一碗冷水浸泡睾丸,每次不少于一小时。牛宝生后来对人们说,夏天和秋天的时候还好说,冬天哇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浑身直哆嗦,完全招架不住。
临走前,贾本正叮嘱他,今天或者明天,再来一趟,他要给他放放里面的脓和血。
他平端着那只包了白纱布的手,像不久前来的时候一样,又跳舞般地踩着院子里的那一溜湿滑的砖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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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