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怀念】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代演员中,有许多都是学养很高的知识分子,苏民先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今年,北京人艺接连有好几位老艺术家故去,苏民先生的离世给我们带来的伤痛尤其峻烈。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要复现苏民导演的戏剧文化高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难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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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我与濮存昕作过一次长长的戏剧对话。对话是从我们对于苏民先生的温馨记忆开始。这个对话录是印成了书的,书名就叫《演员濮存昕》。
当时濮存昕回忆道:“我是在剧院长大的孩子,很小就似懂非懂地看戏,很早就知道”戏比天大“的道理。这是从我当演员的父亲身上体验到的。童年记忆中,那时,父亲是家里的绝对中心,剧院的事、演出的事是最重要的。只要父亲晚上有戏,一下午谁也不能大声说话。父亲演戏之前不吃饭,我常常拿了饭盒到剧院给父亲送饭。化妆室通向舞台的长廊里有条黑黑的甬道。这条甬道是不准小孩子进去的。我常常站在这条神秘的甬道口等我父亲,我知道它的尽头就是充满灯光的辉煌的舞台。”
我对他说:“我认得你父亲,他是个文化素养极高的戏剧家。”90年代初,有一次我去北京人艺的院长办公室,正是午休时间,只见苏民和于是之先生俩人在一边喝酒一边用筷子击拍吟诗,吟的是刘禹锡的《陋室铭》。我推门进去,他俩正好吟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几年后我与于是之谈起那一次喝酒吟诗的事,于先生说记不得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苏民的古典文学底子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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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有了亲自见证苏民老师“古典文学底子”的机会。那是在话剧《李白》成功演出后不久,我曾不吝赞美之辞地写过《李白》剧评。我当众向编剧郭启宏先生表示过对于《李白》文本的激赏,也当众向苏民老师说过我很喜欢他导演的《李白》的舞台呈现。而当我向他讨教起创作心得体验时,他出人意料地与我谈起了唐人孙过庭的《书谱》。苏民先生怕我听不懂,便拿出一张纸来把《书谱》上的几句他认为最要紧的话写了下来:“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往复追寻,渐悟妙境。”然后他对我说,“平正”与“险绝”的辩证法,不仅学书法的人要懂,搞戏剧的人也要懂,就是做人也要懂得这个道理。
后来我知道,曹禺与于是之两位老师也对孙过庭《书谱》里这几句格言般的妙语产生过浓厚兴趣。在北京人艺老一辈艺术家的戏剧思维中,是充溢着中国古典文化的智慧之光的。
我与苏民老师的相遇当然远不止这两次。但这两次相遇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尤其是苏民与于是之两位在微醺中吟诵“陋室铭”的场景令我神往,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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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赞美莫斯科艺术剧院第一代演员时,说“他们都像知识分子”。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代演员岂止“都像知识分子”,他们中有许多人就是学养很高的知识分子,苏民先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今年,北京人艺接连有好几位老艺术家故去,苏民先生的离世给我们带来的伤痛尤其峻烈。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要复现苏民导演的戏剧文化高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难以实现的。
□童道明(戏剧评论家)
【编后记】
本文作者童道明先生是著名的翻译家和戏剧评论家。童老师不会用电脑打字,我到家中取手写稿,短暂拜访了童老师。
不大的房子里几乎没有客厅与卧室的区分,一屋子书柜,一屋子书,所以均可算是书房。
我一进屋,童道明先生就拿出他和濮存昕合著的《演员濮存昕》一书,说里面记录了许多苏民老师的事迹,因为对濮存昕而言,父亲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可见童老师与苏民、濮存昕父子俩的关系之密切。
临别时童老师赠书于我,老人家还认真写着赠言。我夸他:“您字真好看。”他说:“我的字见不得人的,苏民先生的字才叫好看,他平时就好习书法和丹青。”
取走关于苏民先生的手写稿件,告别童老满是书香的雅室,仿佛是正在向一个寂寞的、又充满“知识分子”气质的时代挥手阔别。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