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枕头人》
《枕头人》从来都不是那种传统的三一律悬疑剧,它也不遵循推理故事的写作技巧,不追求理性逻辑,不追求解谜,看《枕头人》的乐趣不在于探索真相。
作者的本意
《枕头人》讲述了一名作家被警察逮捕,因为他的弱智哥哥涉嫌根据他写的小说虐杀儿童的故事。作家在审讯过程中,不断挣扎于残酷的真相、过去的阴霾和自己虚构的故事中,并最终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看完长达三小时的上海版的《枕头人》之后,大家都在思考这个阴暗悲惨的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并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答案——“童年阴影对人格的影响”、“艺术创作者的创作道德界限”、“国家机器与文化精英之间的博弈”等等,当然也会有人把《枕头人》上升到更形而上的层面,认为《枕头人》中的大量的隐喻,都有更复杂、更深层次的所指。
的确,《枕头人》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感到费解。因为它文本的复杂性、多重结构的叙事方式以及现实与虚构的高度互文性,常常一个谜样故事接着另一个谜样故事,一句细碎而语焉不详的话接着另一句细碎而语焉不详的话,最终让观众陷入读解的迷雾中。
那么,《枕头人》究竟只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形而上的暗示呢?我认为,《枕头人》只是一个故事。如果我们从文本出发就会发现,马丁·麦克多纳还是在文本中给了我们一些提示的,就像剧中的作家卡图兰说的,“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我只讲故事,没有企图,没有什么用意,没有任何社会目的。”我认为这句话是理解全剧的文眼,马丁·麦克多纳和卡图兰一样,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他没有剖析人性心理的企图,没有讨论艺术道德的用意,也没有批判极权主义的社会目的,他当然更没有想要拔高谁、贬低谁、讽刺谁。
那么问题就来了,观众会问,如果作者没有企图、用意、社会目的,那么他在剧中设置了那么多意味不明的故事又是意欲为何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在作家卡图兰和警官图波斯基关于《路口的三个死囚笼》的对话中得到答案。图波斯基问卡图兰,“《路口的三个死囚笼》,这个故事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卡图兰回答,“我没想告诉你什么,它应该只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而已。”
我不禁猜测,马丁·麦克多纳在写《枕头人》时,他自己便是完完全全着迷于设置一个复杂、精巧、多义、暧昧的谜面,《枕头人》就是一个长达三小时的谜面,他根本没在乎过这个谜面有没有谜底。就像在写作过程中,追求那种任意穿梭在故事不同空间的快乐,享受那种残酷而神秘的气氛,沉浸在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喷涌而出的快感中,穿插在全剧的十个小故事仿佛马丁制作的十个精巧小人,被一一安放在《枕头人》这个无比巧妙的娃娃屋内,最终构成一个臻于完美的精彩故事。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支持我的这一想法,那就是,我在维基百科上找到这样一段话——“1998年,马丁·麦克多纳和爱尔兰戏剧评论家Fintan O’Toole之间有过一场谈话,在这场谈话中,马丁从全新的角度重述了格林童话中《小红帽》的故事,故事并没有变化,但马丁强调了故事后半程中,小红帽如何将大石块硬塞进狼的肚子里,又如何用绿线把狼那塞满石头的肚子缝合起来,最终导致狼的惨死。在马丁·麦克多纳的早期写作生涯中,他非常渴望重写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因为他认为,童话中有些黑暗的东西从来没被人注意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想把一些故事写得越恐怖越好’。而上述的新编《小红帽》后来就演变为《枕头人》里小苹果人的故事。”
我相信这就是马丁·麦克多纳写作《枕头人》的出发点,他抱着写故事的热情开始,他从故事出发,抵达故事的终点,而不是从一个训诫、格言、道理、意义出发,更不是为一个故事寻找意义,而所有的隐喻、暗示都是《枕头人》里最不重要的东西。[NextPage]
故事的力量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作者只想说一个故事,而故事背后连一个道理都没有,如果没有那些心理的、道德的、政治的暗示,这种故事岂不是连地摊文学都不如?
但我认为,艺术作品当然可以讲道理,阐释某种观念,可更好的艺术作品往往激起的不是理性认知,而是感性经验,能调动起某种强烈的情绪。
评论家Ben Brantley在评论《枕头人》时提到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他说有个法国导演曾经提到,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小孩儿,这个小孩儿每天会在夜里躲到被子里,然后对他爸喊“爸,爸,快来吓唬我!”,以此取乐。Ben Brantley认为,法国导演的这段话和《枕头人》的重点暗合。
我的理解是,观众在《枕头人》面前就是那个被窝里的小孩,小孩在被子里,我们在文明社会中,可是当我们听到《枕头人》里那些小脚趾啊,匕首捅进身体啊,活埋、乱伦、吞刀片时,我们依然会血脉贲张,浑身颤抖,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这些故事,相反是因为喜爱这些故事,喜爱这些极度暴力、极度虐待、完全反文明的东西。
木心说过,这就是人类身上史前期的表现——无伦理和动物性。而《枕头人》讲述的,正是这种“本能”。
在故事里,卡图兰和迈克尔的行为大多出于本能,卡图兰只是单纯地想写故事,然后他创造出了可怕的故事,迈克尔只是选择了他喜欢的故事进行模仿,在面对“为什么写这么可怕的故事”和“为什么模仿可怕的故事杀人”这两个问题时,两兄弟都流露了同样的无辜和坦率:“我只是这样做了”——这里的潜台词就是没有原因,这正是他们的本能。
卡图兰有人类创造恶的本能,而迈克尔则有模仿恶和实践恶的本能,迈克尔是卡图兰更为混沌的自我,迈克尔更傻,更单纯,也更接近人类的本心。卡图兰的恶意本能隐藏在文字背后,是经过修饰和伪装的,他用写小说的行为宣泄他本能从恶的欲望,而迈克尔的恶则通过人性更自然、更无意识的方式——杀戮,流露了出来。
再看故事外,《枕头人》用野蛮残酷的故事满足了人们原始的动物性渴望,这种渴望并不是“我想发财”、“我想谈恋爱”,而是更原始、更本能、更难以启齿的渴望,比如嗜血,比如仇恨,比如凝视灾难,就好像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站在大厦的顶楼很想往下跳,或者看着呼啸而来的地铁就想一头撞上去,人类就是有这样的死亡本能,这种本能跟生存本能一样在人性中共生,死亡本能也需要被满足,《枕头人》的古怪、残忍、血腥勾引出我们对恐怖、血腥的渴望,满足我们人性中的死亡本能,也映照出我们原始、野蛮的动物性。
但同时,就像被子里的那个小孩一样,虽然一直喊着让爸爸来吓唬自己,但他其实始终在一个安全范围里, 他在被子里,将要来吓唬他的只是爸爸而已,他仍然是安全的,《枕头人》也提供了一些安全距离给观众,比如还有小绿猪的故事;卡图兰临死前的那篇新故事;又比如迈克尔也依靠本能选择了小绿猪故事进行模仿;以及结尾,我们知道卡图兰的书稿没有被烧毁。这些温暖的,有人情味的瞬间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整个人类文明也许不会以时尚的悲凉方式结尾,有恶的本能、死亡本能,就有善的本能、生存本能,这些精神本质依然会保存下去。
至此,《枕头人》虽然没说什么了不起的道理,没有负担社会责任,也无意于指导任何人的生活,但毫无疑问,它勾起了观众强烈的情绪,在死亡本能与生存本能的此消彼长间,在善与恶的博弈间,让我们回望了人性中的兽性前科、自身对黑暗的渴望,同时又重新燃起生之希望。
上海版的遗憾
这次上海版本的《枕头人》,在呈现上比我想像的要好,导演曾导过舞台剧版《盗墓笔记》,一度让我望而却步。主要好在,导演非常老实地照着剧本排戏,没有自作聪明地作多余的解读,对某些台词作刻意拔高,所有的舞台手段都只服务于“讲故事”,同时注意到了文本上提供的英式幽默,并且非常清楚地将这些笑点排了出来,没有因为故事沉重而走向莫名其妙的严肃地狱,这一点尤其值得称道。
但除此之外,导演依然有很多处理让我感到匪夷所思。
整体气质上,这一版《枕头人》缺乏那种原始的、本能的、野蛮的力量。我认为这和这版《枕头人》前期宣传的定位有关系,制作方打着“悬疑三部曲第二季”的名号来宣传《枕头人》,让观众带着看又一部《维罗妮卡的房间》或《目击者》的期待进剧场。但事实上,《枕头人》和这两部剧在剧作结构、气质风格上的差异是非常巨大的。《枕头人》从来都不是那种传统的三一律悬疑剧,它也不遵循推理故事的写作技巧,不追求理性逻辑,不追求解谜。
看《枕头人》的乐趣不在于探索真相,而恰恰相反。可主创却为了迎合“悬疑三部曲”的定位,而在排演呈现上将《枕头人》往传统悬疑剧的方向上生拉硬拽了。比如,主创一直在用非常幼稚的、夸张的、缺乏想象力的方式渲染恐怖气氛。比较传统的舞台手段,就是靠灯光和音效来烘托气氛——这也许适用于一个密室谋杀的悬疑故事,但肯定不适合《枕头人》。
比较不传统的,也似乎是导演的某种偏执,就是出现在舞台四周的动画特效。这些动画和舞台剧版《盗墓笔记》中影像的低劣感一脉相承,完全破坏了想象空间,将本来观众脑中由文字引导形成的恐怖画面,变成现实可见的、毫不可怕的可笑画面。
同样的问题也出在了舞台上出现的枕头人人偶、小绿猪模型、戴面具的舞蹈演员身上,导演好像非常害怕观众无聊,卡图兰创作的每个童话,他都不能容忍就这样说出来,而一定要演上一段。
可他却不知道,童话与诗歌的本质相通,做得太实是大忌,失去想像也就失去了力量。而恐怖的童话,更需要想象力,就像小孩子晚上睡觉,将风声当成了怪兽的咆哮,将衣橱当成了怪兽的身影——这样所带来的恐惧,要远远大于灯光大亮的时候,在孩子面前戴上小丑面具张牙舞爪。
当然,用舞台的手段将想像从文字变成场面,是每个导演情有可原的野心。可是要做得好,做得恰当却并非易事。我个人认为《枕头人》中十个童话故事的气质接近于一个叫《Happy Tree Friends》的动画短片集,可爱、萌、血腥、诡异等数种气质以奇异的平衡共存,《枕头人》的故事也拥有同样的邪典氛围。
但在上海的舞台上,《枕头人》一方面被幼稚的灯光音效拼命拉向平庸的悬疑剧,另一方面又被缺乏想象力和风格化的动画、人偶、小绿猪和舞蹈演员,拼命拉向儿童节联欢晚会。
这导致了文本和呈现的气质在往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拉扯,出现巨大的割裂。因此,虽然导演为了把故事在舞台上“讲”得更精彩而做了很多加法,事实上却都因为完成度太低和方向错误而在实际效果上做了减法。
而使演出最终还能看,文本和呈现之间没有离得更远的最大功臣,就是几位演员的演技。
演员们的演技基本都配得上这个剧本,其中,周野芒是最接近剧本描述的,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优越感。沈磊也演出了卡图兰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和弱智哥哥的谈话中几次情绪的转折表现得非常细致到位。如果说有什么瑕疵的话,我觉得沈磊在念自己那些小故事时,有点置身事外的感觉,缺少作家对自己作品的那种神经质的狂热。稍微弱一点的是演埃里尔的那位演员,因为我能感到他只是在非常用力地演粗暴狂躁,人物特征和演员本人没能融为一体,有点遗憾。
尽管在呈现上,还有这样那样的诸多问题,但我依然觉得这一版的《枕头人》值得一看。因为主创勇于选择《枕头人》进行排演,并最终使它成功上演,这件事本身,就是最让人欣喜和值得肯定的了。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