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正在遭遇和希腊政府类似的(财政)危机,请恕我无法前去戛纳。此外,电影节和死亡任何一种,都是让我万分不愿多迈出一步的。”
——戈达尔致弗雷莫的信
“拒绝评论”,黑底白字,这是法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戈达尔的新片《电影·社会》的最后一个画面。这是最嘈杂的电影——人们说法语、英语、俄语、德语、阿拉伯语,他们谈论自由、民主、博爱、过去、当下、将来;这是最沉寂的电影——隔膜的语言、徒劳的交流,在此喧嚣的世界,寂静是终极的真相。“我最后的电影将告别话语。”这是戈达尔在拍完这部电影后说过的话,这是姿态,也是许诺。
101分钟,没有故事。固定的镜头,画面上人来人往,如同琥珀里昆虫划过的痕迹。仿佛是一幅接着一幅的幻灯片,错愕地开始,错愕地结束。这是寓言的碎片,也是碎片的寓言。
开始是无边的海,一艘没有目的地的豪华邮轮,三六九等的乘客,甲板上海浪迎头,船舱里声色犬马。你可以认为这是方舟的隐喻,也可以当作是对当年《泰坦尼克号》的戏仿(戈达尔对这部片子的厌恶几乎到了仇恨的地步)。有人说,要回到零度,回到原点,然而四海漂流,哪里是原点?一个女人哭着说,敖德萨已经不存在了。
然后是荒僻的加油站,父亲,母亲,爱读巴尔扎克的女儿,喜欢雷诺阿的小儿子。1989年的夏天,选举的季节,不速之客的记者。他们试图说些什么,但是话语一出口就成了叛徒,还是让我们在咏叹调里睡去,在阳光下临摹一张雷诺阿。
回到海上。风带我们走,去古埃及、去古希腊、去巴勒斯坦、去那不勒斯和敖德萨。以撒和牺牲的羔羊,欧几里德和索福克勒斯,悲剧和自由……那些扭转了历史方向的瞬间,像没有串线的珠子游离在时间的尘埃里。
旅行没有终点,电影戛然而止,诗篇或者呓语,就像飞旋硬币的两面。我们早就知道,戈达尔的电影很多时候是要“听”的,但是在《电影·社会》里,他开始放弃语言。英语字幕是跳跃的、没有逻辑的单词,词不达意。如果精通法语、德语、俄语、阿拉伯语等等,是有可能听明白全部的台词的,然而那根本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不是表达,而是表达的无效和无意义。
戈达尔说,弗洛伊德没有告诉我们语言的诞生,也就是婴儿在学会说话前的认知和表达。《电影·社会》是他退到“零语言”的状态,试着寻找能够理解和表述经验世界的“言语”,而这尝试最终溃败:经验的世界无法被描述,唯一的诚实是沉默。
他拒绝运动镜头,因为,“微生物家看显微镜下的时候,镜头会动么?”因为,在他的眼里,我们所在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完整、失去了连贯性,只能是碎片和残章的集合。在海上,在陆地,在文明的废墟,我们在未知的世界里漂浮,没有源头,没有归宿。
没有意外地,戈达尔没有在戛纳露面。既然话语已经徒劳,解释也就成了多余。他骄傲,他偏执,他用沉默拒绝阐释,又用沉默放纵误读。虽然在美学风格上截然不同,不过《电影社会主义》让我想起德莱叶的最后一部电影《盖特尔德》,同样是关于表述的表述,同样是表述的溃败。《盖德尔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把自己关到门后。崇拜德莱叶的戈达尔,在《电影·社会》的尾声,插了一屏字幕:拒绝入内。他和他的“导师”是殊途同归的,他们清醒又悲观地看清了,经验的世界是一扇紧闭的门。
卡珊德拉公主看到了特洛伊的未来,她一言不发,默默流泪。这是戈达尔心爱的传说,他说他最后的电影会放弃语言,这个老骗子出尔反尔很多次,不过这一句,我相信。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