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晓萍
采访者:南都娱乐
受访者:夏韶声
夏韶声
本姓吴,舒雅颂(歌手)带他找相士改名为夏韶声,日本乐手竹田和夫则为他取英文名为Danny Summer。他是香港20世纪七八十年代活跃的摇滚歌手,曾组乐队Visa Band,被称为“香港摇滚教父”,张国荣亦尊称他为老大哥。他最为熟知的歌曲有《童年时》、《交叉点》、《空凳》等。今年3月,获得华语金曲30年逐梦荣誉大奖男歌手奖。
有时表象和本质的差距会远远大于我们的认识。1998年来推出《谙》系列的三张碟,粤语经典曲目加上他沙哑低沉的醇厚嗓音,夏韶声颇受一批大众粉丝的欢迎,有人由此便认定他是发烧碟、爵士的代名词。也有人因为看了他在陈小春版《鹿鼎记》里出演的陈近南,看了他在甄子丹的《杀破狼》中演督察,就“发现”了这个不错的熟脸配角。直到某天后生们惊觉他原来被曾称为香港摇滚教父,上世纪70年代就是香港乐队的代表人物,80年代已经在日本巡演,后来的巨星张国荣都要尊他为大哥……今天,1969年就出道的夏韶声的心声平静又沧桑:“这么多年来,能坚持走到今天很难,但是找到自己的路就不难,我现在找到了自己的路。”
出道好玩、发片不易
“以前的乐队是搵食的,如果你弹得不好,人家也炒你鱿鱼了”
夏韶声十多岁开始弹吉他,还未入行时曾在牛奶公司、搬运公司工作,后来到制衣厂谋生。有一次厂里开Party,请来梅艳芳和张德兰唱歌,对音乐颇有兴趣的夏韶声被同事叫去弹吉他伴奏。一发不可收拾之后,他干脆到歌舞厅边弹边学,借着帮当时已经成名的乐队买外卖、倒垃圾而从旁偷师,有一次更见到童年偶像泰迪罗宾,让他开心不已。回首当年,湾仔一带的酒吧是他音乐生涯的重要起点,在这个被他喻为少林寺“木人巷”般的地方,他练就了日后闯天下的好功底。然而从出道到发片,他等了十年,从玩摇滚到真正做出纯粹摇滚碟,他等了四十年,个中百般感慨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南都娱乐: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立志要做音乐?
夏韶声:记得那时是上世纪60年代,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在佐敦道,经过一个夜总会的楼下,我看到泰迪罗宾的照片,那时候他们(乐队“Teddy Robin and the Playboys”)已经很红了,我说我长大了要像他们一样!他现在已经不玩乐队了,在另一个领域(电影)做得很好,他和许冠杰都是我的前辈。
南都娱乐:出道的时候难吗?那个年代的歌手都得经过乐队和驻唱生涯吧?
夏韶声:我在1969年10月开始出道,70年代的时候我们在湾仔……首先你一定要知道,在香港的音乐历史里,湾仔是我们(band界)的少林寺“木人巷”。从湾仔出来的人,不一定就非常厉害,但是他们会懂得很多歌。那个年代我们玩的歌,不是收音机播出来的,而是美国大兵带来的Rock&Roll、Blues。小时候我们其实都太不懂,但要弹给美国大兵听。今天夏韶声玩这一类音乐,是因为我过去出身就是要做这种类型音乐。当年面对美国的大兵,不能弹得不好,不然他们会喝你倒彩。今时今日,当年的很多酒吧还存在。那个时候我们在湾仔做,是很开心的,而且当时我很小,也还没结婚。通常一天走完这一间,就这样背着吉他到另外一间弹,这种工作每天都有,所以这个事情或者与今时今日的乐队比较,今天的乐队是不会像我们这样每天都弹的,所以如果我们弹得好的话,是应该的。如果他们说,现在的乐队是不是够,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是天天都面对人,缺乏一点实战经验。这个年代是更明星一点,以前的乐队是搵食的,如果你弹得不好,人家也炒你鱿鱼了,没得搵食啦,哈哈。[NextPage]
南都娱乐:世事有时很吊诡,你出身于湾仔“木人巷”,但进入娱乐圈,却是因为有一年在九龙酒店表演时,被当时TVB监制刘韵芝看中而上了《欢乐今宵》。
夏韶声:上《欢乐今宵》这个电视节目是1975年,后来我在上面呆了四年。当时做完节目第二天上街,别人说这个人昨晚上了电视喔……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始终未曾有自己的唱片,直至1979年我才出第一张广东唱片《童年时》。
南都娱乐:到1982年的时候,你加入甄妮的金音符公司,不少人很奇怪你们怎么会有关联?
夏韶声: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天王巨星了,但其实我和她不是很熟的,我和傅声(邵氏影星、甄妮丈夫)、(张)振声他们几个兄弟比较熟一点,因为我在某家酒店驻唱的时候,他们每晚都来的。有一晚,他们带着甄妮来听我们乐队唱歌,后来甄妮就签了我,还出了一张唱片(《烦恼丝》)。
南都娱乐:1998年来推出的《谙》系列很受大众市场欢迎,回头多年来最得你心意的专辑是哪几张?
夏韶声:最得我的心的……我只能说歌曲吧,因为唱片方面,我是接近上世纪80年代初才开始出唱片,虽然是自己做监制,但也要公司在后面看着,所以不是整张唱片都那么纯粹。而至于歌方面,比如《交叉点》就真的是我转折点的歌,是长青的歌。(还有像《童年时》、《交叉点》、《空凳》这些粤语经典?)我每次演唱会都要唱这些“首本名曲”的。但我一直唱到今时今日,只有去年七月出的《Power》才真是我自己彻头彻尾亲手做完的,纯粹是一张摇滚的唱片。
南都娱乐:那张专辑里,有看起来比较歌颂性的《大国崛起》,但1988年你也有一首歌《说不出的未来》,这种心态的变化轨迹也反映在音乐上了?
夏韶声:歌有这个好处,你在不同的年代唱不同的东西,是永远可以一直唱下去的。记得那时候还未到1997,我和普通人一样都不知道1997后会怎样,我们这类人(摇滚歌手)心里的疑问,要问的东西都会在歌里唱出来,当年的《说不出的未来》是很适合那时候人的心态的。过了这么多年,看到1997之后的转变,现在的心态又和那时候有些不同了。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21世纪,我看到的中国,已经跟我80年代进去看到的是完全两回事,2007年我去做全中国乐队比赛评委的时候,看到音乐上有些东西很厉害,几乎比香港更好。而且我住在美国就知道了,当你的国家强大时,中国人在外国的地位才会强,这只是我这么多年看到的转变。
经历最好的玩Band时代
“香港最多乐队的时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末”
夏韶声自称是百搭的乐队成员,他不仅在乐队里的任何位置都呆过,而且和香港同时代最好的乐手都合作过。从他组建的乐队Visa Band走出来的乐手,日后都成了知名音乐人。但他并没有某些出色乐手的恶习:不尊重观众、不守时、固步自封。相反,早在80年代初他就跟从竹田和夫到日本巡演,冲出香港去看外面的世界,获取了更国际更专业的音乐经验。虽然在大众意义上从未大红大紫,但他已经历过最好的音乐时代。
南都娱乐:1982年你为何会加入了日本乐队creation?
夏韶声:因为在1980年,我有过一个乐队叫Visa Band,可能我们都玩得不错,有点名气,从我的乐队里出来的人都是最厉害的。那时候我在杂志上认识了日本的音乐人,所以筹备了Creation在香港的第一次演唱会。后来竹田和夫也带我去了日本,最开始我们是在日本的大学里弹而已,后来慢慢地,我再去第二次第三次就加入了他们的乐队,成为嘉宾乐手。在整个日本,除了北海道没有去过,在各个地方我们都弹过了。所以当时我有很多机会去接触很厉害的人。如今在香港除了包以正,还有哪一个香港乐手曾经到外面和外国人组乐队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南都娱乐:你组建的Visa Band,几代成员后来也成了音乐界的高人。
夏韶声:在我玩乐队的年代,从Visa Band在1981年开始,在后面这三年里面,每一个进入过我乐队的乐手,他们都是香港最厉害的人(单立文现在是香港ABRON音乐学院低音吉他部总监,也是著名演员)。在我的乐队里,还有分散出来做自己乐队的,例如民间传奇,比如Blue Jeans。[NextPage]
南都娱乐:此前的演唱会请来一批前辈、晚辈、同辈,也是有意将香港的摇滚乐传统再梳理一次?
夏韶声:其实香港还有很多乐队,那是象征性地将我的前辈、同辈、后辈有代表性地浓缩展现。我的同辈包括有玉石乐队的大AL、太极乐队,当然还有很多人。香港最多乐队的时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末,80年中后期就开始慢慢没了。而LMF则是我的后辈,我觉得他们在80年代中的香港是有代表性的,因为Rap是有很多不同的Rap Band,但是他们的影响很大。此外他们还是我的“模型朋友”,我们都是砌坦克模型认识的。
南都娱乐:见到当年一起玩乐队的老友,最大感慨是什么?
夏韶声:我们香港有一批歌手原来是“Band仔”出身,包括一些大家都认识的人,例如许冠杰、谭咏麟等等,但是要吹哨子叫大家出来,好像很久都没有人做这件事了。今年年初二,陈友(温拿五虎之一)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在湾仔出身那班“Band仔”可不可以出来聚会呢。我就去参加了聚会,但真的很感慨,我们那班人有的人真的老了,你都不认得他是谁了,有的又不在了,但大家再见面时还是很开心。
南都娱乐:你感觉过去的乐队和现在有何不同?
夏韶声:有一个很明显的不同,是我们过去是不染头发的,你是黑色就是黑色头发,但现在的小朋友会染成其他颜色,会穿得很漂亮……我觉得这是对的,因为包装首先吸引了眼球,然后才会听内容。但内容其实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首先不说歌词,在音乐上大家玩的是同一种东西,吉他始终是六条线的,每个人都是拿着这六条线,在摇滚的基础上玩自己心目中的东西。至于他们这样好不好呢,如果这个问题在60年代问,答案也是一样的:时间会告诉大家究竟他们会好不好。我们的前辈、同辈到今时今日仍然有人认识,证明他们是好的。如果我们的乐队也是好的,将来我们作古了的时候,它们依然会存在。
四十年摇滚乐与怒
“不一定是摇滚才有一团火,音乐本身已经有火”
现在有人认识夏韶声是因为《谙》系列的发烧碟,有人是认识他是因为在TVB的电视剧他混过熟脸,但也许他自己最想说的是:其实我是一个摇滚歌手。今年五月他在香港开演唱会,唱很吵的摇滚时,台下大多比较安静。唱那几首粤语经典时,台下总是情绪满满。于是他不得不说,这些歌我是一定要唱的,因为很多人都是通过它们才知道我。摇滚在香港毕竟是小众,可以说非主流。其实他也做过很“主流”的事情,为了生计给TVB拍了七年零八个月的剧集,直到2000年重返乐坛,在红馆开了两场演唱会,又演了六十场舞台剧《丽花皇宫》,一演两年,终于重新成为一个歌手。至此,男人五十的他血仍未冷,心头还热。
南都娱乐:有人形容摇滚是有火的,你怎么保持这把火?
夏韶声:我倒是觉得没有,我也翻唱过情歌,比如阿伦(谭咏麟)的《幻影》,就算这么抒情的歌,它里面也有火的。所以火这个字眼,不一定是摇滚乐才有的,可能摇滚是批判性、社会性的歌,所以才会觉得它有一团批判的火在。但对我们这些玩这类音乐的人来说,有时我们也会哭,也会流眼泪,比如说表面上可能很坚强,一言不合可能就一拳打在你的脸上,但有时可能我们也会被人打的。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是摇滚才有一团火,音乐本身已经有一团火在,只要那种音乐是有内涵的,听起来是能感动你的,无论那团火是红色还是蓝色,都是好的。
南都娱乐:印象中,玩摇滚的人好像都必须是愤怒的,但你现在看起来如此平和。
夏韶声:或者我以前也曾经愤怒过吧。在外国就不一定要愤怒的,因为他们有这样的市场,有人去看去听。但在香港的愤怒,因为过去玩摇滚乐的人给人感觉很“地下”,他们比很多独立歌手辛苦很多,他们玩的是乐队,收入远远不如独立歌手。而另一方面的愤怒,是由于独立歌手大致上都不会唱社会问题的歌,那是不是留给玩乐队的人唱呢?也未必是。但玩摇滚乐这帮人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时,会更多留意,也更多地唱这方面的歌。无论怎样,摇滚乐其实才是主流,但在香港整天都说摇滚乐不是主流,因为香港始终是偶像是主流的地方,从1983年开始到现在都是。但从整个世界来说,那些不是主流,而是分支,摇滚乐才是主流。——但有时讲这些东西会很矛盾,永远都是在香港问,说我们不是玩主流的,其实我们才是主流,他们并不是!
南都娱乐:就是黄家驹所说的“香港没有乐坛,只有娱乐圈”?
夏韶声:其实香港还是有乐坛的,但却不是给我们玩的,是给偶像派玩的,乐坛更多地论包装,而不是论音乐。如果真的说没有乐坛的话,我们也不会存在了。不过,有一样东西可能真是快要完全消失了,就是整个唱片业。这是一个很悲痛的事情,不仅在香港,这件事在全世界都在发生。在外国下载也是要付费的,而在我们这边,越来越少人买碟,玩音乐的人就生存不了了,这是全世界的衰退。[NextPage]
南都娱乐:一直以来,都有人说你是香港摇滚教父,你怎么看?
夏韶声:谁给我起这个名字我都不是太记得了,我知道邓英敏(香港金牌司仪)是有份的,大概在80年代,大概在1985、1986年,商台搞了一个新音乐联盟,他们叫我去做顾问,可能“摇滚之父”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慢慢而来的。我是很早就玩摇滚乐,但怎样都好,这个名字都是别人改的。听说有一个说法,在台湾(摇滚教父)是伍佰,内地是崔健,香港是我。我们三人没有试过同台,但我比较幸运,在1983年的东京摇滚音乐节,我曾跟日本的摇滚之父内田裕也同场。
南都娱乐:在香港的摇滚乐界,至少在时间上你是走得很前的一个了。
夏韶声:其实我们做了很多第一的了,我1982年已经做reggae(雷鬼音乐),1979年已经做摇滚,不会想是走前还是走后,反正懂得就去做,后面受到影响再去做的就是后来者。是不是我们最厉害,才能够走在前面呢?其实不是,有些人根本出不了唱片,有些更厉害的人你们都没法认识。谁才是最早玩摇滚的呢?我可以告诉大家,不是夏韶声,玩中文摇滚最早的应该是泰迪罗宾,是许冠杰,但是后者从来都没讲给别人听。他玩的是什么音乐,他唱的是比较通俗的东西,只是改了歌词然后放在摇滚上。他们根本不需要讲什么,但到后来偶像派出现,已经没机会让他们去讲,但最糟是我却捡到一个机会,到偶像派盛行的时候由让我去讲,我只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已,我不是一个走在第一的人。
南都娱乐:90年代后你拍过电视电影,很多普通观众也是因为那些作品才认识你,你当时也有生存的压力,而现在看来算不算妥协?
夏韶声:不会,这不算是妥协。有很多人都是唱着唱着就跑去拍戏,我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很多人很不幸运地,或者说很幸运地,去拍戏了之后就永远没法回来再做一个歌手。我拍了七年零八个月电视剧,还能跑回来做回我自己,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出唱片,真的比较幸运。但我也喜欢拍戏的,TVB的《开心华之里》我就很喜欢,那个剧集拍了一年多很开心。而我最近一次拍戏,已经是四年前和甄子丹拍《杀破狼》,有机会和这样厉害的人也有不同感受,而他们都很尊重我,尊重我是一个歌手。当我再做回歌手的时候,也有这么圈内人尊敬,其实我觉得我在香港是最幸运的一个了。
记者手记 不在乎谁是香港摇滚第一人
夏韶声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回首往事,原以为他理应很愤怒,但他却摆出一颗平常心,作为入行四十年的前辈,说到后辈也没有厚古薄今的意思,甚至觉得包装也是必要手段,回首自己的影视剧生涯再没有苦涩之意。他看似热情随和,其实却有很多坚持,说起偶像派对乐坛的冲击,摇滚的主流与非主流地位,都是毫不含糊。至于谁是香港摇滚乐第一人,他却不太在乎,说自己的“被冠名”只是碰到了时机。可惜时间有限,并未八卦到生活层面,而经历过四次婚姻的他,曾自认是个不蒲不赌的好丈夫。
(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