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和煦舒缓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进来,大团大团的暖意,在客厅里舞动着。即便是冬日,只要有日头,便不觉得萧瑟。玻璃窗会反光,会凑趣,把许多东西排列组合、放大了摆到你面前,是凸透镜,上扬的态势。站在四十五层楼的窗前径直望下去,维多利亚港成了安静的一幅画,一动不动地,嵌在窗格上。只是颜色分明。最远那块,是滚着金边的,纹理清晰,遮住了海本来的样子,愈近便愈淡下去,也是很有层次的。距人最近处,是一片深青色。要定睛看上一会儿,才发现那里到底还是动的,人、车,还有海,缓缓地,一点点地蠕动。像老式诺基亚手机里的“贪吃蛇”。
刚过完年,郭妮便收到罗妍的微信:“我下周来香港置办嫁妆。”
事先没有一点征询,甚至连她要结婚也是首次听说,开口便是令人无法拒绝的声气。这就是罗妍。本来到香港办嫁妆也没什么,自由行开通后,港澳通行证当天可办,从上海到香港只需一个多小时,比去趟苏州也远不了多少。问题是,郭妮人在香港,罗妍这么突然一来,自然是要在她家住下,情况就要复杂得多。丁维安那里不算,还要跟他母亲打声招呼,即便是他妹妹丁维纯,多少也要提一声。还是新抱(广东话,新嫁娘)呢,去年才结的婚,不用说地域也是个原因,上海姑娘香港媳妇,广东话也才学得结结巴巴,平常见面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做人做事都是夹牢臂膀,顺拐似的,跟演戏一样累。罗妍倒是一点不见外——真要是亲姐姐也就算了,偏偏又不是。郭妮不好说“不”,但心里别扭是肯定的,硬邦邦地回过去:
“哦,晓得了。”
一周后,罗妍如期而至。郭妮初时还有些担心,想不会两个人一起来的吧——总算没有。罗妍推着行李车走出闸口,身着绛红色毛领大衣,黑色皮裙,踩着十厘米的尖头高跟鞋,染成紫红色的长波浪盘在头顶,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她看见郭妮,幅度很大地挥舞了一下双臂,差点将旁边人的眼镜打飞。随即加快脚步冲出来,抛开行李车,与郭妮紧紧拥抱。郭妮吓了一跳,还不及反应,整张脸已完全埋在她领口的假狐狸毛里。
“很想你哟。”罗妍捏着鼻音。
郭妮嗯了一声。她吃不消感情这么直接这么充沛的人。礼节上她也应该表示一下亲切,但她实在没法子把“我也很想你”这句话说出口。事实上,她觉得罗妍也不至于会多么想念她。十来岁才做的姐妹,不同父也不同母,一男一女带着各自的拖油瓶,组成了新的家庭,陌生人突然间成了亲人,尴尬到极点的关系,要说有感情那就是骗人了。郭妮不想骗人,也不想失礼,只好在罗妍背上轻轻拍了两拍,“——欢迎来香港。”
出租车上,罗妍一件件地脱衣服,从大衣到毛衣,再到连裤袜,搞得动静很大。最后脱剩一件短袖,光着臂膀拿手当扇子。她说,没想到香港这么热。郭妮从反光镜里瞥见司机有些异样的眼神,“嗯,你应该事先查一下香港的天气——不过,穿短袖会不会有点太那个了?”罗妍把连裤袜卷成球,塞进挎包,问郭妮:“为什么不开车?”郭妮怔了怔,“驾照还没考出来。”罗妍嘿的一声,噔噔两下,甩掉高跟鞋,整个人往后一躺,“本来还以为你老公也会来机场接我呢——有点小失望哦。”
晚饭订在楼下的“潮江春”,丁维安和他母亲、妹妹都出席。点菜时,丁维安问罗妍,喜欢吃什么?罗妍拿过菜单看了一遍,说随便。丁维安又问郭妮,你肯定知道的啦。郭妮记得罗妍喜欢吃烤鱼,便说“鱼”。丁维安点了一条清蒸老鼠斑,又点了例汤、白灼虾、糖醋镇江骨、鲍鱼鸡煲。服务员为每人舀了汤,分到各人面前。罗妍问:“这是什么汤?”郭妮回答:“南北杏无花果煲鹧鸪。”罗妍喝了一口,“广东人煲汤是讲究啊——我们上海的汤就简单多了,双档,荠菜豆腐羹,冬瓜小排汤。”郭妮道:“上海也有复杂的,你不晓得而已。我小时候过年家里吃的暖锅,里面放肉圆、鱼圆、蛋饺、蹄筋、火腿、香菇、冬笋、爆鱼……十七八样东西,满满一锅子,吃得浑身冒汗,肚皮滚圆。”
鱼上桌时,丁维安拿勺子剔了一大块鱼肚肉,搛到罗妍碟子里,“上海一般都吃什么鱼?”罗妍道:“上海吃得比较多的是带鱼、黄鱼、鲳鱼,或者到川菜店,吃水煮鲇鱼,要么是清江鱼,黑鱼也有。”丁维安点头,“上海好吃的东西很多。”罗妍道:“那倒是的,我们上海人这点真是比较幸福。不过你们香港也不差啊。”丁维安笑了笑,“马马虎虎啦。”
郭妮剥着虾,听罗妍一口一个“我们上海”,不禁感到有些滑稽。她记得初次见到罗妍时,这个山西女孩还完全不会说上海话,与她父亲坐在一起,问他“有没有醋和辣椒酱”。对面便是郭妮和她母亲,小声用上海话聊着天。那样年纪的女孩,又是这样的场合,都是矜持得过了头,彼此不言语,连看人都是趁对方不注意,飞快瞟一眼,便立即移开。最后是双方家长让她们握个手,“以后一家人了——”两人手搭着,也不用力,任它自然滑落。郭妮瞥见罗妍脸上的粉,没涂匀,浮在面上像蜕皮。想,原来她还化了妆。罗妍应该是察觉了,立刻低下头,拿叉子去挑盘里的意大利面。那年罗妍十八岁,郭妮十七岁。即便到现在,罗妍的上海话依然说不好,发音有些古怪,偏偏对于那些时髦的新兴词又很敏感,比如“拽”“屌丝”“腹黑”……没头没脑地掺杂进去,“侬这人老拽的”,“屌丝一只,还要学人家腹黑”——上海话本就夹生,再添上这些舶来的浇头,实在奇怪。还有罗妍的打扮,郭妮觉得她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从小练的不是童子功,便额外地用心。其实郭妮很想告诉她,马路上那些花枝招展过了头的,十有八九都不是上海女孩。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行事做人都是往里收的,低调、慎言。就像化妆的最高境界是“裸妆”,化了像没化。力气用是用的,却不露在面上。郭妮觉得,这些道理一两句话说不清,况且以她和罗妍的关系,似乎也没必要说。本就是不搭界的人,自从母亲去世后,便更是如此。从恋爱到结婚,郭妮只花了三个月时间,便把自己完全抽离了那个“家”。
丁维纯笑起来,是笑哥哥的普通话,“好烂哦——”她用广东话问郭妮,“我的普通话好,还是你老公的好?”丁维安立刻反击,“至少我还敢说,你呢,怎么连说都不敢?”丁维纯只好说普通话:“我怕我说得太好,你会墨(没)面子。”几人都笑。丁母招呼罗妍吃菜,“你七、七啊——”拿公筷给她搛了筷鲍鱼。罗妍说声“谢谢”,又问:“香港课堂上,是不是老师都用广东话教课?”丁维纯道:“是的啦。”郭妮道:“其实上海以前也是这样,老师讲课都说上海话。现在反过来了,小孩只会说普通话,上海话都不会说了。”丁维安道:“香港也差不多啦,你去铜锣湾时代广场那边,说普通话的比说广东话的还多。”
结束后,丁维纯回宿舍。她第二天飞早航班,通常这种情况,前一晚她都会睡在机场附近的员工宿舍。她很客气地跟罗妍打招呼,“这几天我要飞巴西,不陪你了。你玩得开心点。”临走时郭妮递给她一个袋子,里面是新织的围巾,“按你上次说的花样,不过织得不好,随便戴戴啦。”丁维纯接过,连声道谢,“唔咳哂阿嫂(谢谢嫂子)”。
罗妍问郭妮:“会织绒线了?”郭妮点头,“刚学会。拿她练手。”罗妍啧啧道:“不得了,贤妻良母。”郭妮嘿的一声,“闲着也是闲着,打发时间。”
丁母要早睡,丁维安与她先回去了。罗妍想在附近逛逛,郭妮便陪她。
这是尖沙咀地区近年新建的高级商场,香港人的习惯是,把小区建在商场上面。商场有小门径直通到住宅楼,坐两层电梯走出去,偌大的小区平台,大树、花坛、会所、网球场、泳池,别有洞天。寸土寸金的地盘,楼也建得高。郭妮住的那幢楼,位置最好,直朝着海。一千五百多平方英尺,差不多是一百四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一间主人房,两间客房分别是丁母和丁维纯住。还有一间工人房,给印尼籍的女佣住,也是单独卫生间。
罗妍问郭妮,这套房子多少钱?郭妮报了个大概的数字。说谎没意思,商场里到处是“中原地产”。罗妍怔了怔,“豪宅啊。”郭妮摇头,“我们上海的房子不是更大?”罗妍停顿一下,“——还是你福气好。”郭妮顺着话头,“你呢,怎么突然要结婚了?”罗妍道:“怎么是突然,我都二十八岁了。”郭妮道:“都没听你提过。”罗妍嘿的一声,“你还不是一样?人都没见呢,结婚证倒先领了。我爸常说,郭妮结婚像打仗一样。”
走了一段,罗妍又说到丁维纯。
“她多大了?”
“跟维安是双胞胎,今年三十三岁。”
“这个岁数还不结婚?”
“人家有自己的想法。”郭妮停顿一下,还是告诉她,“——她男朋友是飞行员,澳洲人。交往了七八年了。”
“空姐和飞行员,倒是挺配。”
“配是配,不过都在天上飞,脚不着地。男女这回事,不接地气也不行。”
迎面走来一个卷发的中年女人,见了郭妮便叫“丁太——”郭妮笑应“张师奶——”两人用广东话聊了几句才离开。罗妍问是谁。郭妮说是一起学煲汤的同学,“就在商场二楼,每周两天。”罗妍问:“你还学这个?”郭妮道:“学着玩。”
当晚,罗妍睡在丁维纯房间。郭妮直等她洗完澡上了床,一切收拾停当才回房,“有事就叫我。”罗妍点头,“麻烦你了。”郭妮瞥过床边那个大拉杆箱,“明天去哪里shopping?铜锣湾,还是就在尖沙咀?”
“不急。再看。”
临睡前,郭妮倚在床上刷微信,见罗妍在朋友圈上发了条讯息“香港,我来啦”,附了一组照片,有飞机上、出租车上,还有晚餐时拍的,最后一张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看角度应该是站在阳台上往下拍的。丁维安凑过来,问:“看什么?”郭妮把手机递过去。他看了一眼,还给她,“我后天去南非出差。这样等维纯回来,她可以和你睡。”
“不用替我们腾地方。”郭妮道。
他问她:“在那边替你买什么?红宝石好不好?”
她摇头,“什么都不用,平安回来就好——治安那么差的地方,非去不可吗?”
“早就定下了。”他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放心,没事的。”
第二天大清早,郭妮被门铃吵醒,是楼下保安,“丁太早晨!不好意思,有位姓罗的小姐说是住在这里的,可没带门卡,也说不清门牌号,我猜想应该是你们家——”郭妮忙道:“是的是的,麻烦你让她上来。唔该哂(谢谢)!”
罗妍进门时浑身湿透。她说没想到香港的天气这么奇怪,“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说下雨就下雨,结果一分钟后又出太阳了——”郭妮道:“你应该找个地方避雨。平台上到处是遮雨棚。”罗妍道:“海边哪来的遮雨棚?”郭妮一怔,“你去海边了?”
罗妍说她天没亮就去散步,沿着星光大道走了一圈,然后坐在文化中心前的台阶上看日出。吹着海风,看旭日的金光一点点爬上岸边船只的桅杆,“真不错,跟外滩的感觉不同——”郭妮想说“你这么早看过外滩吗”,嘴上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是不是因为楼层太高,有高原反应?”罗妍开了个玩笑。
早餐后,丁维安上班,丁母与印佣去超市买东西。郭妮问罗妍:
“出去逛逛?”
“好。”
刚过完年,是淡季。铜锣湾的时代广场里,人并不很多。GUCCI和LV的门口,也没有排队。两人一个个店铺逛,进去,出来,再进去,再出来——郭妮冷眼旁观,觉得罗妍应该并不打算买东西。神情漫不经心,这件拿起来看一眼,放下,再看那件,又放下。脚步也是很有节奏,匀速而笃定。每个柜台都不错过,逗留的时间也差不多,却什么都不买,也不问价格。女人买东西不会这样。郭妮不吭声,只是跟着,与她隔开两步距离。从二楼逛到九楼,再坐直达电梯下来。
“吃个茶,休息一会儿?”郭妮看表。中午十一点。
罗妍答应了。
两人又坐电梯到十楼“食通天”。挑了家餐厅。这个时段,早市还未完全结束,午饭的餐牌也摆了出来。客人不多,是个空档。服务员上来问“饮咩茶(喝什么茶)”。郭妮回答“普洱滚水”。少顷,两个茶壶便送上,一壶是茶,一壶是开水。郭妮先不倒茶,而是将两人的餐具放到跟前,拿开水将筷子、碗、汤勺、碟子逐一烫过,再把水倒进旁边的大碗里。罗妍看着,“这么讲究?”
“香港人的习惯,怕洗洁精残留。”郭妮道。
一会儿,菜上来。大多是早茶的点心,再添了个烧鹅。“吃菜。”郭妮让了让。罗妍点头,说“好”。吃了几口,罗妍忽道:“你早饭是不是没吃饱?”郭妮一怔,“喝粥,是容易饿。”罗妍道:“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喝粥。”郭妮又是一怔,“老太太喜欢喝粥,陪陪她。”罗妍道:“你胃不好,喝粥容易胃酸分泌过多。”郭妮嗯了一声,“问题不大。”
接下去的两天,罗妍提出要去海洋公园和南丫岛。都是耗时的地方。海洋公园一整天。南丫岛吃海鲜,骑脚踏车环岛,坐上返程船已是晚上七点多。船上,罗妍翻看一路拍摄的照片,又是笑又是说。郭妮一旁看着,终是忍不住:
“嫁妆不买吗?”
“嗯,怎么了?”
“想买什么,先列个单子,一样一样买。有计划比较好。”
罗妍停了停,还是那句,“——不急。”
郭妮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依然是若无其事的神情,“打算在香港待多久?”
“后天下午的飞机。”
郭妮松了口气,嘴上道:“——明天去哪里逛?”
“随便。你替我定。”
第二天,郭妮提议去超市一趟,“香港进口食品比较便宜,带点回去给叔叔。”两人坐地铁去北角的JUSCO,到了那里,才逛了一会儿,便有人过来打招呼:
“嗨!这么巧?”
是个高瘦男人。三十多岁,黑色夹克,露出白色衬衫领口,笑容很干净,也很亲切。郭妮怔了怔,说声“是啊,真巧”。随即给两人介绍:“我姐姐,罗妍——这位是胡绍斌,我在香港认识的第一位朋友。”
“别误会,我不是香港人。”男人对罗妍笑笑。
“他住在深圳,有时会来香港。”郭妮补充,“——大老板哦。”
“哪里,郭小姐开我玩笑,”男人的普通话带着广东口音,但还是比香港人标准很多,“开个小饭店,罗小姐有空欢迎过来捧场,就在罗湖口岸不远。”
男人邀请姐妹俩喝下午茶。阳光明媚的咖啡厅,靠窗位置。他给了罗妍一张名片,罗妍说声“谢谢”,也回赠了名片。郭妮有些惊讶,想她原来也印了名片。
“罗小姐也是开店的——我们是同行啊。”男人看名片。
“我跟你不好比的,”罗妍捏着鼻音,操一口上海普通话,“我们这种小网店,卖点蹩脚衣服,赚点小菜铜钿。”
“一样,都一样。”男人谦虚道。
郭妮往咖啡里加了半袋糖,端起来喝了一口,看向窗外。
回去的路上,罗妍向郭妮详细询问胡绍斌的情况,多大岁数、结婚了没有、饭店多大规模、怎么认识的,等等。郭妮一一回答。三十六岁,祖籍东北,单身,饭店她去过一次,还不错,朋友的朋友一起玩认识的。罗妍显得很兴奋,全身的体温倏地上升一到两度,脸上都泛油光了。她告诉郭妮,她过几天预备去深圳,试试那家饭店的菜。郭妮有些惊愕了:
“你不是明天回上海吗?”
“没事,”罗妍道,“反正我签了一年两次往返,从深圳回来再走,机票改签也方便。”
郭妮不知说什么好了。停了停,忽地迸出一句: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
罗妍一怔。随即反问:“——不行吗?”
郭妮又停顿一下,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两人倏忽变得十分安静。有什么东西戛然而止,又似是蠢蠢欲动。三四天的时间,像在锅里煎饼,客套话场面话是一层,煎得焦黄软熟,差不多也该翻个面,让底下那层也见个光。否则吃了夹生,肚里反而不舒服。
“你这次过来,应该不是为了办嫁妆吧?”下了地铁,郭妮径直道。
“嗯。”罗妍不否认。
“那男朋友呢?”
“天上飞呢。”
郭妮笑了笑。“想过来玩,就明说嘛,何必兜圈子说假话?”
“怕你不答应呗。”罗妍直截了当。
郭妮又笑了笑。
沉默片刻。
“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真难受。”罗妍陡地变了声气,“——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嘴上说三句肚里藏七句的,郭妮你能不能别这么讨厌啊?上海人我也见得多了,没几个像你这样,现在当了香港人,还是这副腔调,真恶心。”
郭妮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随即把罗妍拉到一边。
“有话好好说。我哪里得罪你了?”
罗妍嘿的一声。
“你来香港,就是为了和我吵架吗?”郭妮又问。
“说对一半。”
“那另一半呢?”
“看戏。”
“什么意思?”
“看大陆妹在香港怎么生活,削尖脑袋融入新环境。又励志又苦情。学广东话学煲汤,老公上班送到门口,给小姑子织围巾,陪婆婆喝粥清肠胃。郭妮我记得你以前口味很重的呀,浓油赤酱,狮子头红烧肉炸猪排,吃西瓜还要放糖粉。怎么现在只吃清蒸鱼,喝汤连盐都不怎么加。怪不得来香港不到一年,下巴都尖了。还有,在上海的时候,我看你也不是多有礼貌的人,我爸跟你妈结婚几年,你才勉强叫他一声‘叔叔’,对别人也是不理不睬的,欠你多还你少的德行。现在倒好,连人家让个路都要说‘唔该’,坐电梯替别人按着键,后面人还隔开十几米远呢,你撑着门等着,笑眯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你累不累啊?讨好这个讨好那个,连跟用人讲话都是轻声轻气像在谈恋爱——”罗妍说得飞快。
“不用你替我操心。”郭妮面无表情。
“我怎么能不替你操心呢?”罗妍道,“好歹也是姐妹一场。再说我也特别能理解你。我刚来上海那阵,也跟你差不多,恨不得把自己放到洗衣机里滚一滚,出来就变成正宗上海人了。上海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上海人玩什么,我就玩什么,上海人怎么穿衣服,我就怎么穿衣服,上海人说话的切口,我像背书一样,一字不落地记着。有一阵我看电视只看独脚戏,就是为了跟着学上海话。所以我现在看你,就跟照镜子一样——你说,这是不是叫现世报?”
“别拿我跟你比。”郭妮冷冰冰的语气。
“还记得那时候你怎么挖苦我吗?”罗妍说下去,“你说,罗妍,几时你吃意大利面不放醋和辣椒酱了,再来谈上海人不上海人的问题——那时我刚把上海话说得有点意思,自己觉得挺像个上海女孩了,可你一句话就把我的自信心给浇灭了。你记得吗?”
郭妮不说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起初我挺气愤,但很快就想明白了,郭妮你这个人,心里再怎样,嘴上还是留余地的。你根本就不屑睬我嘛,对吧?你之所以把这么刻薄的话说出口,是因为你发火了。”
“我发火了?”
“对。你发火了。因为那个时候,隔壁的欧阳喜欢我而不喜欢你,你——吃、醋、了。”罗妍把最后三个字放得很慢,一字一顿地。
“胡说八道。”郭妮不怒反笑。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欧阳跟你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十几年的邻居,可是我只来了几个月,他就请我去看电影了。我知道你其实也不见得多喜欢他,小四眼,个子也不高,走路还有点内八字——你是气不过,觉得他怎么会放着你这个上海小姑娘不要,而看上我这个外地妞。你觉得你是九十分,我最多能打五十分,要是他两个都不喜欢就算了,如果喜欢一个,那肯定非你不可。我知道这事对你打击很大,火是火的,却还不能说出口,只能闷在肚子里——那一阵,欧阳跟你打招呼,你都不怎么睬他。”
“你喜欢自恋,我也没办法。”郭妮说完,径直向前走去。
罗妍迟疑了一下,跟上去。郭妮的背影,单薄中透着几分倔强——就像当年第一次碰头,结束后她走在前面,罗妍跟着,踩着她的脚步,她挽着她母亲的臂弯,头微微朝着地上。郭妮或许是后脑勺感受到罗妍的目光,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从脚跟到脚尖,都是蓄势待发的。很干脆很漂亮,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与她隔着半米。好像这些年,她一直是这样,看着她的后脑勺。她抢上一步,而她又往前一些——终是隔着那段距离。
“其实你也喜欢那个姓胡的,对不对?”
罗妍很想把这句话说出口。要真说了,那前面的背影非停下不可。她可以轻松跨上一步,直视她的眼睛——从两人认识的第一天起,战争就不是单方向的。她与父亲住进那个家,除了主卧,另外两间一南一北,她说自己关节不好,使得郭妮被迫搬离住了十几年的朝南间。她进去后,审视着房间里每一个细节。撕下明星海报的斑驳的墙面,角落里残留的食物碎屑,窗帘上的不起眼的小洞,还有床垫上隐约的淡黄色污渍。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的房间。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半空中落到了实处。仿佛眼花时看出去,都有叠影。原本是离得很远,倏地拉近了,却又不似先前的模样。好一阵子,罗妍都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迷迷糊糊的,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跟风与模仿,现在想来其实都是有些可笑的,甚至是示弱。真正的改变来自于隔壁欧阳。谁说男人都喜欢秀气清瘦的女孩?十个里头肯定会有一个,喜欢罗妍这样张扬的个性,还有肉感的女人味。这百分之十,对于罗妍来说便是百分之百,是一比一的概率。分母是个上海男人,分子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同质的嘛。这不只是信心,更像是找到某种信仰,有着里程碑似的非凡意义。虽然罗妍并不喜欢这个内八字的小子,但并不妨碍那阵她每天在穿衣镜前来回地拾掇,花蝴蝶般出现在他面前,一口重感冒似的鼻音撩得他心痒难搔。
郭妮越走越快。背影渐行渐远。罗妍赶上几步,与她并排。
“听过算过。要是放在心上,那就是你输了。”罗妍看着前面,似是自言自语。
二
郭妮是去年六月认识胡绍斌的。
一个周末的晚上,她与丁维安双双出席他同事的婚礼。那时她来到香港还不到两个月,广东话勉强能听懂,却基本不会说,无法交流。脸上的笑像面具一样僵着,坐着很煎熬。席间,借口去洗手间,到外面透会儿气。
楼上的洗手间坏了,只能去下一层。郭妮坐扶手电梯下去。电梯行到一半,忽然后面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裙子,“小心——”她吃了一惊,可已经晚了,及地的长裙已卷入电梯缝,动弹不得。她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到地面了,男人很果断,“嘶啦”一声,把裙子撕下一幅。总算是安全了。
“穿长裙坐电梯,要小心。”男人瞥见女人露出的半截大腿,还有裙子的毛边,像不规则的流苏,脸上兀自惊魂未定。“坐会儿吧,”他扶郭妮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脱下西装盖在她腿上,“有同行的人吗?打个电话,让他给你送衣服。”
郭妮渐渐回过神来,说声“唔该”,给丁维安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来。
男人换了普通话,“内地来的?”
郭妮怔了怔,“是啊。你也是?”
……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