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丁西林,我很钦佩导演班赞的眼光。虽然丁西林在1949年前的民国时期就因为他的喜剧作品而闻名全国,但是他的早期独幕喜剧却总是被打上不紧跟时代的标签。作品中语言风趣幽默,大多是以小客厅为场景,人物也多以当时的中产阶层、知识分子为主,题材更是集中在生活琐事上。这样的题材搁在上个世纪的动荡年代常常被认为机巧有余,意义不足,与大时代的洪流相比显然属于远离广大革命群众的不接“地气”的作品。所以,在许多关于中国话剧史的专著中,对丁西林的介绍仅仅是一两笔带过,在当代话剧舞台上,他的剧作上演机会也少得可怜。
尽管如此,谁也不敢否认丁西林喜剧的地位,尤其是他的独幕喜剧,可以说为中国现代喜剧树立了一个极高的开端,它就是幽默喜剧,这是笑的艺术中的最高境界。丁西林的独幕喜剧往往短小精悍、戏剧性强、结构讲究,尤其是剧中的一些戏剧技巧,如突转、发现、伏笔、收煞等运用得堪称绝妙。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人物拥有丰富细腻的心理变化,读来回味无穷。可惜的是,对于今人来说,斯人仿佛一个“古董”年代的人物,他那风格化极强的喜剧作品所散发出的内敛、恬淡、机智、超然的幽默感也早已恍若隔世。
观看北京人艺的《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正值所谓的“网络情人节”5月20日那天,与剧场外朋友圈中的真情告白相比,剧场里静静的、淡淡的爱的箴言反而更真实。
导演班赞将丁西林的三个独幕剧《一只马蜂》、《酒后》、《瞎了一只眼》连缀在一起,它们之间看似毫无联系,但是又能找到某种关联以及延续。《一只马蜂》讲的是一对互有爱意但没有捅破窗户纸的年轻男女在老太太的注视下对爱情的相互试探。《酒后》讲的是妻子出于对友人的欣赏和同情,而与丈夫商量,想趁友人酒后酣睡之时吻一下他,探讨了新女性崇尚心灵自由的爱之哲学。《瞎了一只眼》讲的是一对老夫老妻在互相编织的“谎言”中让爱的真情自然泄露的故事。这三个故事都创作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看似说的都是民国的那些人、那些事,但是分明让我看到了每个人在爱情、婚姻中可能出现的普遍状态:爱恋时男人与女人的揣摩与试探;初婚时的甜蜜以及独立女性对精神之爱的大胆追求;老夫老妻的拌嘴、牢骚以及内里深深的爱意,他笔下的人和事在九十多年后保有相当的亲切感。“民国喜剧三则”,如果把关注点放在“民国”可能就有点舍本逐末了,还不如把关注点放在剧中的人上,因为这是一部非常细腻地、极其心理化地探讨男性与女性不同阶段、不同状态的喜剧。
怎样让丁西林这三个只有生活片段的独幕剧在今天的舞台上绽放出光芒,我想光有所谓民国的原汁原味是不够的,导演需要用今天的舞台形式去诉说。当然还需一个必备条件,那就是需要好演员来诠释丁西林笔下人物的微妙心理。显然,这两点此戏都做到了。导演并没有费力地将民国的器物极尽还原,而是给了我们一个朴素得像排练场般的舞台,一个可以旋转的布景框架,勾勒出了客厅的地线和出入的门框,好似一幅极简的速写。地线框里只有客厅中最基本的一茶几、一沙发、一个椅子,而门框线的设计又延展了舞台空间。导演将舞台化繁为简,舞台上演员、剧中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这出戏演员表演也的确值得我们一品再品。三个独幕剧中的九个主要角色均由三名年轻演员扮演,于幕间完成换装,演员的一致既增加了表演的难度,也加强了整台戏的统一性,同时不同场幕又通过演员的造型、服装、体态、方言等手段塑造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身份、不同状态。更大胆的是,第一幕中更是启用男扮女装的方式由男演员饰演旧式老太太,喜感颇足,但又没有滑稽搞笑之感,算是神来之笔。当然在这部戏中最值得称道的还是演员对人物心理的拿捏与把控。丁西林的独幕喜剧最有意思的就是机智俏皮的语言,各种反语、潜台词、奇论、双关语埋藏其中,成为构架整场戏人物行动发展的关键。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我看到了护士小姐的羞涩、矜持、若即若离,年轻男子的玩世不恭、大胆追求,但在母亲面前又遮遮掩掩;也看到了作为新女性的妻子和丈夫在关于第三者之爱时探讨的大胆与行动的羞怯,我还看到了步入中年的夫妻生活的疲态,女人的弄巧成拙、男人的恶作剧。《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的喜剧氛围全然不同于当下靠演员的夸张、搞笑甚至扮丑等手段制造的喜剧,而是完全蕴含在人物的语言中。这是一种久违的喜剧体验,很高级!
近年来,戏剧舞台上的本土喜剧看得少了,去年《戏台》还算一部喜剧佳作,只是剧中把戏曲粉戏中的“摇床”的手段搬上了话剧舞台,也是看得我有点尴尬。实话说,今天年轻一代观众被输入的喜剧基本是戏谑、夸张、搞笑、滑稽甚至扮丑,其实这些画风仅仅是喜剧的一个低端层面——闹剧。在此种创作环境下,《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的出现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当被闹剧喂大的年轻一代看到喜剧也有内敛、含蓄的时刻,他们会不会也爱上这份“优雅”呢?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