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40多座总主教座堂和主要教会机构的维尔纽斯曾经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绰号:“立陶宛的耶路撒冷”。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和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教堂鳞次栉比,参观时间要以数月计。这个多元化宗教城市的教堂数量多到在19世纪末仅犹太堂就有105座。其中维尔纽斯天主大教堂被认为是波兰巴洛克运动的主要中心之一。
徜徉在教堂林立的维尔纽斯山坡上,好像总在面对天庭的一次次诘问和叹息,一种直指生活真相的逼迫感无处不在,也会在心底盘旋这样的疑问:是怎样凄厉惨烈的创伤罹难,让这个国家把巨大财富和祖辈才华,甚至几个世纪蹭蹬不衰的创作激情都放在庙堂建设中,放在了超越法律政治的宗教力量上?
上周末,亮相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的立陶宛国家剧院的《大教堂》,讲述的正是建于1387年的维尔纽斯大教堂。它庄严而谦卑的象牙白希腊立柱饱经战乱忧患,镌刻着立陶宛的重大历史事件,是象征国家命运的图腾——“这里是我们的历史、自由和荣耀,是我们的帕提农神庙”。三个小时的舞台上,阵阵抛出的艺术使命与人类理想、国家命运与道德丰碑,真理正义与谎言强权的反思抗辩,滚着燃烧的火星灼人肺腑。气势磅礴惊心动魄的视觉语汇,波澜壮阔摧枯拉朽的民族史诗长卷,苦涩然而耀眼的亘古思辨,像插入中国社会泥沼的雪亮尖刀。为了人类终极理想而建造的大教堂,被强权谎言和艺术家制造的幻象所代替,而最终被历史洪流摧毁。三场戏的结构如纹理紧致釉色旖旎的殿堂基石,蕴蓄而辉映,清晰而细密,也不乏谐谑嘲讽的俏皮机智,从铺垫到衔接、从造型转换到各阶层人物刻画,每一处转场、造型和台词的象征隐喻无不光彩洗练,才华横溢造诣深厚,一派不凡的大家风范。
导演奥斯卡·克尔苏诺夫对舞美元素中戏剧语汇的挖掘运用出神入化:劳瑞纳斯向往的艺术人生是“自由的人,自由的创造”,而舞台却是一个遍布锁链的世界。从天幕垂下的瀑布般的铁链,带着冰冷的反光和狰狞的影子贯穿始终。宗教王权对生命的奴役,与自由的意志形成了剑拔弩张的戏剧张力。劳瑞纳斯挣扎铁索的捆束时,他为艺术的终极使命所捆绑,被自己创造出的幻象所束缚,被泯灭人性的宗教淫威囚禁。劳瑞纳斯说得最多的词是自由,但他也是背负最大锁链的人,经历了一次次建造和毁灭的痛苦思辨之后,他一次次获得挣脱和解放、涅槃和升华。被悬吊在舞台中央的圆圈铁链既是教堂立柱,也是精神诘问的法庭,每当顶灯打下,俨然是触目惊心的天庭牢狱,它既是通向上帝的救赎,也是囚禁着爱情、真理、正义、平等的牢笼。被悬吊示众的劳瑞纳斯遭受耻辱和惩罚,鸟瞰人间的苦难和罪恶,也俯视着自己追求上帝灵光的苦楚疑问。恰似一场炼狱煎熬,一场撕裂心肺的严正审判,在骄阳暴晒下思考祖国是否匹配他的伟大使命。而得知儿子早被杀害、跃上立柱自戕的耶娃,是雪白羔羊对蹂躏人性的虚伪宗教的控诉。最后一个站上教堂立柱的瞎眼流浪艺人,用一曲悲怆的《梨树》隐喻了民族之根的分崩离析。
一个带着满腔理想、企图用艺术奉献接近上帝的贫穷艺术家,死死追究生活的真相,不惜撕碎脉脉含情的面纱,不惜心灵泣血,亲手砍掉自己的建造。这不仅是剧中建筑艺术家劳瑞纳斯的不屈追求,也是欧洲戏剧家的创作传统。呼吸过意大利自由文明空气的劳瑞纳斯,为了加入全欧民众的斗争洪流,回到正在沦入不洁罪恶的维尔纽斯,感受到内心神圣的召唤,立志重建废墟上的大教堂。他废寝忘食为之奋斗的理想是要用真理、和谐、正义、平等、友谊、美丽为全人类建造一座通向不朽的丰碑。而这些美德早就被马萨尔基斯主教这些权贵玩弄于股掌,主教颁发他奖章、让他勤奋创造宫殿和教堂,也只是把他当做替自己接近上帝的一个高级工具而已。劳瑞纳斯不断和马萨尔基斯辩论,他认为:“通过自由的人和自由的艺术,能接近上帝。”而马萨尔基斯把自己作为上帝的代言人,专横地训诫他:“你怎么能够与上帝竞争?你怎么能够嫉妒上帝?”宗教强权对人的扼杀钳制正如满台的锁链严酷暴虐。
除了精致考究转换自如的舞美,音乐音响和舞蹈设计无不出色和谐。隐隐传来的鼓声和钟声,传送教堂废墟的阴森,也有着末世堕落的不祥。开场时木条的丛林犹如恐怖的墓地,彗星指引给劳瑞纳斯的奇异幻象,女人凄惨的招魂,已经让那座被上帝放弃的城池跃然舞台。而木条放下,马上是教堂的长凳,稍加合并,又成为马萨尔基斯主教幽会耶娃的床铺;第三场竖起的木板代表狭窄的地下室,随着一声逮捕喝令,起义者躺在木凳上被放倒,瞬间完成了向监狱、法庭的转场。
主教的忏悔长老告诉了劳瑞纳斯主教的惊天秘密后,丑闻暴露,庙堂哗然,耶娃凄厉地质问主教孩子在哪里,民众在主教的蛊惑下纷纷举起巨石砸向耶娃。这一段肢体动作的编舞凝练而写意,耶娃在锁链和民众组成的壁垒中无处可逃,骇然发指惊恐绝望的画面咬啮观者内心。
一直躺在乱石堆上的耶稣受难雕像,在哥萨克攻占立陶宛的生灵涂炭时被高高悬挂,全场暗黑,血色酮体的耶稣代替了一切血腥呼号。
从始至终,沿着“摧毁”还是“建立”,戏剧中醍醐灌顶的终极哲理思辨滔滔不绝,对人生困境的诘问和金句令人应接不暇。坐在台下,一面五味杂陈,一面感佩追索生活真相的欧洲艺术家传统:
“摧毁我们大教堂的,不是飓风,不是战争,不是风暴,而是我们自己,是那条有九个头的龙,是这个‘我’潜藏在每一个人的大教堂里,把九个头无耻地放在全部九个圣坛上。”
“如果不是反叛者的话,那么一个艺术家的价值何在?你所有的言论,你的痛苦的价值何在?让你撕心裂肺的挣扎,那都是反叛到来前的远空惊雷。”
“你觉得喜悦?那一小块金子……它就像一块石头,被挂在一个溺水者的脖子上。缓慢地沉入水底的同时,还可以听到喝彩与祝贺,全社会都在为你送行!相信自己正在升入天堂并在你头上戴着月桂花冠吗?”
——艺术是指向所有真相的,这样的犀利解剖!
这部立陶宛国家剧院的扛鼎之作,在今年众多引进的外国戏剧中,彰显着北京人艺的艺术格调和审美品位。导演科尔苏诺夫少年天才,没出校门就斩获爱丁堡戏剧节的重要奖项,2006年就获得了“欧洲新现实戏剧奖”。他的两位主角气质过人,尤其主教风度翩翩,演技精湛。
《大教堂》仍然有很多处是幽默真实的人性提炼。一上场的点灯人莫迪尤斯一番黑暗和光亮的调侃,揭示了俗世双重矛盾的需要。以收存教堂钥匙为理想的莫迪尤斯,也要去妒忌天才。一见到主教就“没法控制自己流下喜悦的泪水”的修道院女院长,张口闭口“天主通过您的嘴唇说话,我亲吻您慷慨而神圣的手”,也无非就是想从主教手里拿到赞助和权利,一副谄媚小人的两面派嘴脸。到处排队等着发福利、占便宜的市民们,哪怕是国家被分割发放也要去领“虔诚天主教徒”应得的一份。未能成名的四位艺术家每天忙着攀附主教和权贵,好获得餐桌上的佳肴美酒和名声。以伯乐而闻名全国的主教,也不过是把绣花女变成满足兽欲的修道院囚徒,把漂泊在意大利经常几天吃不上饭的艺术家劳瑞纳斯作为给自己建造丰碑的奴隶。在主教指斥罪孽的训导下,每个人都羞愧躲闪,一副唯唯诺诺的自卑模样;而主教叛敌被杀后,乌合之众又毫无良知地戏谑尸体,自私麻木毕现……
艺术家既是奏出华美乐章的七弦琴,也是保卫美丽不被欺凌的弓,为了祖国民族既可以歌咏也可以战斗。经过生活淬炼洗礼的艺术家劳瑞纳斯正是这样一把琴,也是这样一张弓。正是因为“琴”的才华和弓的“不屈”,才有了世代屹立于人们内心的恢宏大教堂。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