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戏剧《晚安,妈妈》
在鼓楼西剧场演出的《晚安,妈妈》里,美国剧作家玛莎·诺曼安静地描摹着预谋十年、即将结束自己生命、安静处置身后事的女儿,和极力挽救,又难以控制地以真相将女儿推向终点的母亲,她们之间这最后一晚的致命交谈。这交谈中,浮现出一群拒绝出场的重要人物。
父亲在剧中没有出场。他跟自己的妻子没有沟通。他只想找一个乡下姑娘过平静的生活,但骨子里却不愿意屈从于热热闹闹和平淡,他偶尔跟妻子说上一句话,妻子因为听不懂而受到极大伤害。他眼神里有天气有小船,唯独没有她。妻子要随时面对两个癫痫病家人,夜晚的客厅里丈夫和女儿两个人就像电灯泡一样此起彼伏地犯病,一个亮了一个灭。她为了这个家庭所做的就是隐瞒,隐瞒他们各自的病情,为了最大限度让他们作为正常人生活;在犯病之后,迅速地为他们擦拭,换上干净的衣服;为防止女儿咬伤舌头,她被女儿咬伤过手。好,他在妻子的隐忍中度过走神儿和溜号的一生,在医院里郁郁而终,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他把这样忧郁的性格和可怕的癫痫病全部遗传给了女儿。他的离世,对女儿是第一重打击。
哥哥在剧中没有出场。但始终伴随着两个女人的对话。他没心没肺,像个贪吃的孩子一样——这点跟母亲很像——偷吃东西,他和他有点优越感的妻子定期回来看看,像两个客人,吃点儿拿点儿,袖手旁观。哥哥也送妹妹礼物,每年生日都是一双拖鞋,而且跟自己媳妇的鞋号儿一边儿大,妹妹压根儿穿着就小。就这么漫不经心,就这么游离。
女儿的丈夫在剧中没有出场。从在场两位女性的描述中,女儿认为自己被爱过,她至今怀念,希望他好。母亲认为女婿压根儿没有爱过女儿,是个极其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因此深深自责为女儿做的安排。这位男性面目模糊,然而能够想见,对于自己左右不了的苦痛,他失望并且退缩了。他甚至跟邻居的女儿走在了一处,全然不顾这会给妻子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他最大的亮点是制作了一张结实漂亮的婴儿床,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岳父惊人的相似——温情脉脉地用铁丝折出小动物,陪伴下一代。他们对婚姻都极度失望,寄希望于孩子的到来能够改变一潭死水的生活,当发现这一切都毫无用处,他义无反顾选择了离开。这是第二重对女儿的打击,她的努力跟不上他的节奏,她的哀求使得自己更加低贱。
女儿的儿子、母亲的外孙在剧中没有出场。他因为作伪证和抢劫被判入狱,彻底断送了前程。不能不说,这样无爱的家庭,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是亏欠不少的。他让自己的妈妈彻底绝望,加速了她的死亡。这是第三重对女儿的打击。
不出场的人还有很多,母亲的邻居、好朋友阿格妮丝热爱纵火,经常烧掉自己的家;阿格妮丝的女儿和有妇之夫有染。生活的黑色和荒诞如影随形。而母亲对于真相的揭示,无法治愈伴随终身的疾病,对于女儿则是第四重,也是一记重锤。
这些从未出场又一直存在的人们,对在场的母女俩,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也终于清楚了为什么女儿一定要选择有尊严地离开,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
而我们充满同情地看到从出场到最后,始终存在于场上,最终孑然一身的母亲。她坚忍顽强,她用生活中的小确幸来对抗人生中不可言说的苦。她偷偷摸摸像个孩子一样翻找椰蓉树莓棉花糖馅儿的小蛋糕,絮絮叨叨嘟嘟囔囔跟在隔壁房间的女儿交流着,不管女儿听不听。即使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她都把它们当成小蛋糕上的椰蓉,碰一碰,掉一地,想要攫取片刻欢愉,就要面对一地无法拯救的狼狈。这事儿她认。母亲的眼睛注视的是蛋糕的美好,女儿残破的心比一地椰蓉还要狼藉。她们本是一体,却无法相融。两个人的戏码,互相挤压,彼此承担。然而在漫漫时光里,有一万个理由觉得自己不被爱、人生并没有价值的女儿已经迫不及待要单方面结束这一切。
生命的无力感和剜心痛楚、致命的孤独是每个人都解决不掉的问题。女儿选择干掉自己。而在噩梦一样的人生里,顽强得像草根坚强得像生铁的母亲坚决地寻找着生命中有趣而美好的一切,把绝望屏蔽。
饰演母亲的林荫宇,像一团在舞台上跳动的火,点亮了整场。饰演女儿的刘丹,冷冽低沉,与母亲形成强烈的反差。人物之间竭力与对方交流,替对方假设、安排、着想,而这种错位的爱,如同一座壁垒,将彼此永隔。导演祖纪妍用光影将人物内心活动拓展到另一个空间,并且将其放大,强调出这种无法交流的错失与茫然,而或许是女性柔软的内心,使她没有加强诀别时刻的撕裂,在一声枪响之后,迅速收光,而这也削减了残酷的程度,使得一晚角力在最高点戛然而止,轻拿,也轻轻放过。
这一群人物,从拒绝出场,到不得不在,到最终一一离场——只剩母亲,她抗争,争取,最终以接受的姿态面对命运,却从未缺席,从不屈服,这是她一个人的长途旅行。摄影/李晏
(编辑: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