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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理论和文学空间(上)

2007-10-02 09:29:03来源:美学研究    作者:

   

  

作者简介】陆扬,文学博士,南开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主要从事美学和外国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空间理论是近年后现代学术中的一个热点,特别是爱德华·索雅的第三空间理论。第三空间可以比较于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具有芥子须弥的极大魅力。由此重读文学空间,则可更多读出列斐伏尔所谓的社会空间的生产和再生产。

 关键词空间/第三空间/列斐伏尔/索雅/克朗

   20世纪末叶,学界多多少少经历了引人注目的“空间转向”,而此一转向被认为是20世纪后半叶知识和政治发展中最是举足轻重的事件之一。学者们开始刮目相待人文生活中的“空间性”,把以前给予时间和历史,给予社会关系和社会的青睐,纷纷转移到空间上来。空间反思的成果最终导致建筑、城市设计、地理学以及文化研究诸学科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日俱增呈现相互交叉渗透趋势。对于现代都市空间经验这一从稳定一统向多元流动特征的变迁,文学的理解事实上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小说中的城市空间而言,19世纪的模式被认为是叙述和描写,20世纪一方面都市生活的时间节律明显加快,一方面空间的经验也变得支离破碎。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回忆已无形式可言,乔伊斯和弗吉尼亚·沃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则使完整的叙述不复可能。那么,近年大有成为显学之势的空间理论对于文学又意味着什么?本文将就此作一探讨。

    索雅与第三空间

  “第三空间”是近年后现代学术中的一个热门话题。此概念由来于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索雅(Edward Soja)1996年出版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Thirdspace: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一书。爱德华·索雅出生在纽约布朗克斯(Bronx)区,据他后来回忆说,在这个文化多元性表现得再明显不过的城区,他10岁时便活像个街头地理学家。什么是第三空间?索雅承认他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第三空间这一概念,是有意识尝试用灵活的术语来尽可能把握观念、事件、表象以及意义的不断变化的社会背景。在更大的语境上看,20世纪后半叶对空间的思考大体呈两种向度。空间既被视为具体的物质形式,可以被标示、被分析、被解释,同时又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索雅提出的第三空间正是重新估价这一二元论的产物,据索雅自己的解释,这一理论把空间的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均包括在内的同时,又超越了前两种空间,而呈现出极大的开放性,向一切新的空间思考模式敞开了大门。

  上承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H.Lefebvre)1974年出版的名著《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索雅分析了他所说的三种“空间认识论”。“第一空间认识论”最是悠久,索雅指出此一思维方式主宰空间知识已达数个世纪,它的认识对象主要是列斐伏尔所说感知的、物质的空间,可以采用观察、实验等经验手段,来作直接把握。我们的家庭、建筑、邻里、村落、城市、地区、民族、国家乃至世界经济和全球地理政治等等,便是此一空间认识论的考察对象。第一空间认识论偏重于客观性和物质性,力求建立关于空间的形式科学,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发展与环境的地理学,因此作为一种经验文本在两个层面上被人阅读:一是空间分析的原始方法,就对象进行集中的准确的描绘,一是移师外围,主要在社会、心理和生物物理过程中来阐释空间。

  比较来看,“第二空间认识论”要晚近得多,可视为第一空间认识论的封闭和强制客观性质的反动。简言之是用艺术对抗科学,用精神对抗物质,用主体对抗客体。索雅认为,它假定知识的生产主要是通过话语建构的空间再现完成,故注意力是集中在构想的空间而不是感知的空间。第二空间形式从构想的或者说想象的地理学中获取观念,进而将观念投射向经验世界。精神既然有如此十足魅力,阐释事实上便更多成为反思的、主体的、内省的、哲学、个性化的活动。所以第二空间是哲学家、艺术家和个性化的建筑家一显身手的好地方,不仅如此,这里还是倾情展开论辩的好地方,空间的本质是什么?它是绝对的呢,还是相对的呢,还是关系的?是抽象的呢,还是具体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呢,还是一种物质现实?思想起来都叫人颇费猜测。但索雅也承认两种空间认识论的界限有时候并不那么一目了然。他引列斐伏尔的话说,它们有时候仿佛是全副武装,打算决一死战,有时候却又一方包含而且促进着另外一方。而近年实证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以及存在主义、现象学、阐释学等等思想和方法的融合,则是推波助澜,促使两种空间融合。第一空间分析家更多地求诸观念,反之第二空间的分析家们,也非常乐于倘佯在物质空间的形式之间。

 

  “第三空间认识论”由是观之,它既是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认识论的解构又是对它们的重构,用索雅本人的话来说即是,“它源于对第一空间—第二空间二元论的肯定性解构和启发性重构,是我所说的他者化—第三化的又一个例子。这样的第三化不仅是为了批判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思维方式,还是为了通过注入新的可能性来使它们掌握空间知识的手段恢复活力,这些可能性是传统的空间科学未能认识到的”(Soja 81)。作为“他者化”—“第三化”的又一个例子,很显然第三空间不仅仅是种批判和否定,诚如“解构”一语本身的肯定和建构意味已为大多数人肯定,“第三空间”认识论在质疑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思维方式的同时,也在向先者注入传统空间科学未能认识到新的可能性,来使它们把握空间知识的手段重新恢复青春活力。为此索雅强调在第三空间里,一切都汇聚在一起:主体性与客体性、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可知与不可知、重复与差异、精神与肉体、意识与无意识,学科与跨学科等等,不一而足。如此而来的一个必然结果便是,任何将第三空间分割成专门别类的知识和学科的做法,都将是损害了它的解构和建构锋芒,换言之,损害了它的无穷的开放性。故此无论是第三空间本身还是第三空间认识论,都将永远保持开放的姿态。

    第三空间与《阿莱夫》

  《第三空间》中,索雅辟专节就他的第三空间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作了比较。第三空间既不同于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又包容两者,进而超越两者。据素雅观之,就活像博尔赫斯同名小说中那个貌不起眼,却是包罗万象的“阿莱夫”(Aleph)。真可谓芥子须弥,极天际地。“阿莱夫”是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1945年写的一部短篇小说。Aleph是希伯来字母中第一个字母,神秘哲学家们认为它意为“要学会说真话”,在小说中,则活生生是个涵括万象的微观世界。小说开篇作者便引了两段文字作为题记,其一出自《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其二出自霍布斯《利维坦》第四章第四十六节:“他们会教导我们说,永恒是目前的静止,也就是哲学学派所说的时间凝固;但他们或任何别人对此并不理解,正如不理解无限广阔的地方是空间的凝固一样。”索雅称他在重读了《空间的生产》后,再一次为《阿莱夫》这篇小说所倾倒。的确,博尔赫斯作品文体干净利落,文字精炼,构思奇特,结构精巧,小说情节常在东方异国情调的背景中展开,荒诞离奇且充满幻想,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这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正可与索雅的第三空间相类比。

  关于阿莱夫,索雅引博尔赫斯自己的话说,永恒是关于时间的,阿莱夫是关于空间的。在永恒中,所有的时间,包括过去、现在、将来都共时存在。而对于阿莱夫,则全部宇宙空间原封不动见于一个直径一英寸许的光闪闪的小球里。他大段援引了小说里的有关文字:

  我合上眼睛,过一会又睁开。我看到了阿莱夫。

  现在我来到我故事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里开始。任何语言都是符号的字母表,运用语言时要以交谈者共有的过去经历为前提;我的羞惭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个无限的阿莱夫,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者遇到相似的困难时便大量运用象征: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结说的是一个有四张脸的天使,同时面对东西南北。(我想起这些难以理解的相似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它们同阿莱夫有关。)也许神道不会禁止我发现一个相当的景象,但是这篇故事会遭到文学和虚构的污染。此外,中心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综述一个无限的总体,即使综述其中一部分,是办不到的。在那了不起的时刻,我看到几百万愉快的或者骇人的场面;最使我吃惊的是,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记叙下来的却有先后顺序,因为语言有先后顺序。总之,我记住了一部分。

  我看见阶梯下方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起初我认为它在旋转;随后我明白,球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燎乱的场面造成旋转的幻觉。

  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莱尔街一幢房子的后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赖本顿街一幢房子的前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砖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qtd.in Soja 55-56)

  博尔赫斯写到这里,自称他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索雅则发现将《阿莱夫》的意义与列斐伏尔有关空间生产的理论联系起来,可以从根本上打破空间知识旧的樊篱,增强他所要说的第三空间的彻底开放性:一切皆见于第三空间,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它,其间万象无一不是清清楚楚,然第三空间又神秘莫测,从来没有人彻底看清它、理解它,它是一个“无以想象的宇宙”。故此,任何人想运用语词和文本来把握这个无所不包的空间,将终归徒劳。盖语言和文字都在时间里流出,此种叙事形式和讲述历史的方式,永远只能触及第三空间“阿莱夫”般共时态状的皮毛。索雅认为这里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与博尔赫斯描述阿莱夫是异曲同工的,一样不断提到语言、文本、话语、地理和历史编纂等等,实是无能为力完全把握人类的空间性的,或如《阿莱夫》篇首引的《利维坦》所言,无限广阔的地方:无限广阔的空间!

  这个无限广阔的空间果真是言所不能言吗?我们的语言肯定未必如此不堪信任。索雅指出,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相似,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其所涉空间亦是形形色色,足以叫人眼花缭乱。他引述了米歇尔·迪尔在“后现代血统”中按字母顺序给出的各式各类空间形式,指出作者是将列斐伏尔视为批判性后现代主义的先祖。(注:See Michael Dear, "Postmodern Bloodlines."Space and Social Theory:Geographic Interpretations of Postmodernity.Ed.Georges Benko and Ulf Strohmayer (Cambridge:Blackwell,1996).)这些空间形式加上索雅自己添加上去的,大体有绝对空间、抽象空间、适宜空间、构造空间、建筑空间、行为空间、身体空间、资本主义空间、构想空间、具体空间、矛盾空间、文化空间等六十余种。这众声喧哗的不同空间何以和谐统一起来?索雅认为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提供的沉思冥想模式诚然可佳,但是有折衷主义倾向,而如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所言,他的政治与理论工程是旨在探索走向不同的社会生活和不同生产方式的空间,因此它跨越了科学与乌托邦、真实与理想、构想与实际之间的鸿沟,探索既是“可能”又是“不可能”的辩证关系,并最终超越上述种两元对立,所以,列斐伏尔是始终关注着现实,与生产和再生产的社会过程密不可分。简言之,社会空间的社会生产,这就是列斐伏尔,也是博尔赫斯,给予“第三空间”的最大启示。

(编选: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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