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林
一、今日艺术的必要前提
“活着,还是死去?”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质疑在今天摆到了艺术面前。
沿着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路,整个世界开始进入现代文化。现代艺术说到底,不过是对个体价值的尊重以个人创造反抗集权化的群体规范,以个人情感冲击伦理化的理性中心。现代主义运动是在二元冲突的文化背景中展开的,这和前期资本主义所造成的社会分裂不无关系。从世界范围讲是宗主国和殖民地,从社会内部讲是资产者和无产者,进而演变为民族解放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以及由此派生的东西方冷战,其极端化即为西方或东方的法西斯主义。现代艺术是从反传统和反规范开始的,前者针对古典主义,后者针对现实社会,其指向则是世俗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心理。在这里,艺术家以反英雄的英雄即解放者的身份出现,社会公众从排斥到接受的经历,被视为精神束缚不断解除和个性心理不断开释.即艺术民主化的过程。
现代艺术作为精英文化,在针对跌落为通俗文化的古典主义时,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这只是现在时对过去时而言。而在面对现时性通俗文化的时候,现代艺术却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本世纪前半叶,现代艺术在革命热情中推进与扩散,没有注意到一种新的通俗文化的力量正在兴起。摄影、电影、电视伴随着科技发展和经济增长逐步占领历史舞台,影像文化在本世纪中叶以来成为能量最大的文化形态。然而摄影从它的诞生那天起,就开始转载古典主义的纪实功能。电影在好菜坞很少超越既定的美学意识。随着电视的出现与普及,通俗文化和公共媒介结合起来,其历史背景是二元冲突的社会分裂趋于缓和,权利分享与福利共享使社会矛盾由阶级斗争转化为社群关系,如种族、代沟、女权等。传统压力的消失和公众心理的开放,使精英文化的冲击性渐消,加上通俗文化和精英文化同处商业化进程,现代艺术作为精英文化的核心力量,失去了明确的目标。仅仅依靠现代主义在地域上的扩散,比如西方现代艺术在中国的演变,并不足以为艺术在今天的发展提供根据。
现代艺术的形式革命,旨在把人从古典主义的群体规范中解放出来,在这里形式的批判呈现为历史的、文化的和精神的批判。时至今日,形式革命已失去意义,原因之一,是个人对社会的反抗已被接受,形式孤岛成为旅游胜地。西方现代艺术不仅是国家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而且对公众而言,反叛己缺少精神刺激,他们或者对形式更加宽容以至麻木,或者干脆转向通俗文化以寻求消费性的感官兴奋。原因之二,乃是艺术传统已不再对创新构成压力,相反,艺术需要利用多种传统打破它和公众的隔膜,重构个体之间的交际关系。
自从新达达从杜桑那里发现新的“美学”价值以来,现成品艺术和波普艺术的确显示了一种可能性,即以现在的通俗的事物和符号来实现过去需要专门手艺才能传达的精神意图。但同时,由于艺术边界的无限扩大,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已不能在艺术资源即形式语言方面加以区别,今日艺术在开疆辟壤的同时常常把手段当做目的,以致模糊了精英文化的建设作用,公众找不到艺术作为精英文化的精神价值,他们为无须思考的通俗文化所淹没,是不足为奇的。
通俗文化作为娱乐,确实可以消除工作的压力,但却无法促进个人自我的成长,而艺术一旦沦落到只有这种功能,就会变得毫无原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噱头而已。艺术的波普化必须有艺术的目的,即冲破形式的沉默,介入到当代生活中去(第23页)负起艺术的责任。今日艺术成功的标志既不是形式风格,也不是语言样式,而是具有个人特征的思维方式,在自主精神启示下自由利用既有的和正在产生的各种媒介,从复杂多样、具体综合的信息中独立地判断事物,而不是从固有观念和恒定规范出发去了解对象——不管这些观念和规范是古典主义的还是现代主义的。我们必须恢复的是人和世界、人和人互相联系的具体真实性,而不是虚假的公共性,使艺术真正成为雕塑社会的“社会雕塑”。
通俗文化和公共传媒的结合表面上是艺术民主化,但实质上则是商业权力专制和意识形态渗透的结果,通俗文化以群体认同的流行性取代个人选择,使人丧失精神独立、主动、深化和丰富。这是海妖的歌唱,微笑的法西斯,文化精英必须对此保留批判的权利。艺术民主化的真正含义不仅是文化权利的普及而且是精神选择的自主与自由。艺术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够抵抗固有历史情境和既定意识形态,保护人源自生命需要和精神需要的生长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今日艺术具有新人文主义精神,它是古典时代人文主义的个人化,浪漫时代人文主义的人间化以及现代艺术中表现主义人文精神向社会和历史的开放,或者说它所要维护的是个人主体性和主体间性。
人在被上帝抛入历史时,他是带着感性反叛的原罪而来的,生命需求对文化制约的反抗注定了人类精神对既成世界的不认同,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也是人之创造力水不枯竭的原因。把艺术从虚幻的民主和异化的权力中解放出来,交还给存在于社会、组成为群体的每一个人,乃是世纪之交艺术的使命。
二、中国艺术的基本问题
尽管本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便开始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但艺术形态的根本变革一直延迟到80年代中期才真正发生。国际青年年即1985年,中国大陆出现的新潮美术运动改变艺术作为官方政治工具的状况,造成中国当代文化多元发展的格局。中国青年艺术家借助西方现代艺术成果批判新旧专制主义文化传统,张扬个人自我在历史生活和文化生活中的价值。其思路和现代艺术的历史进程一致,只是行程匆匆,多冲击少建设,其针对性乃是中国封建主义的思想统治。从世界范围讲它是中国文化进入现代社会的遗留问题,和80年代世界文化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并不同步。这是由于毛泽东时代的封闭性所导致的,80年代中国社会初步开放的精神成果之一,便是对毛时代的反省与批判。
这种争取人权的精神运动,由1982年北京“星星画展”发端,经过1985年“新闻美术”运动,一直延伸到1989年以后。1989年北京天安门事件,似乎使新潮美术戛然而止,但实际上后来相继出现的中国政治波普、玩世写实主义乃是新潮美术运动的继续,政治波普用故作正经的文革图像去诋毁一本正经的政治神话,玩世写实则用嬉皮赖脸的生活场景来嘲弄空洞无物的社会理想,其间起主导作用的仍然是中国人的毛泽东情结。中国政治波普和玩世写实主义的艺术语言不仅深受沃霍尔、弗洛依德等西方艺术家的直接影响,而且在内容上和前苏联前东欧的东西大同小异。在—些西方人士眼里,中国是东西方对抗的最后堡垒,是冷战时代的活化石,人权问题仍然是中国的主要问题,而一些中国艺术家则出于对世界文化权利的趋附心理,投其所好,寻求与接受外界的共谋性,结果中国艺术给人的印象仍然是个案的和过去时态的,至多不过是为西方人权主义者提供例证,从而带有后殖民文化被选择的文化特征。
我无意否定在中国争取个人权利的重要性,而是想进一步指出90年代中国艺术面临的新的课题。
和封闭的毛时代不同,90年代中国社会的进一步开放,在市场经济与科技革命携手并进的同时,开始显示使用现代信息通讯和大众传媒工具的能力,并逐步把中国置于当今世界的问题之中,如官僚腐败、贫富差距、流行文化、价值沦丧、环境污染、都市膨胀、家庭崩溃、女权运动、民族主义以及失业、吸毒、易力、艾滋病、同性恋等等,这些社会问题、文化问题和精神问题是中国人和西方人必须共同面对的,这是90年代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渐始同步的基础,是邓小平开放时代的产物。中国艺术家在这种新的文化情境中,如何作出主动、自觉和智慧的选择,具有现在时而不是过去时、共同性而不是个别性的意义。[NextPage]
90年代中国社会一个极为重要的变化是,中国知识分子正在改变有史以来的依附状态,不管是依附传统还是依附西方。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神经中枢,集结着中国人的生活经验和艺术经验,对文化现状、历史动态和精神向度始终保持着独立思考和深刻体验。在意识形态压力、商品社会心态和大众通俗文化的异化作用面前,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经历着当代文化的考验。中国艺术家不能在语言泛化的时候淡化这种精英意识,始终应对既成文化状态和惯性意识形态保持批判精神,其表现如下:
1.和后现代文化的表层化、流行性及瞬逝性不同,保持精神反省的深度、力度和历史主义态度;
2.拒绝认同金钱至上、市场神话对精神的统治,对中国社会生活商业化和前资本主义状态带来的弊病深有体悟;
3.关注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变化及隐含其间的实质,对掩蔽在日常生活中的历史问题和政治问题毫不麻木;
4.敢于直面当代人的心理矛盾、精神冲突和个体生命对存在异化的反抗,不至于在娱乐和逃避中放弃对人和人类生存价值的追寻;
5.对各种各样的文化集权主义、文化中心主义、文化权威主义及文化殖民主义有所警惕,因为这些倾向不仅表现在潮流追逐、形式仿效之中,而且潜伏在批评认可、市场生效和权利瓜分种种方面。
在90年代的中国艺术中,真正值得重视的正是那些具有独立精神和批判意识的艺术家。他们所显示的中国状态能够提供更真实更全面的艺术景观,能够矫正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某些误解,有助于消除文化中心主义和文化殖民主义心态,对于中国艺术和世界的交流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艺术之于中国,被教义、被反叛、被商品、被玩耍遮蔽得太久,它需要回到创造艺术与需要艺术的人本身。中国古代有一位充满智慧的哲人,名叫庄周,和他朋友惠施曾有过一场有趣的争论,那时他们同在桥上,看见水中游鱼从容:
庄周:鱼儿出游水中,它们是多么快乐呵!
惠施:您不是鱼,从哪里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周:呵,但您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惠施:我不是您,当然不知道您;但您也不是鱼呀,所以您也肯定不知道鱼的快乐了。
庄周:不忙,请让我们重新回到问题的起点吧。您问我“您从娜里知道鱼的快乐”这种说法,就是假定我已经知道才能问我。告诉你吧,我是在桥上知道的。
文化的发展就像诡辩的逻辑,它自身是无法证谬的,只有像庄周那样聪明地回到起点,我们才有可能使问题变得真实。当艺术回到人——而所谓人,不是古典主义的笼统的人类,也不是现代主义的孤立的个人,而是与当代、与环境、与他人交(第28页)往的活生生的独立的个人——我们对艺术是充满希望的,集结着12亿人的生存渴望和精神要求的中国艺术,其创作能量是巨大的。世纪之交中国艺术的成就不仅是中国人的历史记录,而且也将是对世界文化的一份贡献。
人可以因必死而悲观,但对人的存在充满关怀的艺术却是乐观主义的,因为艺术以人为归宿。我们正是在这种苦乐体会中感受生存的意义,我愿意这样说:因为有艺术,人是值得活着的。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