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俊华
从对“老莱子的作态”的批判中,可以看出鲁迅是多么珍视纯真的童心,而纯真的童心必然是也必须是自发的、无目的的。纯真而自知,有目的就不再是纯真,而是“老莱子的作态了”。
用这样的心理去创作实无异于老莱子的“摇咕咚”。那是鲁迅最不能容忍的。由此出发,鲁迅也反对作文秘诀之类的说教。认为如果有人真的以为能够“密授一些什么秘诀”,那只能是把“肉麻当有趣”了。作文真有秘诀的话,也不过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
在谈怎么写时,鲁迅最后的结论是:“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短短十个字,概括着丰富的内容,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心理内涵。“防破绽”是有目的的自觉心理状态,“忘破绽”是无目的的非自觉心理状态。
鲁迅很早就指出,“从喷泉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出来的都是血。”这是对感情活动特点的准确而生动的概括。马克思主义认为,感情是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其形成过程不可能是有目的、有意识的。
人们爱什么,恨什么,对什么人和什么事具有什么样的感情也必须是自发的、自然的,不受人的意志支配和决定的。它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人越是命令或乞求自己具有某种感情,则越不能产生某种感情。这里,我们不妨插叙一个有趣的例子。有一个很严重的成年结巴,说自己从懂事起就结巴,只有一次他没有结巴,那是他十二岁那年,一次他乘公共汽车不买票,想蒙混过去,结果被售票员抓住了,他暗自想,这下愈结巴愈好,好让售票员知道,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结巴孩子。
于是他竭力想结巴,但却一点也没有结巴。(《人的潜能和价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406—407页)也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那样:“一个演员愈是命令或哀求自己哭,他便愈哭不出。”别林斯基早已指出:“显然,一切被叫做创造出来的或者创造性的东西,是那些不能靠筹思、计算、人的理性和意志来产生的东西,这些东西甚至不能被叫做发明,却是靠大自然的创造力或者人类精神的创造力,直感地从无变有,并且跟发明相对照,应该被叫做天启。”《别林斯基选集》第三卷第108页。
这里谈的创造心理的特点,正是感情活动的特点。雪莱深有体会地说:“诗不像推理那样凭意志决定而发挥的力量,人不能说:‘我要作诗’,即使是最伟大的诗人也不能说这类话。”“诗是不受心灵的主动能力的支配,诗的诞生及重现与人的意识或意志也没有必然的关系。”他们的体验,可以看做是对鲁迅这句话的具体说明。
说到这里,需要指出,鲁迅强调创作心理的非目的性,绝不意味着否定自觉意识的作用,更不是不考虑创作的目的和社会效果,主张放任自流。
众所周知,鲁迅从从事文艺活动的那天起,就有非常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医治国民的精神,“启发明白的理性”,“揭出社会的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等等。可以说,没有比鲁迅更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更重视社会效果的人了。
如上所述,鲁迅在谈到创作的非目的性时曾以黄莺歌唱为喻,但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人究竟不是鸟儿,鸟儿没有社会性,人是有社会性的,不能不考虑创作的社会效果。[NextPage]
鲁迅后来也说过这个意思:“记得有一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诗人要作诗;就如植物要开花,因为它非开不可的缘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的错。”这就是说,诗人对自己作品的社会效果不负任何责任。
鲁迅反对说:“这比喻很美,也仿佛很有道理的。但再一想,却也有错误。错的是诗人究竟不是一株草,还是社会里的一个人;况且诗集是卖钱的,何尝可以白摘。一卖钱,这就是商品,买主也有说好说歹的权利了。”鲁迅并且指出:“即使真花罢,倘不是开在深山幽谷,人迹不到之处,如果有毒,那是园丁之流就要想法的。”《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三》。
可见鲁迅不仅反对不讲社会效果、对读者有害的作品,而且还认为读者有权对作品“说好说歹”,“园丁之流”也有“想法的”责任。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