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俊华
愈是强调创作的目的和效果愈造成虚假这个道理,鲁迅曾用做梦与说梦之别来加以说明:“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南腔北调集·听说梦》。
做梦所以自由,因为它不识不知,没有什么目的,不是要通过什么表现什么,不能有意为之,所以它真,也不能不真。即使是说谎,也是老老实实说谎,决无令人信以为真的企图。
说梦,则是有目的、有意识的自觉活动,故难免掺假。所以鲁迅说:“与其说所谓真话之假,不如来谈谈梦话之真。”冰心所说的创作就是写出“真中的梦,梦中的真”,也有此意。
做梦虽假,却是假中见真,说梦虽真,却是真中有假。而“一般的幻灭的悲哀”,“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三闲集·怎么写》。对这一点,鲁迅是有切身体验的:“记得年幼时,很喜欢看变戏法,猢狲骑羊,石子变白鸽,最末是将一个孩子刺死,盖上被单,……大概是谁都知道,孩子并没有死,喷出来的是装在刀柄里的苏木汁,……但还是出神地看着,明明意识到这是戏法,而全心沉浸在这戏法中。万一变戏法的定要做得真实,买了小棺材,装进孩子去,哭着抬走,则反索然无味了。这时候,连戏法的真实也消失了。”同③。
这些话,生动地说明了“假中见真”与“真中见假”的区别。变戏法所以能“假中见真”,关键是无意求真,故能得真,如果假戏真做,反而失真。
在观众那一面,则明知是假,偏要真看,有意求真,反而觉假。鲁迅所讲的是艺术辩证法,也是创作心理学。鲁迅所以“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使我不舒服小半天”的道理也就在这里。
还有清末学者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也使鲁迅非常反感:“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
为什么呢?一是钞上谕。……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出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翻翻一部小说,虽是很荒唐、浅陋、不合理,倒从来不起这样的感觉的。”《三闲集·怎么写》。这当然是因为前者的写作有某种目的,有意作假,却希望别人相信是真,明明是有意欺人;而后者虽假却无意让人信以为真,因而倒有几分真意,并非有意骗人。
鲁迅认为,“文人作文,农夫握锄,本是平平常常”,出乎自然的事,如果意别有在,有意为之,“若照相之际,文人偏要装作粗人,玩什么‘荷锄戴笠图’,农夫则在柳下捧一本书,装作‘深柳读书图’之类,就要令人肉麻。”《致郑振铎》1934年6月2日。在评论《二十四孝图》时,他也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成肉麻。
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像这些图画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咕咚’。”《朝花夕拾·后记》。孩子对父母撒娇,是出于天真,自己并不意识,也没有什么目的,表现了孩子的童心之美,所以使人“看得有趣”;老莱子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意作态,装憨卖傻,尽管动机可嘉,却也只能令人肉麻。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