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怡芬
四十出头,真的是个蛮有意味的年纪,按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说法,还在青年期;而在我们的传统语境里,那可是已过不惑,端然中年;但无论如何,人近中年,这是肯定的了。少女时读《神曲》,开篇第一句就震撼了我:“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里……”从此,小小的我对“中年”就有着无限的向往,如果有兴趣,你可以读一下我试笔时期的小说,在那个本该流连青春的年月里,比如《披肩》,比如《呼吸》,一篇篇说的却都是中年心境啊。说话间,就站在人生的中途了,那么,我的“黑森林”,它在哪里?迷失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已迷失却不自知。
我真的停顿了一下。我想看清楚,我这是到哪里了;我也想问明白,我到底是谁。于是,在人生的中途,我在一个小山顶上坐了下来,面朝大海,背,也向大海。好吧,姿态摆好了,你还想怎样?“我想静静”,“静静是谁?”于是,大家一起哄堂大笑,宾主皆欢。
但该想的还是要想,比如为什么写作?为什么呢?因为喜欢。就这么简单吗?因为别的不会。有这么委屈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等同于为什么你被生下来,也许,要等到人生的末期,在某一天醍醐灌顶。但不为什么,则是很明确的,不为做人生导师,也不为打开方便之门,甚至,不为写下家族或个人的历史。写到此,我的心低吟了一下,唉,我是那么喜欢它,简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啊。前几天读到一则新闻里李敬泽老师说:“作家都是活雷锋”,不禁莞尔。但总会有一个人用看穿你的架势笔直来问你的:“好了,不说大的玄的,我们说实在的:为了荣誉啊稿费啊奖金啊,对吧?”你怎么回答呢?只有哈哈一笑,说:“对的,你说得没错。”如果哪天我以写作为职业了,那人说的可都是千真万确的啊。
我一直喜欢村上春树,且不去评价他的小说如何吧,他的职业写作生活,让我向往且景仰。这么些年,我一直是业余写作,该上班上班,该做家务就做家务,一点儿也没摆出过作家样子,有时候忙碌到忘记自己还是个“作家”,手头还有正在写的稿子。对写作,就没有保持足够的专注,也没有加以足够的勤奋,缩在一个“家庭主妇”或者“小公务员”的壳里,懵懂度日。身子如此低伏,心却常常跑到小山顶上去打坐,时日一长,深怕自己会因此而精神分裂也未可知。在某一天,我突然明白过来,相对于我的日常,写作是我的“黑森林”;相对于我的写作,日常是我的“黑森林”,想通了之后,内心倒是豁然开朗了,既然两头都黑,就以平常心度日吧。我一直在生活当中,也就不需要刻意去深入生活,写作的魔力又可以让我与火热的生活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也许,这也是一种好的写作状态吧。
逃不过的还有写什么和怎么写。我喜欢读作家的创作谈,也算一种“偷窥”吧,可我想,大凡到能谈谈的程度了,写作之初的焦灼无助怕是已经被写成之后的轻松愉悦取代,我能看到的大多是作家们的悠然之态而不是当初的抓耳挠腮了。就我自己来说,写什么,真是非常随意和感性的,在那段时日,什么最触动我,最让我放不下,我就写什么。开头总是难的,开了几个头之后,就跟这部小说较上劲了,无论写得多慢,我非把你写完不可!幸亏还会较劲,总算写了13年了还在写。
总想着,如果我有计划些该多好。对准一个主题,不停地深挖,那多好。在40岁后,我真试过,以海洋生物为题目(同时也为意象),写了一系列小说,从《鳗秧》《比目鱼》《望潮》到《水母潮》,七七八八,也有一本短篇集子的分量了,探索的是都市女性成长心性的各个层面,但写到《乌贼骨》的时候,我觉得无味了,不想继续了,这个《乌贼骨》就只写了个题目。太刻意的活计,我真的做不来。但这个过程也许锻炼了我的某种方向性,接着的写作,我大致知道我写的这个在我想要的方向里,而那个是跑题了。
在单篇的小说里,“方向性”也比从前更明晰些了。我爱闲笔,不,应该说,我无限热爱闲笔,我甚至认为,小说就是为闲笔而生的,否则,你不要读小说,你看故事会去吧。我读小说,如果那小说不能以闲笔吸引我,那它休想以故事情节俘虏我。小说,要的就是气定神闲,而不是急煎煎地走大路。可是,如今的我,晓得闲笔就如藤缠树了,但我还是祈祷,不要让我变成主干太清晰的作家啊,我不要。我现在相信,一个保持着写作能力的“老”作家,必将是无敌的,因为,操练久了,写作中的种种分寸,他就能拿捏自如,那该是一种多么潇洒的姿态啊。
曾经,我热衷过噼里啪啦的叙述——也许我从来没有达到过这个姿态,但我至少热衷过,换言之,就是调门比较高、火气比较重的小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调门低下来了,什么时候能进入自说自话的自如之境呢?人物不是粉墨登场来的,人物自己会悄悄地推门进来,那该多叫人心醉啊。
曾经,我注视过一个个社会问题,我写的《金地》《棋牌室》,你如果称它们为社会问题小说,我没有异议。但我最新写成的一个小说,如果你说是社会问题小说,我想,我就要跟你急了。虽然它还真的是从某则社会新闻来的,但是脱胎的过程,耗了我一年多的心力。用一年的时间来写一部中篇,说出来,真是惭愧。有时候,我很怀念写作初期(如同感冒初期)热情高涨的日子,工作余,家务余,居然还能日行五六千字——这些文字大多是藏在自己的抽屉里,用来提醒自己,如果没有写作之后的种种阅读,那就没有如今的我。
如果没有写作,和写作之后的阅读,我就只会快快乐乐地生活,我就不会有我的“黑森林”。
幸,或者不幸?天知道。
作者简介:
杨怡芬,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追鱼》;入选2008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2010年度 “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