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俊华
对这个创作心理问题,外国艺术家、理论家谈得更多。
叔本华说:“直观永远是概念可近不可即的极限。这也是何以在艺术中不能用概念获得良好成绩的理由。如果一位歌唱家或音乐家用反复思索来指导他的演出,那就会是死症,这种情况在作曲家、画家,乃至诗人,也是一样的真实。概念用于艺术总是无结果的。概念只能指导艺术中的技术部分,那是属于学术领域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98页。弗罗姆说:“当我把一种体验完全转变为思想和语言的时候,这种体验就烟消云散了”。《占有还是生存》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94页。英国印象派名画家希克忒(Walter Sickert)告诫他的学生说:“当你们想到你们是在画手臂的时候,你们便不能画出一只特殊的手臂来,因为当你们想到你们在画手臂的时候,你们便自然会想到它应该像什么样子,或是什么东西了。”刘文潭:《现代美学》第44页。一位艺术家评论家告诫说,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应尽可能忘记自己所知道的有关艺术的东西。这样就会“从你的下意识心理中提出隐藏的先天的创造性潜力”。还有,“要是你任其自然;要是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要是你忘记了正拿着笔的自己;那么,这种结果就会建立在你天生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创造基础之上。其结果不管它像四岁孩子的作品,还是成熟的伟大杰作,总是一幅艺术品。”《艺术的涵义》学林出版社1985年第80—81页。
加拿大一位摄影艺术家告诉人们,观察物象时,要记住文字定义是影响观察和想象的主要障碍。文字定义是概念的派生。概念派生会影响感知。看到杯子时只看到“杯子”,而未曾看到杯子耀眼的杯边、曲线形的手柄、斑驳的图案以及在杯子上的窗户倒影。总之,文字定义会限制进入人脑思维的物质总量。《摄影与视觉心理》中国摄影出版社1988年版第21页。所以,他引莫奈的话说,“为了观察,我们要忘记我们所观察的事物的名称”。总之一句话:“依靠定义我们只能认识事物,而不再是观察事物了。”比如当你看到一株蕨,当你不知道它的名字,不知它为何物的时候,就会注意到蕨的三角形,每张蕨叶的纤维,各种绿色的色调,以及随风飘动的舞姿等等,到此时你才发现蕨的一般定义所不能表达的形状和内在美。依同理,这位艺术家还提醒人们参观画廊。“在看到自己不懂的画面时,要克服询问‘这是什么’的欲念。对不理解的观察问题不要寻找字面解释。以克服文字定义的影响,假如你不能辨认题材,你也依照你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一切,发挥你的想象力,用眼睛观察题材的形状、色彩、线条和质感。”同③第4、21—22页。
海甫定早就讲过:“严正之音乐家于奏乐时不先示其为何曲,此恐唤起听者之观念,而反弱直接感觉之势力也。”《心理学概论》第139页
他们这样不约而同地反对艺术中的概念充分说明非概念化、非自觉性乃是艺术创作(包括欣赏)的昭然若揭、无可怀疑的真理。因为概念表示的是事物的共相,是类,是事物性质的最小公分母。它遗漏了事物之特点或个性,而艺术创作正是出于对特殊性、新奇性的热烈向往。出于对“这一个”的真诚渴望。实质上是一种移情或感情活动。
冈察洛夫的下面一段话是人们都熟悉的:
我在描绘的时候,很少知道我的形象、肖像、性格意味着什么……
假如那时有人把杜勃罗留波夫以及别的人,还有,我自己后来在这个人物身上所发现的一切,告诉了我,我一定会相信的,而一旦相信了,我就会着意突出这个或那个特点来,——当然就会把它弄糟了。
那就会写成一个有倾向性的人物了!好在我不知道我在创作什么!
……假如我照这种批评家的劝告行事,我就不可能创造出,即使一个,生动饱满的人物、完整的肖像,而只能搞出一些枯燥的图画、模糊的影子、铅笔的草图了。《论形象思维》第107—109页。[NextPage]
歌德也这样说:“一般说来,我总是先对描绘我的内心世界感到喜悦,然后才认识到外在世界……我可以说,如果我要等到我认识了世界才去描绘它,我的描绘将会变成开玩笑了。”《歌德谈话录》第33—34页。这是因为:“呈现于诗人心中的是形象,不是概念,他在形象背后看不见概念,而当作品完成时,比起作者自己来,更容易被思想家看见。所以诗人从来不立意发挥某种概念。”《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第96页。对艺术家来说:“惟一忠实可靠的向导,首先是他底本能,朦胧的、不自觉的感觉,那是常常构成天才本性底全部力量的。”下面一段话说得更为透彻:“一个诗人如果在创作时并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不理解自己在干些什么,他比另外一个感觉到灵感袭来而高喊‘我想写作呀’的人,是更能成为诗人的。”有个很深刻的说法:好诗可以选诗人。歌德就有这种体会,“不是我作诗,是诗作我。”事实上,诗人笔下往往无好诗。古往今来,多少本无意要作诗之人只因抒发了真情实感道出了人生真谛,其作品,便成为千古绝唱。但戴上诗人桂冠之后,便不免有意识地去作诗,带着“我是诗人”的意识去作诗,却再也不可能写出好诗来了。例如郭沫若曾与人说,他写《女神》根本没想到要靠写诗混稿费,更没有想到靠它去争地位。那时他在日本求学常穷得连吃饭钱都没有。《女神》发表后,成了名,北伐开始后,他的地位渐渐高了,就免不了逢场做戏,这是很可悲的。凡逢场做戏的人,肯定写不出好东西,因都是有意为之,生活在手段世界中。“再看写作民谣的是些什么人?这些人甚至没有想到有诗歌,有灵感,有诗人,有文学。他们是怎样写作民谣的呢?都是些即兴之作,在酒宴之间,在朋友欢叙之时写的,或者更常见的是,在苦闷和忧郁的时候写的,这时候心里闷得难受,或者流下眼泪,或者发出音响,要把心中的块垒一吐为快。”所以,“实在说来,一个诗人他写作而不知道什么是诗歌,什么是诗人,不知道曾经有人也跟他一样地写作过,他根据不可遏制的冲动来写作,而这种冲动是他既不能理解、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难道他主要不是一个诗人吗?”《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第208、210页。拉法格也是这样评价民歌的:“民间歌谣是自发的、天真的。人民只是在受着激情的直接的和立时的打动之下才歌唱,他们并不依靠任何巧饰……由于这种真实性和确切性,民歌就获得了任何个人作品所不可能具有的历史价值。”《拉法格文学论文选》第12页。这充分说明,艺术创作愈是不自觉地、潜意识地进行,便愈真实、真切动人。*对希腊艺术的经典性评价也证明了这一点:“它们……仍能给我们以艺术的满足,并且就某些方面说,还是当做规范和高不可及的模本。”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