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亚杰
第五章 语言学的结构主义
14.共时性结构主义
言语表达是一种集体制度。言语的规则是个人必须遵守的。自从有了人,言语就一代一代地以强制性方式传递下来。现代言语的种种不同形式(或称为语言)就是由先前的形式演变而来的;先前的形式又是从更原始的形式流传下来的。言语就是这样从未间断地从唯一来源或多种始初形式而来。另一方面,每一个词指一个概念,它是词的意义。最坚决的反精神主义者们,例如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甚至主张概念的性质要全部归结为词的这个意义(更确切一些,布龙菲尔德说过,概念是不存在的:除了词的意义之外,概念就什么也不是。这实际照样是赋予概念以存在和为概念下定义的一种方式)。而且,句法和语义学都包括了一整套的规则;当要把个人的思想表达给别人或自己进行内心表达时,个人的思维必须服从这些规则。
总而言之,言语是不受个人决定影响的具有数千年传统的传输者,又是任何人进行思维所必不可少的工具。言语在人类的现实生活中构成了一个情况特殊的范畴。所以,由于它的年代(远在科学出现的年代之前)、它的普遍性和它的权力,言语很自然地被看做是有特殊重要性的结构的源泉了。在谈语言学家所理解的那些言语的结构之前,首先让我们回忆一下,有一整个认识论的学派,即逻辑实证主义学派,他们把逻辑和数学看成是构成一种普通句法学和普通语义学的东西;根据这样一种看法,我们在第二章里所描写的那些结构,就只是些语言学的结构了。相反,我们已经把这些结构看作是一种从动作的普遍协调出发的通过构造过程和反映抽象而得来的产物:从这第二种看法来看,这样的普遍协调可以被应用到一切上去,在交际和交换的动作的协调中也会同样地看到,因而在言语中也会看到。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学结构就同样地值得感兴趣了;但是语言学结构和与所指意义有关的结构两者之间的关系,则是另外一回事。不管结论如何,语言学结构和逻辑结构之间的关系问题,对于一般结构主义来说,是一个根本性问题。
狭义的语言学结构主义的产生,开始于索绪尔(F.de Saussure);他证明语言的过程并不能归结为语言的历时性研究,例如一个词的历史,时常离说明这个词现在的意思相差很远。其原因是除了历史之外,还有一个“体系”的问题(索绪尔没有用过结构这个术语),而这样一个体系主要是由对于这个体系的种种成分都发生影响的平衡规律组成的,在历史的每一个时刻,这些规律都取决于语言的共时性。事实上,在语言中起作用的基本关系,乃是符号和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种种意义合成的整体,自然地形成一个以区别和对立关系为基础的系统,因为这些意义相互之间是有联系的;而且还形成一个共时性的系统,因为这些意义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可是,这种最初的结构主义固然主要地是共时性的(与十九世纪比较语法的历时性观点相反,而且也与哈里斯[Harris]以及最近乔姆斯基的结构主义转换语法的见解相对立),但因为有好些作者,即使不是语言学家,他们也从索绪尔的影响中汲取了他所主张的结构与历史无关的观念,所以就有三类理由,应该认真地对这种共时性的结构主义加以权衡。这些理由中的第一类理由是非常一般的,它关系到认为平衡规律相对于发展规律而言有相对独立性这种看法:在这一点上,索绪尔从经济学上得到了一部分启发。在他那个时代,经济学主要着重在平衡规律的研究(继瓦尔拉[Walras]之后是帕累托[Pareto]),而且事实上在经济领域里,危机能够引起一个与价值历史无关的价值的完全大改变(1968年的烟草价格取决于当时市场的相互作用,而不取决于1939年或1914年的价格)。这种考虑本来也有可能会从生物学本身引出来,因为,一个器官可以改变功能,或者同一功能可以由不同的器官承担。
第二类理由(从事实上说,也许可以说是第一类)是要摆脱从语言学的外面来的种种因素的愿望,只研究本体系的内在性质。
但是索绪尔结构主义的共时性特性的第三类理由,是和语言学所特有的一种情况有关的。索绪尔对于这一情况曾经以非常系统化的严密性一再强调过:这就是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语言符号是约定俗成的,与它的意义不具有内在联系,因而它的意义也是不稳定的。所以,这就是这样一个原理:按照这个原理,表义符号在它的发音性质中并没有任何一定能唤起被它表义的价值或内容的地方。这一符号任意性的肯定意见,已经由于耶斯柏森(Jespersen)而减轻分量了;最近雅各布逊(Jakobson)又提出了疑问。可是,索绪尔早已预先用他自己区分“根本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的做法,对这些反对意见作出了回答;大体上说来,指明一个概念的词同它的概念之间的关系,要比这个概念与它的定义或内容之间的关系来说少一些,这是无可怀疑的。固然语言符号有时伴同有象征性(用索绪尔关于在“象征者”和“被象征者”之间的符号形式内容关系或相似关系的含义),并且象班维尼斯特(Benveniste)所说的对于说话人本人来说,词似乎并没有任何任意性(年幼儿童甚至认为事物的名字是实实在在地属于那个事物的:如人们在看到了山而还没有发现它的名字之前,一座山就总已经先有它的名字了!),但不言而喻,语言的多种多样本身,正好就证明了语言符号有约定俗成的性质。不仅如此,符号永远是社会性的(在习惯上明确地或不明确地约定俗成的);可是象征则如同在象征性游戏或在梦里一样,可以是起源于个人。
然则,果真这样,那就很明显,语言学中的这种共时性与历时性的关系,只能与这两者在其它领域中的关系的情况不同;因为在别的领域中,结构不是表达手段的结构,而是被表达其意义的事物本身(相对于表达意义者而言)的结构,也就是种种现实的结构,这些现实本身,就包含有它们的价值和正常的能力。特别是一个常模本身,因为是有强制性的,也就是说要用这种强制性来保持它的价值,它现在的平衡就要取决于它的历史,因为这个发展的有区别性的特点,正好是要导向这样一种平衡(参看第12节)。可是一个词的历史可以就是它的意义一系列改变的历史,除了要满足这个词所处的那些一个个接着来的共时性系统的表达需要这一必要性之外,意义的各个改变之间并没有其它关系。所以规范性质的结构和约定俗成的结构从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关系上来说,是处于两种截然对立的情况。至于价值结构,则象在经济学里那样,它们处于一种中间地位:若从生产资料发展的情况看,它们是与历时性相联系的;若从价值本身的相互作用来说,则它们主要地与共时性相联系。
就在布龙菲尔德和他的合作者们发展一种主要是描写性的、建立在分布法上的分类性语言学从而延伸了索绪尔的共时性结构主义的时候,这种共时性结构主义从音位学的研究中找到了一些新的形式。直到那时候,“对立”的作用(一个类中的两分法)主要只涉及到表意义者和被表意义者之间的关系,而到了特鲁别茨柯依(Troubetzkoy)时,一个音位对立的体系被建立起来了,音素按照对立关系去定义;这个结构主义,还因雅各布逊的成分分化系统而变得更加精细。从叶尔姆斯列夫(Hjelmslev)到布郎达尔(v.Brondal)和托叶比(Togeby)(且不谈特里尔[Trier]的“语义场”)的语符学,结构变成了“内部相互依赖的自主实体”,而如果在“任何话语过程的背后,人们都应该找得到一个系统”,那么一个过程就只是一个系统向另一个系统的过渡,这个过渡不是形成过程,而是由第二个系统靠纯粹是共时性的相互作用获得的优越性造成的。叶尔姆斯列夫所用的词汇有些难以理解,以致难以对他的观念加以讨论;但是我们仍然要指出,在我们还要加以讨论(第16节)的语言和逻辑的关系方面,他曾提出过可能构成它们共同来源的一种“底层逻辑”的假说。不过,他的结构主义并不因此就主要地不是静态的结构主义;因为,它的重点是放在“相互依赖关系”上面,而不是放在转换作用上。
尽管有强有力的理由把语言学结构主义同共时性的考虑联系起来,人们还是怀着强烈的兴趣看到,从哈里斯起,尤其到了乔姆斯基,语言学结构主义当前的形式在句法结构的范围内,采取了明显是生成语法的方向;这种语言学“生成为关系的研究,合乎情理地伴随有对于转换规律进行形式化的努力;此外,我们还要指出,这些转换规律具有一种“过滤”性的调节能力,能够淘汰某些造得不好的结构。从这种看法出发,语言学的“结构”到达了最一般性的结构的行列,具有种种整体性的规律,这些规律是转换规律而不是描写性的静态的规律,而且它们具有从这一组成关系的种种性质而来的自身调整作用。
这种看法上的重要改变,其推动力有两类,为对各种结构主义进行比较研究(不单是研究结构本身)值得加以分析,因为它们都包含了一种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称之为跨学科联系的态度。第一类推动力来自对言语的创造性方面的观察。哈里斯和阿勒(M.Halle)都做过这种观察,但言语的创造性主要表现在话语(与语言相对而言)的领域里面,也就是在心理语言学的领域里面。事实上,语言学在对心理学采取怀疑态度几十年之后,心理语言学又重新建起了桥梁,乔姆斯基就直接对此非常感兴趣:“在现在研究的种种主要问题的中心,就是我们可以称之为在日常使用水平上的言语的创造性方面……一切发生的事情,都似乎是:说话人在他表达过程中逐渐在某种程度上创造出他的语言,或是在倾听周围人讲话的过程中逐渐重新发现了语言,就这样,说话人把一个前后一贯的规则体系即生成(语法〕法典(着重点是我们加的)同化吸收到他自己的思维本体里去,这个生成法典又反过来确定实际表达或听到的一个有无限数句子的整体的语义学解释。换句话说,就好象说话人支配着一部他本族语的‘生成语法’”。
在对“生成语法”转换规律进行研究中,使乔姆斯基得到启发的第二个主要动力,要更加难于理解,因为初看起来,那似乎是导向彻底的固定论而正好不是走向发生论和转换的概念的:这就是这种语法植根在理性之中,并且是植根在某种“天赋”的理性之中的思想。乔姆斯基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在他最近的著作《笛卡尔派语言学》(Crtesian Linguistics)里,他在分析言语与“精神”的关系时,甚至引阿尔诺(Arnauld)和朗斯洛(Lancelot)(《波尔·罗瓦雅尔的理性普通语法》[La Grammaire generale et raisonneede Port-Roya1])以及笛卡尔本人为远祖。事实上,允许建立种种派生句的转换规则,是从稳定的核心句里抽绎出这些派生句来的,乔姆斯基正是参考了这些核心句才把它们和逻辑联系起来的(例如,主语和谓语[按:在逻辑上译为主词和宾词]的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这种新的立场(关于这个问题乔姆斯基曾说过:“这种立场又把我们重新引向……一种古老的思想传统,而不是在语言学和心理学的领域中构成一种彻底的创新”)成为对逻辑实证主义而言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逆向”:由布龙菲尔德热忱地继承的逻辑实证主义,企图把数学和逻辑学归结到语言学上去,把整个心理生活归结到话语上面去;而最新的语言学则是从逻辑学中派生出语法学来,把言语从被理性定向的心理生活中派生出来……
这种逆向关系在方法论的范围内也同样是相当清楚的。巴赫(E.Bach)在一篇有趣的论文里,文风谦恭,精神公正,对逻辑实证主义和从它产生的语言学方法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对乔姆斯基结构主义的认识论前提做了深入的分析。按照巴赫的观点,美国语言学从1925年至1957年做出的值得注意的努力,是以培根的方法论为特征的:用归纳法积累事实,事后才把或多或少地颇有联系的不同水平各个领域(语音学、句法学等)组成一个金字塔,对种种假设采取怀疑态度,总之对观念不信任,从“原型句”中去寻找“基础”,等等。巴赫把乔姆斯基的方法放在克卜勒(Kepler)的门庭之下来反对培根;乔姆斯基的方法,相反地认为这样的“基础”是不存在的,而且认为科学需要假设(而且甚至是波普尔[K.Popper下所说过的那种假设:即最好的假设是最少有可能的假设,这些假设虽则“有不真实的可能”,却可以排除最大数目的结论)。结果是:乔姆斯基不去寻找能够用归纳法手段即一步步地达到种种特种语言以及一般言语的各种属性,而是去想,什么才是能说明各种语言的共同结构并按照不同的特种语言使这个结构分化所必需而又充分的语法理论的那些公设。事实上,乔姆斯基就是通过数理逻辑的形式化(建立在运算规则系统、递现功能、生成法典、尤其是以顺序和运算结合律为基础而得来的初级“单子”结构上面)、普通语言学(主要建立在作为创造性组成成分的句法的基础上)和心理语言学(说话人关于他自己的母语具有的不明说的知识)这三者的混合,最后达到他的语言学结构学说的。
总之,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结构的概念包括下面一些内容。首先,可以用递现的方式获得一整套其形式为A->的改写规则,其中A表示范畴符号(句子等),z表示一个或几个符号的语符列(包括新的范畴符号或终端符号)。把转换运算应用到非终端符号的语符列上去,我们就得到了派生的语句,这些转换规则的总体就组成了生成语法,这种语法“能够马上在义符和音素之间的无穷尽的可能组合里建立起联系”。
这是一个真正的结构主义的程序,因为这个程序抽象出了一个严密的转换系统。形成了多少有些复杂的“网”);它成了比较语言学研究者的极好的工具,而且这个程序还有这样一个巨大好处:既可应用在作为说话或听话人内化了的个人的语法能力上面,又可以运用在作为一种制度的语言上面。相当数量的心理语言学家,例如埃尔文(s.Ervin)和米勒(w.Miller),布朗(R·Brown)和贝吕吉(v.Bellugi),曾重构了“儿童语法”,那是很独特而且与成人语法相差很远的。乔姆斯基的结构主义在发生学上的这些应用值得认真地加以注意:首先,从惠特尼(Dwighi whitneyy)(在1867和1874年)、涂尔干和索绪尔。受前面两位的影响、开始,要在作为社会制度的语言和个人话语之间造成对立,把话语和用话语表达的全部个人的思维看成好象只是在集体的框框里模铸出来的,乔姆斯基学说的这些应用已经明显地把这种对立缓和了;其次,因为对个体发生作用地位的这种考虑,是与当前人们在各种非常不同的学科中可以注意到的一种倾向相符的:个体发生即使是属于种系发生或社会发展的范畴之内,它在这些范畴内也还总是反过来使这些范畴也发生改变,这就象瓦廷顿所设想的生物学,而且如果允许我们作这样对比的话,也在许多方面象发生认识论。[NextPage] 这种在个体发生学和语言学结构主义之间的可能的联系,今夭甚至在从前难以想象的领域里也可以看到;这里指的是在感情和无意识象征作用的领域。真的,很久以前,巴利(Ch.Bally)就已经从事于他称之为“感情言语”的研究了,这种言语的功能是加强日常言语表达中连续不断地被用滥了的表达力的:但是巴利的“文体论”主要是指出了语言的规范结构在感情言语表达中的分解现象。相反,我们却可以问自己:感情是否就没有它自己的言语表达呢,这是弗洛伊德,在布劳伊勒(B1euler)和荣格(Jung)的影响之下,想用掩饰作用来解释象征作用之后,终于来为之进行辩护的假设。不过,荣格在象征中看到的是遗传的“古老原型”(“archetypes”),而弗洛伊德则合乎道理地从个人的个体发生中去找寻象征的来源。于是,我们这里似乎是处在与语言学并无直接关系的领域里了,虽然这个领域对于符号功能和普通符号学来说,显而易见是很重要的。可是不然,拉康(J.Lacan)最近第一个发觉,任何心理分析都是要通过言语表达的。当然,这里有分析者的言语,但是在正常情况下分析者说话很少;主要是被分析者的言语,因为对被分析者来说,心理分析过程主要就在于把个人无意识的象征符号翻译成社会化的有意识的言语。以这一新观念为中心,拉康从语言学结构主义和已知数学模式得到启发,力求抽绎出一些新的转换结构,来实现这种似乎没有可能的企图:把无意识界的非理性的东西和内心象征的无法表达的东西,纳入到在正常情况下用以表达可言传事物的言语模子中去。这是一个尝试,这种尝试的想法本身肯定是有价值的。但是,在其结果还没有被“门外汉们”按照这些心理分析学小救派所赋予的意义来理解清楚之前,要来分析这些结果是困难的(因为,固然要懂得一点人家所说事实的知识的意思,但是,一项真理之成为真理,却只有在摆脱了产生它的方面的那些影响,才能为人所理解)。
16.语言结构的社会形成、天赋性质、或平衡作用
构成乔姆斯基的特征的是发生论和笛卡尔主义这样有趣的混合,这使得他必须要为这一当代语言学家所意想不到的意见去辩护。这个意见把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刀和遗传性联系起来了;而按照某些生物学家的意见,几乎全部的心理生活都应该用这种遗传性来解释:“如果确实真的各种自然言语的语法不但复杂而且抽象,而且语法的不同种类又非常有限,特别在最高度抽象的水平上说是如此,那么,通常人们似乎都把这些语法看成依语法这名词可以接受的意义而言是文化的成果,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就又成为问题了。非常有可能,一种语法是从某个天赋的固定图式(着重点是我们加的)经过简单分化获得的,而不是由逐步积累材料、语列、语链和新的组合而获得的……,而且一般说来,只要我们稍懂得一点言语结构,就会相信理性主义的假设有最大机会被人看到富有成果,而且大体上看完全是正确的”(前引文章法文版第20一21页)。
因此,我们正面对着在大多数作者那里存在而未表现出来的一个假设,因为他们的结构主义倾向促使他们怀疑任何心理发生论和任何历史决定主义,但又并不因此就赞成把结构推到超经验的本质上去。乔姆斯基既有实验感,又有形式化感,他的立场要有分寸得多,因为各个个别语法按照在发展过程中起作用的转换过程而分化:于是天赋的那部分就是核心,即“固定图式”以及转换的普遍性形式结构,而它们的变异性则属于他和哈里斯在言语行为中所着重指出的“创造性”方面。但是,我们仍然面临着一个基本问题,即关于“天赋的固定图式”的问题,这个问题还要从不同方面去进行考察。
首先是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如果有任何一个特性被认为有遗传性,那就要说明它是如何形成的。要理解大脑皮层的言语中心在人类化的过程中是怎样出现的,这已经是一个使人相当困惑的问题了:用突变和自然选择来解释是不够的,尤其因为涉及的是一种主要是与生俱来的关于个人之间交际的活动。如果要使负责言语表达的基因在遗传上不仅担负起传递从外界获得发音言语表达的能力,而且还要有一个固定的有形成作用的图式,从而产生语言本身,问题自然就变得更加复杂了。而且,如果这种起形成作用的核心另外还要把“理性”担负起来,因而还应该承认理性也是遗传的,于是就只有两个合理的答案了(因为,让我们坚持这一点,简单地谈突变和选择,而又没有一点客观材料为依据,这就象贝达朗菲所说的是向“西藏的祷告木铎”去求援似的了):或者说是一直有的预成作用(可是为了使预成形式表现出来,为什么非要等到人的出现呢?黑猩猩或蜜蜂不是已经很令人有好感了吗?);或者说是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使得选择加在成为基因团对于外界刺激作用的“反应”的表现型的反应上。
不过,当我们涉及到个体发生学的领域,其中的后天获得的品质和转换作用的细节都是可以证实的,我们却面临着这样的事实:它们固然与乔姆斯基的假设有一些确定的关系,然而从遗传出发点的重要性或幅度来看,却是有所不同的(参看第12和第13节)。道理无疑简单地就是,在乔姆斯基看到有一种两可选择——或者是一种必须接受的天赋图式;或者是从外界获得,主要是文化方面的获得,但是有种种变化,并且不能解释所讨论中的图式何以有限制性和必然性——的地方,实际上有三种解答可供选择,而不只是有两种:当然有先天遗传或后天从外界来的获得,可是也有内部平衡作用的种种过程或自身调节作用。然而,这些过程象遗传一样会导致一些必然的结果,从某种观点上看甚至还更加有必然性,因为遗传的变异在内容方面,远比表现在任何行为中的自身调整作用的普遍性组织规律的变异来得多。特别是遗传只能建立在可以照原样地传下来或不能传下来的内容上,而自身调节作用则强制规定一个与构造过程可以相容的方向,这个构造过程正因为是被指定了方向的,就变得是必然的了。
而在语言学结构的情况下,有两类考虑对于上面这种解释是有利的,这些考虑似乎使天赋的假设成为不必要的,但同时又保存了乔姆斯基的全部解释体系:这就是,一方面,关于转换语法建立控制论模式的希望,另一方面,对于在发育的第二年过程里使言语获得成为可能的先决条件,作心理发生学的分析。[NextPage] 关于第一点,应该提到莫斯科科学院绍米扬(S.Saumjan)的研究工作,他企图把起作用的转换纳入一个以“联系成分”(“relateurs”)为基础的“转换场”,“联系成分”会提供有自动综合作用的运算系统,人们可以大大地寄希望于这种分析,以求能够抽绎出这种运算系统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或者反过来指出这个转换场的局限性。可是,即使是它的局限性,对于我们讨论的问题来说也是有教益的,因为如果真的象巴·希来尔(Bar Hillel)所设想的那样,各种语法形式系统并不包含完全的决定程序,在逻辑领域中形式化的限度(参看第8节)所带来的结果在这里也象在别处一样,会强制规定出分阶段的构造过程的必要性,并且会排除从出发点上就预先包含一切的概念。
可是,从实验资料的观点来看,而不再是从形式化的观点或从转换信息的控制论机器的观点来看,发育到第二年时言语相对地出现较迟的这个事实,似乎正好是叫人必须接受这样一种构造论。的确,为什么恰好到这个发育阶段而不是更早熟地出现言语呢?用条件反射来解释是太容易了;假如这样解释是正确的话,那习得言语从第二个月就会开始了;但是与条件反射的解释相反,言语要以感知-运动性智力本身预先形成为前提,这就证明了乔姆斯基关于必须有与理性有关的基础(语言底层〕的思想。但是这种智力本身并不是一开始就预先形成的,我们能够一步步地看着这种智力怎样地从同化图式的逐步协调里得来。因此,这就使得辛克莱(H.Sinclair)——关于她的研究我们等一下再谈——认识到要在感知-运动阶段图式的协调所固有的重复、排次序、和结合律联系(用这个词的逻辑含义)的种种过程里,去探求乔姆斯基的“单子”的来源。如果这个假设能够被证实,那么我们将得到一个基本的语言学结构的可能解释,而免掉非常笨拙的“天赋”观念了。
17.语言学结构与逻辑学结构
现在,我们可以回头来考虑我们出发时的问题了。这个问题仍然是结构主义或普通科学认识论上最有争论的问题之一,对于这个问题进行严肃的解决应该要作好各种仔细的考虑。甚至在苏联,在那里几年前就认为把言语作为“第二信号系统”的巴甫洛夫学说概念似乎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了,而就在这样一个文化中心里的一位语言学家如绍米扬,对于言语和思维的关系问题,也宣称这是“当前哲学上所提出来的最深奥最困难的问题之一”。在这里,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在几行字里来讨论这个普遍问题,而只是从结构主义的观点出发,考虑到在语言学结构的研究中已经取得的进步,简单地指出问题所处的地位。
不过,一开始要重新提一下两个重要的事实。第一个重要事实是,从索绪尔和其他一些人开始,人们已经懂得,语言符号只构成符号功能的一个方面,而其实语言学只是索绪尔想要用“普通符号学”的名字建立的这个学科之中有特殊重要性但毕竟是有限的一部分。然而象征性或符号性功能,除言语之外,还包括了以表象形式进行的模仿(延迟模仿等出现在感知-运动时期的末期,无疑保证了感知-运动阶段与表象阶段之间的联系)、姿态的模拟、象征性游戏、心理表象等等,人们经常忘了表象作用和思维。且不说真正所谓的逻辑结构)的发展是同这个普通符号功能相联系的,不是仅仅和言语有联系。就因为这样,不带脑损伤的年幼聋哑人是能够掌握象征性游戏(或幻想)、手势言语等等的(相反,有脑损伤的年幼聋哑人则没有符号功能)。在象奥莱隆(P.Oleron)、弗思(H.Furth)、樊尚(M.Vincent)、艾福尔脱(F.Affolter)等人那样研究他们的逻辑运算(序列、分类、守恒等)时,我们就看到这些逻辑结构在发展中,有时有某些延迟,但比起哈脱维尔(Y·Hatwell)所研究的先天盲人儿童来,要不明显得多。后者的言语是正常的,但他们的①弗思的值得注意的著作《没有言语的思维》(Thought without language),1965,使用的技术巧妙,有大量的证明,在这方面是特别有教益的。言语只是很晚才补偿了感知-运动图式的顺应作用的缺乏;而在聋哑儿童身上,言语的缺乏却并不排除运算结构的发展,比正常儿童平均延迟一到两年,这可以归之于缺乏社会刺激的缘故。
所要提到的第二个重要事实,是智慧先于言语。这不仅如我们在第16节里看到的和象在聋哑儿童的例子中所证实了的从个体发生学上看是如此。而且从种系发生学上看,例如对高等猿猴的智力所做的许多研究工作,也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感知运动性的智力已经包括了某些来自动作的普遍协调的结构(如次序、图式的嵌套包含关系、各种对应关系等),所以要排除把原因归于言语。
从以上的论述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固然言语是从部分地有了结构的智力中产生的,而言语也会反过来构成智慧,于是真正的问题从这里就开始了,当然我们不能说这些问题是已经解决了的。但是,我们可以采取两种方法来研究:第一种是转换分析,可以在心理语言学中研究句法学习(例如布雷纳[M.D.S.Braine]),第二种是运算分析,可以对逻辑结构的学习进行实验(如英海尔德[Inhelder]、辛克莱、博韦[Bovet])。在某些特定的点上,我们已经有可能对上述两类结构之间的几种相互关系加以分析,而且还能察觉到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所达到的程度,以及在语言结构或逻辑结构之中哪一些似乎导致了别的结构的构成。
就是这样,辛克莱在一本新的精确实验的文集里陈述了以下一些成果。例如,她首先用把一定量的液体移注到不同形状的大口瓶里的办法,用有能力或没有能力推断出量的守恒作为分别运算水平的判别标准来进行选择,把儿童组成两组:第一小组由明显地是前运算期的儿童组成,他们否认这种守恒,而第二小组受试儿童则马上就接受了这种守恒,还能用可逆性和补偿关系的论点来证明这种守恒性。另一方面,辛克莱并不参照这些守恒实验,而根据对于成对的物品或互相比较的两组物体进行描述的方法,来分析受试者的言语:如出示一支大铅笔和一支小铅笔,一支长而细的铅笔和一支短而粗的铅笔,一组4-5个小球和另一组两个小球,等等,于是给孩子这样的指示语:“给我一支比较小的铅笔”,或“给我一支小一点细一点的铅笔”,等等。第一组儿童,几乎全用了些“标量”(语言学上的含义)语言,如“那只大,那只小”或“这儿很多”和“那儿不多”等等。反之,第二组受试儿童主要使用了“矢量”语言:如“这支比那支大些”,“那儿比这儿多些”,等等。另外,遇到有两种差别的情况时,第一组儿童一开始先忽略了其中的一种,或只用以下四句话来回答:“那支大;那支小;那支(第一支)细;那支粗”;反之,第二组表现出了二元联系,他们这样说:“那支长些细些,那支短些粗些”等等。总之,运算水平和语言水平之间有明显的相互关系,人们马上就能看出,第二组儿童的语言结构能够在哪些方面帮助他们的推理。可是,第一组儿童懂得高一级水平的表达方法,用命令执行的控制方法能够细致地加以证实。于是,辛克莱使第一组儿童进行语言学习,学习是艰难的,但还是有可能的。但是对这组儿童的守恒概念所作的新试验只取得了极小的进步,即在十个人之中大约有一个能回答得出来。[NextPage] 自然,这样的试验还应多多地去做。固然在具体运算的水平上(参看第12节),似乎是运算结构先子语言结构,并且带动了语言结构,接着后来运算结构却又要依靠语言结构;但是在命题运算水平上产生的情况,仍然要用类似的方法来检验才好。在这个水平上,儿童的言语改变得非常显著,同时儿童的推理变成是假设推论性的了。如果说,现在几乎很明显了,语言并不是逻辑的起源,又如果说乔姆斯基把语言依托在逻辑上也是有道理的,那末语言和逻辑之间相互作用的细节仍然是一个需要研究的天地,它刚开始被用仅有的一些实验和对应的形式化的方法研究过,它们所能提供给讨论的材料,要比得出的观念为多。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