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网络文学研究,就得重视它的生成机制和生产机制,目的在于建设性地“介入”
从文学史看,任何文学艺术发自民间,都是经由知识精英参与创作、给予评价才由俗变雅或者雅俗兼济。而吸纳新的领域出现的有素养的文化工作者,使之成为新的精英,也是历史上常常运用的办法
网络净化不但是必要的,也非常合理地兼顾了对网络文学本身发展窘境的治疗,“小黄文”的大量泛滥及盈利模式的形成将挤压正规文学网站和网络作者的正常利益与名誉,不及时干预,可能会使网络文学创作态势扭曲
网络文学在过去的15年中,并非一成不变,恰恰相反,追随着互联网技术和经济的飞速发展,它的面孔一直悄悄地在改变。
当我们回眸和梳理网络文学史及其代表作家、作品的时候,已经可以一目了然地比较出15年里文本的位移和差异,也可以看到萌芽于原初的各种创作形态怎样随着它的基础平台(文学网站)的变迁,有的壮大、有的迁徙、有的退出。
简单地说,安妮宝贝迥异于流潋紫,慕容雪村也不会写《斗破苍穹》;当年红极一时的“榕树下”沦落了,但文艺范在“豆瓣”中得以延伸和提炼;类型化的“起点”“创世”“纵横”在资本的拥趸下,裂变后加紧谱写它们三足鼎立的故事……变化,是主旋律,不因为我们统一称之为网络文学而没有起承转合。换言之,网络文学是发展中的文学,是蕴藏着各种可能性的文学,自它诞生之初就不是单调的“铁板一块”。切实的研究还是要“入乎其内”,描述出他们的各种存在形态、影响范围和相应价值,窄化它的门径,既不尊重事实,也可能遮蔽了很多网络文学未来的可能性。可以这样说,网络文学里既有合乎文学性的东西,也有类型化、市场化的巨大的“内容资源”,只是从目前来讲,后者——网络文学中的类型化创作是主流。
既然知道类型文学是目前网络文学创作的主流,就得对其形成机制加以分析辨明,以便了解其构成与合理性,也便于我们一旦认为其过度或者其发展有新的节点的时候,可以有效地干预。某种意义上,重视网络文学的研究就得重视它的生成机制和生产机制,目的在于介入。事实上,由于网络文学草根化、资本化的原因,我们过去的研究和干预都比较少。今天,时机和条件已逐步成熟,一个建设性的“介入”可以由此开始。
关于类型文学在网络世界和大众阅读中为何大行其道,可以很快发现一些基本原因:其一,是跟文化工业、文化产品市场化直接相关的现代受众的消费习惯。人们去网站分门别类找自己想要的小说,其情形就仿佛去超市拿一听饮料、一袋方便面、一件饰品,他们都是卖场里的待卖品,并且消费终端的要求最终会影响到生产的起点。换言之,高度类型化(分类)意味着读者、媒介(网站或手机)、作者之间富含着职业化关系即其“服务”意识。其二,有赖于盈利模式的形成和背后资本的积极推动。既然作品同时是产品,21世纪的中国文化市场尤其是互联网经济的繁荣可以为网络写作行为提供强有力的推动力,资本所代表的利益方绝不会停止其独特的创造性,他们会应用“模式”来塑造作者和读者各自的“梦想”,用“财富梦”来催生“白日梦”,类型文学就是最佳的结合体。从社会生活和中国现代性进程来说,这些都是常态,理解并萌生研究的兴趣是我们和时代之间必要的联系,批判也是在理解和研究的基础上生成的,而不是相反。
目前,实际影响到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主流因素正是上述两种——受众和资本,但理论上讲不该只是两种,至少该有四种力量形成的合力矩阵。
“受众”和“资本”
先说已经成熟的两种力量。
受众(读者),是影响中国网络文学、类型文学发展的最基础的力量,其他力量都是建立在它的基础之上,目的就是与它合作,形成自身话语权。之所以受众如此重要,是因为目前的网络文学主要就是“读者文学”“读者小说”,是以读者的意见和消费选项为旨归的。
当下,中国网络文学受众已经比较充分地分化出各自的层次,其基本的分布恰好跟承担的媒介相匹配。手机(阅读)因为它的普及化、日常化,形成了最便捷和底层的阅读消费。高端人士相对较少拿手机来长时间、大数量级地阅读网络小说,他们更注重对自己工作生活直接有用的信息,那么,填补手机上小说阅读的真正人群是比较底层、比较年轻的人士,这成了他们最廉价方便的文化阅读,与之相对应的文本总体质量偏差,有不少还涉及“小黄文”。各大移动阅读基地为了修正这一状况,也常常采取主动购买引进名家名作和举办正能量、主旋律的征稿活动等形式,以期扭转这一印象,但目前还是受众决定了内容的基本面。
网络文学网站则由于吸引着一批长期付费阅读的订户,他们的阅读口味日益专业,对作品类型化的创新和发展比较精熟,就会注重类型小说的技巧,习惯以即时互动的形式影响干预作者的更新,整个作品风貌因此有所提升。
纸质出版中的网络文学作品更加多样化,兼顾到了“天涯”“豆瓣”等网站的其他风格,在类型文学出版部分也是经过了网站和网民的检验积淀,再由出版社编辑加以审查修改而成,文本质量自然更高,而此类经过筛选的文本也更容易获得后期影视改编的机会,有了全民畅销书的资格。
分层的受众挑选着与之对应的作者,层级化养活了不同能力的写手和不同品质的文本。事实上,受众的文化消费选择能力也是不同的,越是低端的受众选择能力就越弱,通常是被动地接受排行榜上的作品,他们最大的兴趣不过是刺激性的标题。但无论哪一个层次,共同构成了影响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最基础力量,真实反映着目前中国的阅读结构即阅读金字塔的一个巨大的构成板块。
资本,总是建立在大众情感的周期性浪潮的敏锐嗅觉之上,并且以其富有想象力的商业模式,结构着有利于它的力量。如果说受众的阅读喜好是自发的,那么,资本的引导力则是自觉的。资本的商业精神和活跃度同样应该受到鼓励和钦佩,因为成熟的文化市场所催生的文化生产工作者,不但光顾通俗的文学作品,同样也是严肃文学、艺术化作品今天所亟待拥有的。良好的市场及其理想资本应导向各种文学作品,事实上,如何营销好小众文艺作品,使之拥有高附加值,同样是商业智慧所要考虑的。
在网络文学这件事上,资本在最近五六年间发挥了强悍的功能,使这块崭新的中国独有的“蛋糕”获得了跨越式的利润回报。全产业链开发和版权运营模式的推行,由盗版的泛滥向打击盗版的缓慢回归,甚至运用网络文学财富排行榜形式塑造典范同时也掩盖了事实上写手们脱颖而出的难度、身心的疲惫、写作套路的单一,这一切都是资本的本性。
问题不是来自资本的特点和文化霸权,而是来自于平衡的力量没有同时涌现,施加的批评在影响力上微乎其微。
“知识精英”和“国家政策”
必须重视另两个力量的建设和崛起。一是知识精英的力量,一是国家政策和制度的力量。
中国文学的知识精英力量在这一领域偏于薄弱。原因之一是文学形态上的不认同。这跟文学知识精英对于媒介换代的革命性认识与估计不足有关,也跟新时期以来纯文学观的界定比较狭隘并且一段时间内越来越狭隘有关。当他们延续文坛序列,意图深化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传统、文学任务时,忽略了现实生活正在为新的创作人群赋形和授权。网络文学已经是一个既成事实,但目前的主流受众和资本夸张了网络文学的单向度,其问题非常明显。知识精英应该及时有效地介入,提出他们的网络文学主张、他们认可的网络文学和类型文学典范,创作与评论这些作品,形成影响力和话语权。当然,这都是要在尊重网络文学基本的法则和规律的基础上加以推进的。包括理想主义、启蒙主义、智力小说、艺术探索与网络作品结合的可能性;包括研究并提出知识精英认可的网络文学、类型文学评价标准和评价体系;包括主导网络文学评奖输出的审美立场和价值观。
从文学史看,任何发自民间的文学艺术,都是经由知识精英参与创作、给予评价才由俗向雅或者雅俗兼济。而吸纳新的领域出现的有素养的文化工作者,使之成为新的精英,也是历史上常常运用的办法。
网络文学的时代构建中不可或缺也不会或缺的第四种力量:国家政策和制度。任何国家都通过法律法规、检查制度、资助鼓励等来申明他们的价值立场和传播边界,其主要目的是引导和规约有社会影响力的文学艺术在现有法制与公序良俗间的尺度。
正在严肃执行的“扫黄打非·净网2014”行动就是国家政策和制度的一种体现,其立足点是社会治理和公共文化环境净化。事实上,这一净化不但是必要的,也非常合理地兼顾了对网络文学本身发展窘境的治疗,因为“小黄文”的大量泛滥及盈利模式的形成将挤压正规文学网站和广大网络作者的正常利益与名誉,不及时干预,可能会使网络文学创作态势扭曲。
国家政策和制度在网络文学上的作为,虽不同于知识精英的作为,但二者在促进网络文学创作清朗健康、裨益人心方面有一致的诉求。知识精英则更应在文学立场上合理构建大众文学的位置,鼓励提升其多样化和审美品格,甚至将未来文学的一部分重任交给网络文学去承担。
只有上述四种力量平衡发声、互动建构,中国网络文学的环境才会全面刷新,最终捋顺网络文学在中国文化战略布局上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