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机响起时,女人正在洗奶瓶。
奶瓶是孙子巴图的,陈硕、金妍的二胎儿子,生下来二百多天。儿媳金妍产假期满上班,她这个婆婆,周一到周五,全天候带孩子。现在的闺女们似乎更信任自己的亲妈亲爹,时兴姥姥、姥爷带孩子,但她的一对亲家例外。亲家两口子,一个是即将退休的民俗学教授,一个是曾经的中学校长,都不是一般人——专家,有文化,年纪大了也有大把的事情做。亲家公比她年纪大,据说还有一个国家级的课题没结,还有带的博士没毕业;亲家母退休了,被一家私立高中聘请过去,当常务副校长,搞管理。那老两口,文化水平高,起名字有一套,周末过来稀罕隔辈人格格、巴图,却不可能像她这样,天天囚在家里,侍候孙辈吃喝拉撒。好像带孩子是所有当奶奶的天职啊。还是刚知道金妍怀上巴图的时候,她曾去家政公司打听,寻思着,这次是不是要出钱雇个月嫂。金妍生格格时,她比现在年轻,体力还好,侍候月子没显得太累。再说那时候也还不太时兴请月嫂。这一次,她又去悄悄打听,惊诧月嫂的价钱比格格小时候又涨了,比她每个月的退休金高出好几倍,贵得离谱,吓人哪。月嫂这么贵,那还犹豫什么,直接老将出马,再次跃马扬鞭吧。何况自己的亲孙子,她真是打心眼里盼望、稀罕的,疼到心窝、骨头缝里,多看几眼心都能化掉,即使交给月嫂,她也得不错眼珠盯着。老了老了,还有这点用处。只要能给儿子、儿媳帮上忙,吃苦受累,那都不是事儿!
儿媳金妍,在证券公司有个职位。产假还没到日子,公司就来电话催上班。这个春天,股票市场格外热火,全民炒股,猪也染了牛脾气,牛气冲天满天飞。单位人手紧缺,希望她第一时间返岗就位。其实金妍没上班的日子,在家也没闲着,刚出月子,就天天抱着电脑,摆弄她这个退休女工看不懂的红红绿绿K线图,给报纸证券版写分析文章,也挺累的。儿媳这工作,看似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其实不容易,操心累脑子啊,要不怎么小小年纪就长白头发了呢,少白头挺严重呢,全靠焗油膏掩饰。所以,她早早就给儿媳表态了:妍妍,要不,等你上班了,我还天天早上过来带巴图?白天?晚上?全天也行!
金妍瘦,奶水不足,到该上班的日子,只剩下晚上临睡和早晨起来时,还能让巴图嗍上几口奶。剩下几顿,她这个当奶奶的给巴图加辅食,冲奶粉。奶粉是从澳大利亚代购的,贵,让她肝儿颤。她忘不了金妍上班第一天,趴到巴图小床前,跟孩子恋恋不舍说再见时,扔下的那句话:小巴图,妈妈给你挣奶粉去了。这样的话,她这个当婆婆的听了,心里那是相当不是滋味儿。儿子陈硕在大学里当上副教授,收入却不如金妍。她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的退休金,没有能力给孙子买高级奶粉,那就出力气,多干点活吧。
给巴图喂完上午这顿奶,她得及时把奶瓶刷出来。孙子是心肝儿,孙子的事情,大到放音乐早教、适时抱到外面晒太阳补钙,小到换尿不湿、洗小屁屁,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用过的奶瓶得刷几次,先凉水,后热水,再放进消毒柜。现在的孩子,真是太金贵啦,不哄不抱不睡啊,比她自己带大的儿子难侍候多了。格格小时候睡觉要哄,巴图也是。哄巴图睡觉,经常累得她胳膊抬不起来。也可能是她身板不如从前了。陈硕小时候,睡觉她从来不哄,往小床上一扔,自己睡去。好儿子,一会儿就乖乖闭眼睛。其实也是没办法,没有时间哄。七个月,就巴图这么大,已经上托儿所了。她每天早晨把儿子送工厂托儿所,中间去喂几次奶,晚上下班再抱回来。酷暑寒冬,周而复始,没有人能帮她。陈硕爸那会儿就去美国了;婆婆还没退休,也很快成了她的前婆婆;她自己的妈妈,1966年夏天,经受不住剃阴阳头和游街的刺激,把自己交给一根绳子,根本没见过外孙的面。她的后妈——她当面一直叫她姨,心里却总是想着这个女人是后妈,她只在过年回去看望爸爸时,才能说上几句话,指望一个后妈能帮你搭手带孩子,这想法太奢侈,不现实。往事不堪回首。1977年,就是恢复高考那一年,她正怀着陈硕。如果那时没怀孩子,她相信自己会去考大学,也一定会考上的。凭着当年实验中学的老底子,她自信,没问题的。停课闹革命时,她初三,她想不到,自己将永远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刚开始她还天真烂漫,幻想着,下乡就像以前在学校学工、学农,就是几天、个把月的事情。曾经,她的理想是当个外交官,她学俄语非常努力,在年级几次考第一。经历过乡下的寒暑四季以后,她最大的理想是从农村回城,重新当个城里人。还算幸运,在同期下乡的同学中,她不是最后回城的。终于回城,当上工人,一当就是一辈子。一晃儿退休了,一个月拿两千不到的退休金,跟当官、当教授的那些同学没法比,比留在农村没回城没退休金的强。她有个女同学,在农村时很风光,女拖拉机手,当过模范,铁姑娘队的,开拖拉机,出车祸,就地埋乡下,永远不能回城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上面有比你强的,下面有不如你的,你只能是夹在中间的那种人。你必须得时刻认清形势,摆正自己的位置。认不清形势,你就可能永远处在痛苦之中。万幸,儿子很争气,从上小学就年年考前面,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回老家,凭自己本事进大学工作,娶了教授的女儿,让她脸上有光。自从儿子上学,她最爱听的一句话是:儿子的智商百分之百随母亲。儿子能考上北大,证明她这个妈妈聪明,智商不低。她自己没机会上大学,有个好儿子,她知足。儿媳妇是独生女,难免有小个性、小脾气,但肯生二胎,已经让她喜出望外。现在的八零后,普遍晚婚、晚育,三十岁以前能结婚就不错了,有多少结了婚也不张罗怀孕生孩子,像金妍这种女子,家庭出身好,有正经工作、收入不错,又肯生两个孩子的,实在是太难得了。当婆婆的,苦点累点不算啥。比起担惊、受怕、抄家、挨打、听到妈妈离世的噩耗、看后妈的脸色、听丈夫不归的消息、儿子四十二度高烧不退,比起在水田里弯腰插秧、割稻子、冬天冷得手脚生冻疮、零下三十度的酷寒三九天抱儿子挤公交,小菜一碟,都不算事。
座机响了第三声,女人终于反应过来,是家里的电话铃响,绝对不是隔壁放电视剧的声音。赶紧揩干手,去客厅。这个时间往家里打座机电话,除了儿媳,没有别人吧。儿媳刚上班一个多星期,牵挂家里,不放心孩子,问长问短,很正常。她拿起话筒,说了声“喂”,电话那端,却不是金妍,而是一个男人苍老的带点嘶哑的声音:你好,请问这里是陈国庆家吗?
是,我就是陈国庆。陈国庆这名字,已经跟随她六十五年,烙印在她骨子里,但自从退休,除了偶尔去医院看病,已经很少有人喊。她现在是妈、奶奶、大姨、亲家母、姐、退休人员老陈、陈师傅、那老太太……嘶哑的男声,听了她的回答,声调明显高了:哎呀陈国庆,找到你太不容易了!你能猜出我是谁不?
她猜不出来。事实上,她懒得猜。很多年前,陈硕爸爸从美国给她打越洋电话,告诉她他不回国了,准备跟她离婚,她对世界上叫男人的这一部分人,从此就真正彻底失望了,除了抚养儿子,她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更多的想法,也从不主动跟儿子以外的男人打交道。她当下的重要任务是给她的孙子巴图洗奶瓶。儿子和孙女、孙子,在她生活中的意义,跟男人不一样。他们是她的命。而一个陌生老男人,在不知道隔了多远的电话线那端,让她猜他是谁,她觉得矫情,无聊。没准儿还是骗子呢,推销保健品什么的。儿子、儿媳再三叮嘱过她,不要搭理各种推销的,社会上有些人,丧尽天良,专门骗老年人钱财。一个豆沙嗓子老男人,与她何干?
豆沙嗓子不知趣,继续自管自大声说话:我是小皮子,同桌的你吗!陈国庆你真把我忘了?不会吧?我跟你讲,找到你这个电话老不容易了,你可一定得把我想起来呀!
小皮子?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名儿她还记得,长什么样儿有点模糊。没错,这个名字属于她同桌,小学时候的。那时候她跟他划过三八线。他往她桌子里放过毛毛虫,她还找他妈妈和老师告过状。她还记得他妈妈高高的个子,身穿军装,腰系皮带,那真叫一个飒爽英姿。他大名什么来着?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小皮子?你有什么事吗?嘴上讲话,心里却在想,不会又是给孩子婚礼发请帖的吧?大概五年前,她一个二十多年没来往的初中女同学,肖小凤,忽然打电话来,热情邀请她去参加女儿的婚礼。现在出席婚礼,都要随份子钱的。份子钱从她刚回城参加工作时的五块,已经涨到至少五百块钱了。五百块钱对她很重要,差不多是她退休金的四分之一,够给孙辈买一罐也可能两罐进口奶粉。奶粉都是金妍买,具体多少钱一罐她不十分清楚,只是听说很贵。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她心里会咯噔一下,但不至于舍不得。该还的人情一定得还。不能因为自己被丈夫甩了,还是个普通工人,就比别人矮一头。问题的关键是,她跟那个同学以前关系并不好,也很多年不来往。她想不明白肖小凤同学费了多大劲淘弄到的号码,怎么会下得了决心给自己打这个电话,不明白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尤其肖小凤同学是怎么想的。她记下了婚礼的地址和时间,尽管心里有些犹豫,但最后并没有去。从那以后,偶尔有自称老同学的人打电话来,她心里第一时间都会想到是不是婚礼邀请。给陈硕和金妍摆婚宴时,她可是只请了家里最直系的亲属,一个同学、同事都没找。记得当时儿子还几次跟她嘀咕:妈,您就真一个同学、朋友也不找吗?您真的没有朋友?确定?
一个不找。不找。她记得自己回答非常坚决。
尽管她态度不热情,小皮子在电话那端仍旧滔滔不绝:当然有事呵,这不马上六一儿童节了吗,我们一帮小学同学,准备到北陵公园聚个会,我就是聚会的发起人,正在寻找失联多年的老同学。陈国庆你知道不,为了找到你,我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我也真是蛮拼的,哈哈,不容易呀!你是大隐隐于市啊,我一看你这电话号码,你家其实离我家不远,咱们都在皇姑区吗!我住新乐遗址这边,是不离你不远?原来我以为,你多年不出现,是去哪个外国了呢,现在不都时兴移民吗。话说咱班同学真有好几个移民的,那谁,你后桌,王红玲,人家现在是加拿大人,我把她都联系上了,说是最近正好回来探亲,也准备要参加呢。
她身上哪个地方莫名紧了一下。疼。说不准什么地方,也许是心脏吧。她没多想,张嘴就说:净扯,都白头发了,六一儿童节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从小到大,她就是这么个直率的人。老爸说她的这种性格像她妈妈。她妈妈当年就是个说话、做事不会拐弯的人。性子烈。想爱就爱,想说就说。
想死就死。
竟然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一根绳子。
怎么没有关系?咱们也曾经系着红领巾,是花骨朵,祖国的未来呀!跟你讲陈国庆,算上你老人家,我现在已经联系上十四名同学了,到时候咱们每人系一条红领巾,到北陵公园照相、野餐、唱唱小时候的歌儿、回忆甜蜜的童年,怎么样?你一定来哦!你把手机号告诉我,再把我微信加上,我把你拉群里,你跟大家就联系上了。现在的高科技真是太好了,微信真是太好了,你不会用多冤枉,赶紧让你家小辈儿给你申请一个,我记得你有个儿子是吧?听说还挺出息的?你真是挺了不起呀,把儿子带这么好!你赶紧上微信!跟你讲,现在的人,不论住多远,微信一加,天涯若比邻呀。我们这些经常联系的老同学,现在很活跃的,经常一起活动,吃喝玩洗乐,一条龙,五一劳动节时,还轧伙儿去新民市美国郡那边泡过温泉呢。就差你了,学习委员同学,赶紧的,告诉我手机号!
在他的催促下,她把手机号码告诉他,刚说完最后那个数字5,就有些后悔。她没想过要跟小学同学联系。事实上,自从丈夫跟她离婚,她不愿意跟任何同学联系,小学的,初中的,包括当年的知青战友。陈硕的爸爸就是她的知青战友,当年的老高三。刚下乡时,她不会干农活,不会做饭。父亲蹲牛棚,母亲离世,上小学的妹妹友好被山东老家来人接走了。别人春节回家,她无家可归,是他主动留下来,陪她过年,手把手教她用苞米秸子烧青年点大灶,和面、包饺子,让她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他投奔海外的姑姑扎下根狠心不再回国时,如果不是已经有了儿子,也许,她也会像当年的妈妈那样,自行了断人生?是奶味儿未脱、从小就爱笑、大眼睛会说话的小陈硕,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生下陈硕以后,妈妈的某一年忌日,夜半醒来,她曾经责问自己:当年没有成为妈妈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是自己不够可爱吗?作为一个女儿,如果自己更乖巧,更活泼,多干家务,不跟妹妹争强生气,妈妈会不会有勇气活下去?过了那道难坎,她没准儿是一个长寿老太太。姥姥家是满族,有长寿基因的。文化大革命,那么多人受磨难,挺过来的还是多数呀。
有些事情,不想也罢。想无止境,想了让人心疼。人生怕想。因为你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你终究是个肉身凡胎,一个身高连一米六都不到的小女人,你怎么可能想透人世间的道理?
而同学也好,知青战友也罢,都会勾起她的回忆。她不愿意回忆。不联系、不见面就减少了回忆的可能。
所以,她对话筒那边的小皮子冷冰冰的:聚会的事情,再说吧,我要带孩子,不一定有时间。
自称小皮子的老同学,并不因为她明显的冷淡而消减热情:陈国庆,你一定要抽出时间!就一天时间,实在不行你来半天也行,说好了,不见不散,好吧?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你手机要开机呵!
放下电话,女人陈国庆调低座机音量,回厨房接着洗奶瓶。
把奶瓶放进消毒柜,她开始准备下午煲汤的材料。金妍太瘦了,她应该再胖一点。孙子吃母乳的时间越长越好。当年陈硕吃母乳到一岁半,要不然他哪能这么聪明。儿子现在瘦了。经常熬夜写论文,准备评教授呢,听他说评教授必须得有多少多少篇拿得出手、在一定级别刊物上登出来的论文。而且据说在一些刊物上登论文,还要倒交钱,说是叫版面费。那版面费万八千的,比儿子一个月的工资都高。这种事是不是有些不讲理?花费心血做出来的学问,还要花钱让别人知道?这种学问有什么用?她真不明白现在的这些事情,她只知道孩子们都不容易,她要帮他们。聚会的事情,听一听而已。她可不想去。一群老头、老太太,头发白、眼晴花、走路打晃、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各种降糖药,还要往皱巴巴、长了老年斑的脖子上系条红领巾,还要到公园里唱歌,唱小时候唱过的歌,多滑稽,多可笑。这种事情,想一想算了,真去做,让年轻人笑话,让儿媳妇笑话。想一想,小时候唱过什么歌来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鸟在前面带路》《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红领巾之歌》。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和平的风,吹动了旗帜,招呼我们走向幸福的人生,我们手牵着手,我们肩并着肩,我们向前,我们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勇敢向前向前,勇敢向前。这是第一段歌词吧?后面是什么来着?她惊讶于自己还能想起这么长一大段歌词,不知道歌词记得准不准。是《红领巾之歌》吧?下一段是什么来着?给点时间,她相信自己还能多想起来几句。
她其实只想了那么一会儿,就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情忘掉。就像忘掉她人生经历过的很多不愉快。人活到六十五岁,不愉快的事情多着呢,要是不尽量忘掉,都记着,那是跟自己过不去的节奏啊。
但是,她发现,有些事情,其实是忘不掉的,只不过被一块刻意遗忘的大石头,压在记忆深处,只要一个契机,那块石头稍微松动一下,过去的那些事情,不是忘不忘掉的问题,是咕嘟咕嘟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比如小皮子这个人。他的大名,虽然这么多年已经淡忘,从来没有想起过,一个电话的契机,竟然也让她想起来了。小皮子是同学对他的戏称,他的大名叫皮子雄。没错,就是皮子雄。叫他小皮子,既跟他姓名有关,也跟他的性格特点有关。小皮子当年调皮得很,所有捣蛋使坏的事情,在门框上面放垃圾,开门掉下来砸老师满头满脸,往女生课桌放蛤蟆、毛毛虫,惹得女生哇啦哇啦大叫,把前排女生的小辫儿系在椅子背上,那个年代经典的恶作剧,哪样都拉不下他。有的是他策划的,有的是他单独作案,并且事后供认不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就是个爱出坏点子的皮小子。如果不是老师忌惮他家里的背景——他爸爸当时好像在政府里当着一个处长,他早就应该被处分,至少是家长约谈。班里同学,家长其实都不是一般人,大部分是与实验小学一路之隔的政府、军区司令部上班的公职干部、现役军官。小皮子的爸,作为一个老八路、分管教育部门的处长,在学校校长和班主任老师眼里,是有地位的人,他们对一个有地位的家长的孩子,是很宽容的。皮子雄其实也是她实验中学时的初中同学。当年,他爸爸也被打倒过,但没下放,听说后来被结合了。皮子雄跟她下乡不在一个青年点。他在乡下呆了不到两年,很快去部队当了兵。听说他还带兵去中越边境打过仗。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这么说,他还活着。她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见了面估计也认不出来了吧?
皮子雄之后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王红玲。皮子雄说得没错,王红玲是她后桌。当然,也是他后桌。他们上学时,经历过大跃进,然后是连续几年挨饿,大家都很难吃饱,胖孩子少见。王红玲在同学中间,算是身上有肉的。黑瘦黑瘦的陈国庆,每每扭头看见后桌皮肤白皙的王红玲,偶尔心里会升起一丝羡慕。王红玲的妈妈是上海人,据说在饮食方面很讲究,很会做饭,王红玲白,不瘦,跟这个有关吧?陈国庆的妈妈,从小离家当兵打仗,在做饭这件事上,实在马马虎虎。她和妹妹陈友好,从来没赞美过妈妈的厨艺。事实上,妈妈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给女儿做饭。他们家经常吃机关食堂。她想起来,王红玲当年也是他们班里穿得最美丽的女生。她好多衣服,头上的小饰品,粉色的头绫子,黑色镶银边的发夹,据说都是从上海寄过来的。那些年,家里有上海亲戚,比有海外亲戚让人羡慕。有海外亲戚的大多心惊胆战啊,就像陈硕他爷家那样,家里的年轻人,考大学、当兵、当警察都不可能,政审就不合格。上海就不一样了,虽然是十里洋场,曾经灯红酒绿,但那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出过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王红玲身上的花布拉吉,在她少年的梦中出现过。王红玲也下过乡,但她很快回城当了工人,又在1978年考了大学,听说后来当了大学老师。她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了?当年,王红玲跟她竞争过学习委员,因为没当上,还哭过鼻子,有一段时间不愿意搭理陈国庆。她学习成绩没有陈国庆好。她还是当年的白胖模样吗?
很多年没见过面、没联系过的两个小学同学,她的同桌和后桌,因为一个突兀的电话,出现在她脑海中,拂之不去。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们。她就不愿意想过去的事情。她拖地,摘菜,清洗炉台、油烟机,把汤煲上,很快一身大汗。又穿多了。刚刚五月中旬,不至于这么热吧?她想进卫生间冲个澡,还没进去,一阵嘹亮的哭声响起来——是宝贝儿巴图醒了!她放下手里正准备洗澡的毛巾,冲到孙子的小床边,开始了又一轮大事——把尿、换尿不湿、喂奶、哄抱。这就是她的大事。她发现,只要孙子有事让她忙活,别的事情,现在,她都可以不想。
这一天跟往常一样,金妍先下班,陈硕下班顺路去幼儿园接回格格。他们是开心、热闹的一家人。全家人吃过丰盛的晚饭,她把东西收拾好,回自己的家。周五晚上了,她愿意回泰山小区的老房子去住。一个人过两天,清静清静。老房子是爸当年走五七回来时分的,后来爸官复原级,分了更大的新房子,坚持把这套房子给他们母子住。爸说,住泰山小区,孩子上实验小学、实验中学更近些。她知道爸是在可怜她。一个被丈夫遗弃、没有花容月貌的女工,独自抚养一个儿子有多不易,她从来没跟爸讲过,但她相信当过领导干部也有过政治波折的老爸明察秋毫,都知道。他心里有数。为这套房子,那个后老伴还闹过几天。后老伴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也缺房子。那时候住房全靠单位分配,还不兴自己买,还没有商品房。泰山小区的老房子,有她和儿子的共同记忆,也有她对去世老爸的怀念。房子虽然已经老旧,但她住习惯了,不想离开。事实上也没有能力离开。这一带的新房子都很贵,尤其通地铁以后,七八千,上万一平米,她可买不起。儿子、儿媳住的这套婚房,是亲家两口子出钱买的,她掏的装修钱。这不合常理。通常都是男方家长买房子呵,你家添人进口,娶媳妇吗。亲家两口子肯掏钱买房,她理解为是老两口对女婿陈硕的一种格外认可。毕竟是北大的博士,才工作几年就评上了副教授。她自己是没有能力给儿子、儿媳妇买这么大房子的。能把儿子的博士供下来,她已经尽全力了,靠着自己不高的工资,还有陈硕十八岁之前,他爸爸每年象征性给的那点抚养费。陈硕爸早就再婚了,听说在那边又有了儿子、女儿,但生活得也并不算富裕。听说哈。听说他一直在唐人街的一家印刷厂,当排版工人,英文水平限制了他的发展。这些都是陈硕偶尔去奶奶家,带回来的信息。自从离婚,她再没进过婆家的门。她有志气。她生命中曾经的男人,陈硕的爸,也许是真不富裕,也许是富裕了,但不想再往这个他根本就没见过几面的儿子身上投钱?一切都过去了,无所谓的,她不愿意多想。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他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能力,给了她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他给过她。人要生活在现实中,要认命,要知足。明天早上,又是周末,是亲家两口子过来稀罕孩子的时间。周一早晨,金妍上班之前,她会再过来。她和亲家,他们各有分工,各有各的时间与晚辈相处,互相不打扰。这样挺好。
她从儿子家往泰山小区走。春天来了,迎春花开过了,丁香正盛,街边的各种树,杨、柳、枫、槐,叶子也都绿了,看上去干干净净,很新、很美。走路是最好、最便宜的锻炼方式,除了费鞋,成本很低的。还可以呼吸一下外面流动的空气。春天虽说风大,也经常有雾霾,外面毕竟跟室内空气不一样,北陵公园附近的空气,相对来说还好些哩。给皇太极老皇帝找的睡觉地方,错不了。北陵公园里树多,夏天比外面温度能低好几度。陈硕小时候,北陵公园不免票,进去要花钱的。现在早晚都免票了,住在附近的人,到公园里锻炼很方便。如果白天非得要进去,也可以办月票、办年票,没几个钱。白天她可没时间。她从北陵公园东门儿子家出发,快步走了两站地,很快到了北陵公园正门,又想起了皮子雄的提议。晚上的北陵公园,嘎嘎冷的冬天都人头躜动,更不要说眼下越来越温暖的春天了。跳舞、踢毽子、暴走、放风筝、玩滑板的,各有各的玩法。从她老房子泰山小区到北陵公园正门,步行七八分钟,但她很少进去,通常只是顺便看一眼。她是大妈,但没炒过黄金,没跳过广场舞,更没出国旅过游。她孤僻,不愿意凑热闹,不愿意进入任何一个吵闹的环境。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她愿意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呆着,干点手工活。岁数大了,干活累了,想返过乏,不容易。这个晚上,她从北陵公园正门经过,面对喧响的春天、热闹的人群,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小皮子说要系红领巾聚会,且不说这主意如何,她去还是不去,单说他们上哪儿找红领巾呢?现在的小学生还系红领巾吗?他们小时候是系的,加入少先队,那是大事。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儿子小时候也是系的,她还记得陈硕小时候总是系不好红领巾,每次都是她给孩子动手,老师开家长会时还特意提过,说有的家长什么都帮孩子包办,结果孩子连红领巾都不会系,连鞋带都不会系。老师没点名,但她知道老师说的很可能就是她。儿子学习成绩好,动手能力确实差。小时候不会系鞋带、红领巾,到现在领带打不好。她知道自己有责任,她太惯着孩子了,恨不得替孩子做一切,但她忍不住不做。自己受过苦,她不想下一代再去受苦。人生来如果就是为了受苦,那有什么意思呢?又想到红领巾的事情——现在街上走路上学的孩子,她没注意还系不系红领巾。应该是系的吧。人总是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感兴趣。她自己小时候的红领巾,肯定早就没影了。家都抄了、没了。儿子小时候的红领巾,哪儿去了?也许还在?自从有了泰山小区的家,她像个守财奴,一根布条都不舍得扔,除了生活垃圾,她很少往外面丢东西。她珍惜这个家的一切。翻翻箱底,也许,还能找到?
事实上,这个夜晚,她回到家里,曾经翻箱倒柜,却并不是寻找红领巾。她在找一本书:《毛线编织大全》。格格的个子长得很快,秋天就要上小学了,她要给格格再打一件新毛衣。现在的商场里,小孩子的衣服样式真多,也真是好看,但也真贵呵,经常比大人的衣服还贵呢。她已经买了毛线,准备给格格再织一件图案新颖大方的。金妍不反对她给格格织毛衣,给格格往身上穿,还拍了照片四处传,儿媳妇说这叫晒,说婆婆织的毛衣有很多人点赞。儿媳妇的肯定,是她的动力。连她的亲家都夸奖过她的手工。亲家是民俗学教授、专家,说她的手工可以送到省里参加展览会,一定得奖,拿到外面能卖大价钱呢,现在手工活最值钱了,会手工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听了一笑了之。她知道织毛衣比她手艺好的大有人在,很多她这个岁数的女人都会,她这个真不算什么。她把亲家的话当成一种客套。教授、有知识的人,就是有教养,知道怎么夸奖人、安慰人。能找到这样的岳父,儿子也算有福气了。她看得出来,教授亲家对陈硕很赏识,爷俩在一起有话说。陈硕从小没跟爸爸在一起,他的生活是有缺失的。有个好岳父,也算补偿吧。明年是亲家两口子结婚四十年,她听见过金妍在跟陈硕商量怎么庆祝。要不,让他们坐游船去环球旅行?咱爸妈好像说过要去长江坐游轮。出去一回,索性让他们游远点儿。儿子和儿媳商量这种事,一般是背着她的,她只零星听见几句。她心里悄悄算计着,她要给亲家老两口子各织一件大毛衣外套,要织那种底子大红、带抽象福字的。她正在设计图案。等图案想好了,织好了,给他们一个惊喜。老两口子的身材,她心里有数。她有这个本事,前后左右看人几眼,织出来的毛衣肯定就尺寸合适。儿子曾说这是因为她立体几何学得好,她笑说儿子这是儿不嫌母丑。织毛衣的活,她是回城以后跟厂里的女工学的。她跟教授亲家说的不是谦虚话,她在工厂的那些女工同事,很多都会织毛衣,她不是手艺最好的。妈妈不擅做饭、不会织毛衣,这些本事,都是她后来摸索着学会的。你不会做饭,自己就吃不上,儿子也吃不上。你不会织毛衣,儿子就穿不上好看的毛衣。她要让儿子吃饱吃好、穿暖穿好,不比别人家孩子差。儿子曾经是她最大的动力。
周六、周日两天,格格的毛衣已经有六分之一模样了。周一早晨,她要把针和线都带到儿子家,赶在格格上幼儿园之前给她比量一下肥瘦。毛衣刚开个头,万一肥瘦不合适,需要返工的话,也没多累。
陈国庆不会想到,找她的电话,会打扰儿子一家的周末。
客厅电话响起时,陈硕两口子还在睡周末的懒觉。
响第一声,金妍马上就醒了。她一直睡眠不好,有了巴图以后,尤其不好,雨点打窗户都能把她惊醒,更不用说儿子夜半醒来的动静了。第一感觉是巴图醒了。扭身看一眼大床旁边的小床,儿子睡得正酣。这儿子,真是个宝,自从他出生,熊了多少年的股市噌噌噌往上涨,以致公司同事在微信群里纷纷笑称,金妍的儿子,简直就是个送财童子,自从他出生,咱们公司佣金也噌噌噌往上涨,钱多得像做梦,到了手得赶紧花掉,不花掉让梦收回去了。那段时间,公司里的同事经常在外面聚餐喝酒,开心得不行。谁家里有闺女的,赶紧订娃娃亲啊!儿子不光是个送财童子,还很少哭闹,很省心。大概也知道她这个当妈妈的正困,还没想起床吧,小嘴巴嘟嘟着,睡得香着呢。儿子酣睡,她又以为是手机闹铃响。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在闹铃声之前就能醒过来的。产假期满,上班以后,她怕万一早晨起床晚,影响上班,特意设了闹铃。掏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手机看一眼,手机并没有动静。七点多一点了啊。这才想到,今天是周六,她根本没打算早起,也没设今天的闹铃。
那就是座机了。用脚捅一下身边的男人:接电话!
困着呢!谁这么早打电话?广告、推销吧。
这么早,不是你妈,就是你学生。
不可能。我妈昨晚刚回去,她能有什么事?你听说学生有这么早起床的?再说学生也不知道家里电话。该不是你爸你妈吧?
更不可能。他们这会儿应该在早市。
电话铃声在他们的猜测中消失了。他们接着睡,但不到十分钟,又响起来了。金妍只好自己爬起来去客厅。万一真是爸妈打来的呢?每个周六的早晨,他们去早市买她爱吃的青菜、水果,有时候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家里冰箱还有什么存货,需要补充什么,确实也有打电话来商量的时候。自从儿子出生,金妍把主卧室的座机线拔掉了,怕电话响影响孩子睡觉,但这样以来,接座机电话必须去客厅,也挺麻烦的。
金妍起床去接电话。她还没十分睡醒,想着接完电话回去继续赖床。拿起话筒,哑着嗓子,说了声:你好。
电话那端,一个男人声音很大:陈国庆,大懒虫,这么晚你还不起床?!
话音未落,金妍的睡意已经消失了。陈国庆是她婆婆,尽管她当面喊妈,从来没说出过婆婆的名字,心里是不止一次这么叫过的。什么人跟婆婆说话这么放肆、亲昵?!从她和陈硕结婚,尤其怀上巴图开始妊娠反应,婆婆经常过来帮忙,她从来没发现还有电话打到家里座机来找婆婆的。她一直以为婆婆是一个跟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的退休老太太。为此,她还跟丈夫陈硕说过:咱妈这样是不是太孤僻了?现在像她这样的老人太少了,你看外面那些退休老太太,不是炒黄金、跳广场舞,就是国内外旅游,疯着呢。陈硕说,我妈一直就这样,我都习惯了。看来她这个儿媳妇的情报工作还是有死角啊,居然还有男人用这种语气跟她的婆婆说话。会是谁呢?难道婆婆的生活中真有隐藏很深的男人?没想到。不会吧?她清了下睡了一夜还没透亮的嗓子,像在公司接待重要客户:对不起,您找陈国庆吗?她不在。有需要转达的,您可以跟我讲。我是她儿媳。
啊哈,你是她儿媳啊?那什么,打扰了!我是陈国庆的老同学,打她的手机不接,短信也不回,那就麻烦你转告一下,我周五给她打电话说过的事情,麻烦她回复确认一下,这边都准备好了,就差她没确认了,好吧?谢谢你!
放下电话,金妍人回床上躺下,觉却是睡不成了。她把手伸进陈硕夹被,摸到男人的腋窝,想把他胳肢精神,陈硕却顺势抓住她手往下边送,她使劲挣脱出来,小声跟他说:找咱妈的电话。一个男的,说是她老同学。
什么事儿?
有什么说过的事情让她确认,再具体没说。神神秘秘的。要不你抽空问问,别是传销、卖药什么的。也没听她说跟老同学有什么联系呵。
知道了。
要不现在就打电话?为什么手机打不通?平时她不是总开机吗?我怎么心里不踏实呢?
也许手机没电了?或者她正不愿意接电话?她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不接别人电话,你知道的。
这样说着,陈硕还是起床,关了房门,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门一关,客厅小声说话的声音,基本听不见。
金妍起身看一眼酣睡小床的儿子,重新躺下。陈硕去客厅打电话之前把门关上,是不想惊醒巴图,也是不想让她听见母子对话吧。她这个婆婆,性格有点怪。把自己包得太严实。也太不爱说话了。她跟陈硕谈恋爱时,去家里坐,婆婆那时也经常跟她没话,没有血缘、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没话说很尴尬,金妍只好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她曾经跟爸妈说过自己的苦恼。爸劝她:一个退休工人,你不必要求太高。不跟你多说话,也许是好事。老话讲,沉默是金,碰见一个罗嗦的婆婆,你该嫌人家嘴碎了。妈嘲笑她:你不是总嫌我嘴碎爱啰嗦吗?找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婆婆,不正称你心吗?你咋又受不了啦?看来我闺女就是个叶公好龙呵!
不管怎么说,婆婆不爱讲话这条,还是让金妍往心里去。婆婆也不是完全不爱讲话。她只跟一个人讲起来没完,那就是陈硕。母子在一起时,婆婆嘴不闲着,金妍走近了,婆婆又马上闭嘴。金妍曾经跟陈硕开玩笑:咱妈是不是背后讲究儿媳呢?挑儿媳毛病呢吧?要不怎么我一过去就不讲了?陈硕捏她鼻子:婆婆的醋你也吃,你还有出息没?
是的,在陈硕面前,金妍是个有出息的女人,她不想做跟婆婆一起争男人的那种小女人。婆婆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不容易。但在这个家里,金妍也是有事情要争的。她要争的事情,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跟陈硕讲,也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婆婆讲合适。但总有一天,她会讲的。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儿,爸妈对她宠爱,几乎她所有的要求,他们都能满足她,但很小的时候,她心里就认定了,爸爸骨子里其实是喜欢男孩的。爸爸从来不肯公开承认,她就是能感觉出来,谁让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呢。爸爸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大学同学,金妍管他叫李叔。李叔家有个儿子叫李壮,比金妍小一岁。小时候,两家经常一起聚会,每次聚会,爸爸差不多总能把李壮整哭。要么抱起来往天上扔得老高,吓得李壮哇啦哇啦乱叫,要么用言语撩闲刺激,让李壮不开心乃至眼泪汪汪。一开始,回家以后,她还埋怨爸爸有失斯文,不该这么粗暴对待李壮,后来她就不吱声了。有一天,她忽然醒悟,爸爸对李壮的种种行为,看似反常,其实是他太喜爱男孩了,他在对女儿的温柔里,有亲情,埋藏着怜惜,却不是欣赏。爸爸想要个儿子。因为这个发现,金妍心里很长时间都在纠结。可惜你们只能生一个孩子。可惜我不是男孩。可惜。自从结婚,她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一定要生一个男孩,不光让老爸稀罕,还得跟随老爸一起姓金,要把金家的姓氏传下去。金巴图。这名儿不错啊,叫起来多响亮。她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称呼儿子,也试探着在陈硕面前小声喊出来。金巴图真比陈巴图听着顺耳。她知道现在就在户口本上把儿子改叫金巴图,超级难。婆婆把陈硕的姓从原来的方,改成她自己的陈,说明她对儿子姓什么十分在意。对儿子在意,对孙子更得在意。实在不行,退一步,格格随自己姓金也行。金格格。这名字也不错。时机。时机很重要。
陈硕打电话回来,重新躺回床上:那人是我妈同学。他们六一儿童节要去北陵公园聚会。我妈有点不想去。金妍笑:咱妈真是,不想去就说不去,何必不接电话躲着?
她就那样,你不用管。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接着睡。事实上,却是不可能睡着了。金妍有了新的心事。婆婆虽然只是个普通退休女工,她的那些老同学,据陈硕说,很多是颇有社会地位的,一定也还有非常有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子女非常有实力。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有道理。今年股市红火,是金妍入职以来没见过的阵势,火得发烫,火得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业绩,业绩,业绩!业绩就是钱,是收入,是儿子的奶粉钱,女儿的钢琴费、择校费。没准儿那些人里还有没入市但有可能开户入市的,或者有计划理财买基金的。他们都是潜在的客户。也许。她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跟这些人认识认识、联系联系。多个关系多条路。业绩跟人脉有关,是点点滴滴积累的,时刻都要努力。牛市来一次不易,说千年等一回有点夸张,七八年等一回是有的。上一次牛市她没赶上,这次她算见过世面了。能赚到手的钱,不能放过。也许,她应该动员婆婆去参加活动?她打开手机上的日历查看,发现六月一号那天是周一。周一是她开始忙碌的一天,婆婆如果不在家带孩子,她可就不能上班了。现在的市场形势这么好,不上班是不可能的。除非病得爬不起来。要不让妈妈请一天假过来带孩子?妈妈从来没单独带过巴图,说心里话,把巴图交妈妈手,还真不如婆婆带让她放心。
一个有心事的女人,是睡不成懒觉的。
何况,一个光着脚片的小丫头,已经噔噔噔噔噔噔从另外一间卧室跑过来,推门而进,跳上他们的大床,把大床当蹦床了。是女儿格格过来疯了。
期待了一周的周末早觉,到此结束。
(中篇未完)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