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日晚,第55届金马奖获奖名单揭晓,导演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获得两项大奖 ,然而,这位年轻的导演却没等到这一天。
昨晚的华语电影盛会,两个温情时刻被反复提起,关联着同一个女人。
走红毯时,被提名最佳男主的青年演员彭昱畅,牵起另一个人的母亲的手,眼神坚定,不露微笑。
颁奖礼的最后一个大奖尘埃落定,李安动容地说,“我真的很想抱抱这位母亲”。
《大象席地而坐》导演胡波妈妈上台领奖时,两人上演了当晚温情的一幕
她是青年导演胡波的母亲。
2017年10月12日,导演胡波自缢,用一根提前网购好的绳子在楼梯间了结生命。
4个月后,他的遗作、也是唯一的电影作品《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简称《大象》),获得第68届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及奖。
2018年10月,《大象》入围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最佳新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主角等6个奖项。
11月16日,在非正式竞赛单元,《大象》获得观众票选最佳电影。
11月17日,《大象》拿下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剧情长片两项大奖。
得奖时,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少了胡波。
他生前的好友、也是《大象》的摄影师范超,在激动欢呼过后,哭到不成人样。
母亲代胡波上台领奖,只说了“谢谢”,就转身再难继续下去。
01
《大象》的预告片中有句话,“The world is a wasteland”。
这世界是一片荒原。
这部长达230分的电影,曾在上映前被制片方强烈要求,“删减成两个小时才能上映”,否则导演会失去署名权。
导演胡波几次挣扎、尝试妥协后,还是坚持“一分钟都不能删”。
四个小时,胡波带着巨大的悲观和怜悯,每一帧,都藏着他对生活的焦虑、怀疑、思考和反抗。
在《大象》里,胡波不动声色地讲了几个“浓郁”的故事:
平凡而无趣的一天,四个小人物开始各自的生活,并产生了微妙的交集。
高中生韦布,他的好朋友被“校霸”于帅怀疑偷了手机,他坚信好朋友没偷手机,挺身而出,却失手将校霸推下楼梯致死;
韦布的同学黄玲,日常被单亲母亲怀疑和嫌弃,在与教导主任的相处中找到慰藉,却因为两人一起唱k的视频被曝光,受到全校排斥;
县城里的混混于城,为了心中“真实的爱情”,睡了好哥们的女人,被发现后,亲眼看着好哥们跳楼自杀;
年过半百的老金,他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常年睡在阳台。但为了搬到学区房,女儿女婿想把他送到养老院。
四个人,从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各自陷入各自的痛苦和惶惑。
韦布推下于帅之后才知道,一直信任的好朋友原来欺骗了他,拿走了于帅的手机;
黄玲在最困惑的时候向母亲求助,只得到母亲“你和他睡了吗?”的质问;
于城看着最好的哥们跳了楼,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想不通自己为何得不到真心喜欢的女孩的青睐;
老金唯一的念想是养了多年的小狗,但这小狗也被一条大狗咬死,想上门讨要说法,却被人赶出来……
大环境容不下他们的时候,心里的那最后一片栖息地,家庭、朋友、爱犬、亲情、友情,也容不下他们了。
韦布在废墟中骂着,“你是人渣!是狗屎!”
黄玲对母亲吼着,“你让我恶心,你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自私最卑鄙的人!”
于城把好友自杀归咎于屡次拒绝自己的前女友,“要不是你多次拒绝我,我也不会和别人的女人睡。”
小人物真实的反抗,不是破釜沉舟、逆流而上。
而是咒骂、自虐和逃避。
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可以上前给一拳的敌人,而是家人,是爱人,是软弱的自己。
所以除了愤怒,他们只能逃离。
“满洲里动物园有一只大象,它他妈整天就坐那儿。
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
很多人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听说了这只大象之后,四个绝望的人,都想去满洲里,去看大象。
大象是一根纽带。
生活的痛苦使人各自绝望,而希望把人再次联系起来。
尽管这样,小人物的反抗,仍然无力。
胡波在影片中反复质问:就算看到了那只大象又能怎样?
影片的最后,载满人的大巴开往满洲里,终于开进山里停下。
他们几个人下车,站在空旷的山野里踢毽子,除了车灯投下的一点灯光,一无所有。
这时,远处的黑暗里,响起了大象悲戚的嘶吼。
席地而坐的大象,其实是因为后腿断了,无法站立,所以只能坐着。
如同这四个被生活蹂躏的人,活得很糟糕,却也无力改变。
最后连他们当做是希望的东西,其实也是和他们一样悲哀的存在。
影片中的胡波是悲观的,不加渲染,默默讲述生活中让人喘不过气的苦难;
但现实中的胡波又不是完全这么想。
摄影师范超曾和胡波讨论,影片过于绝望了。
胡波觉得,结局是带着希望的。
“不啊,这次最后都去动物园了。”
倾诉悲观与希望的同时,胡波对小人物有着深刻的怜悯:无力改变现实的人,就没有资格作出反抗吗?
当然不是。
正如影片中的人物的逃离,虽然是巨大苦难面前微不足道的反抗。
最后大巴车上投下的一束光,也未尝不是生活的一丝光明。
面对糟糕的生活,胡波也想反抗。
拍下这部片子,讲述小人物的苦难,是他的反抗;
坚持4个小时原版、“一分钟都不能删减”,更是他的反抗。
纪录片导演徐童说:改变的前提,是被看到。
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导演胡波在工作中
02
《深焦DeepFocus》采访到《大象》的一个场记女孩瑶瑶。
她与胡波相识的经历,让人感到胡波身上的那股“迷人”。
“他穿着人字拖和大裤衩,顶着一头没有打理的油腻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艺术家。他的思维非常跳跃,时常说一些常人看来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却对细节较真到极致。”
胡波的笔名叫胡迁。
连续考了两年,22岁那年他才进了北京电影学院。
拿着学校给的12万元预算,胡波拍了部个人艺术气质突出的毕业作品,换来导师的批评,说他应该学学韩国商业片。
胡波尝试妥协,改到一半,却又为自己的“堕落”愤懑不已,索性闭关,倒是孕育出了《大裂》。
《大象席地而坐》的故事,就出自这本小说。
此番经历后,胡波起誓,毕业后绝不要被任何人意见左右。
后来书出版了,有人调侃《大裂》封面上蓝色的五条线像是WiFi,胡波纠正,“这是光”。
《大裂》封面
他在《大裂》中写:
“寻找黄金将带出一个有意义的时空,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停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并在荒原里寻找可以通向哪里的道路,并坚信所有的一切都不只是对当下的失望透顶。”
作家黄丽群为胡波的小说集《大裂》写序,评价胡波说他“人不似其文”。
“《大裂》书如其名,彻底是本伤害之书,每篇小说都怀抱同样一个任何人无从回避的问题:‘我们还要活(被伤害)多久?’”
书中的文字,不像是一个带着有点迷人少年感的人通常会有的行文的风格。
大概,因为他对世界少了很多妥协。
“其实他本人的质地能够说明很多:一个心,灵如精密仪器的青年,多半会因人世各种避无可避的粗暴的碰撞,而时时震动,为了不被毁损,难免必须长久出力压抑着位移,那压抑的能量终要在他的写作中,如棉花一般,雪白地爆绽了。”
觉得不会被失望吞没的胡波,还是找不到继续的路了。
“我二十八岁了。少年时代曾期待那种理想的生活,但现在的我不这么看了。”
虽然执拗,虽然坚持追求,但在朋友的眼中,胡波实在不是如此悲观绝望、以至于有一天会自戕。
因为很多人觉得胡波幸运。
年少有为,初出茅庐作品得到赏识,有人投资,可以拍成电影。
胡波心中自然也有感激。
他却也在一次次事与愿违后,觉得自己一定会失去《大象》这部心爱“处女作”的版权后,一反往常地在微博写下大段独白,吐槽自己的处境:
他说,被别人说自己运气好的时候,其实很气;
作品,就是他的命。
“电影没了”,就“都完了”
胡波2017年9月微博截图
胡波并非外人想象中的十足落魄又抑郁。
他似乎始终对所谓无望的生活在加以反抗,却也告诉自己寻找希望的重要性。
在微博为炫酷的新书封面卖力赚吆喝,回复读者们的关心,说着“谢谢”,还连着加了三个让人看出语气的“~”。
甚至也会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在微博转“锦鲤”,没日没夜地玩大型网络游戏。
2000多局游戏结束后他说,“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除此之外一片狼藉。”
愤世嫉俗吗?也许有一些。
胡波写在《大裂》之后:
每一代有每一代人的痛楚……就像我们这一代人深受肤浅和庸俗融入着血液带来的绝望一样,没有人想承认这个。
那这就是这一代人的痛苦。由肤浅庸俗带来的痛苦。
……这种庸俗化,如果直面它,会令人感到恐惧和失望,如同去直面自我的其他部分或者外界的其他事物一样。”
决定走的时候,胡波没有留下遗言。
人们为他惋惜,不自觉地为他附上更多悲剧色彩。
窘迫、自闭、不善交际、郁郁不得志……感慨年轻人不应该过于不懂变通,也把这年轻人的死,完全归咎于市场对艺术的压榨摧残。
但也许这些判断,在熟悉胡波的人看来,多少都会有些过于偏颇。
胡波是个新人。但他不是不知道,即便是一线大导演,也难逃在电影剪辑上要对市场做妥协让步的困局。
即便如此,也不想退。
他的目标,是创造一种新的“语言”。
即便放在今天,也不能断定胡波的离开就是纯粹因为在电影上遇到的挫折。
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个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近乎“无欲无求”的人,有着对艺术“过分单纯”的执着。
如他在《牛蛙》中写:
我一直鄙夷美化,但从来做不到完全不美化。美好的事物存在于期待之中……而这究竟是救赎的意味多些,或仅仅是痛苦之源,无法分辨。
演员章宇在微博记录,导演胡波在《大象》拍摄现场等天光
与电影不同,《大象席地而坐》的原版小说结尾更加戏谑残忍。
男主人公看到了大象。
“等我贴着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那几个动物园的人跑过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他们嘴里骂着什么呢。”
电影中没说尽的情节,或许就是胡波想为“美好”,尚且留一丝余地。
结束生命的前几天,胡波还在某APP发表文章《祖父》。
祖父年事已高,又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愤怒。
胡波问:“但您已经七十岁了,还有那么多看着不顺眼的吗?”
文中的祖父答:“小伙子,岁数能解决什么呢?”
一个与胡波相识的人,曾在2017年2月为《大裂》写书评,提到胡波生前自述对美好事物的执念:
豆瓣《大裂》书评
胡迁没有继续再写下去。
他看重的、也会让他感到欣慰的外界肯定,也没来得及被看到。
没亲身经历过胡波曾感到的绝望与崩溃,旁人无法评判,悲剧结局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就是“本不该”、有多“不值得”。
但至少,那星光熠熠的颁奖礼,本可以属于30岁的胡波能经历的美好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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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