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剧场巨人”、“波兰戏剧教父”陆帕,可谓是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举办以来最大的惊喜。当然,彼得·布鲁克更是高山仰止,但他的理论和作品毕竟早已为中国戏剧人所耳熟能详,所以他是传说中的大师,而今得见其真容矣。而实际上,在2009年登陆美国林肯中心之前,陆帕对于美国戏剧界也是个陌生的名字。
无论《假面玛丽莲》,还是《伐木》,都当得上震撼二字,刷新感官。当然,前者似乎更有意思一些。对我个人而言,感兴趣的并非那些爆炸性的或一成不变的场面,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在这些戏中所展现出的自然而微妙的表演状态。
去年六月份,我写了《多研究些技术,少下些结论》一文。现在到了对这篇文章做一点回应的时候了。是一点,只是一点。时隔一两年,我开始在心中回味那些留存的戏剧影像,并试图思考,陆帕的戏带给了我们什么?什么样的启示?不仅是对戏,也是对生活。
应该说,陆帕的戏剧对我影响很大。在彼得·布鲁克之后,他再次让我重新思考何为好的表演。在看《假面玛丽莲》之前,我看了不少微博、微信上推送的介绍,但说实话,在我看来并没说到点子上。幸亏我的好奇心,让我去看了那场演出,有些东西你必须去亲历,道听途说十分不可靠。事实上,在开场十分钟后,我就被它的表演的内容,那种纯粹表演本身所呈现的质感,所打动了。在张力、自由和沉着、自然的背后,我体味到的是陆帕和他的演员们的自信。他们相信这样的表演可以说服人,所以无需夸张,无需讨巧。
这是一种非常有质量的表演,它给我的一个强烈印象就是:慢。正因为慢,我反而感受到了更多的细节。表演的道理用在生活上也是一样的。当一个人的生活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他留下的记忆会很少。那么,为什么不去过更有品质的生活,更有质感的生活呢?
《假面玛丽莲》与《伐木》中的演员状态
如果要用一个说法来形容陆帕戏剧中演员们的状态,我想到了八个字,“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动是静中的动。在《假面玛丽莲》结尾的部分,台上的一位摄影师用极快的时间,现场同步拍摄,以运动镜头完成了一部媲美一流艺术电影的影像片断。这便是慢中的快,正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这里的极速突进才有了美学和感官上的刺激。
古代的武功秘籍,一般在开始会花很大的篇幅去讲修身,修心,先修心定,再练秘籍。心静不下来,练那些剑诀也是无用的。
陆帕在回答美国戏剧名记热内(Gener)的提问时说道:“我只能说我把表演看作是一种自主的现实。演员们是去寻求在台上生活,而不是模仿生活。而为了生活,他们需要去拥有那些已置于他们体内的生命机制。”
波兰戏剧教父”克里斯蒂安·陆帕
这段话对理解陆帕的表演哲学是非常重要的。事实上,在台上生活也是很多表演者的口头禅,和他们所推崇的一种貌似很高的境界。但毕竟陆帕的演员们结结实实地在舞台上做到了。任何一种很高的境界都不是偶然的结果,背后必有一种理论和方法的支撑。陆帕在这里所说的生活首先不是角色的生活,而是演员的生活。生活在这里是一种机制,也是一种状态。你要首先作为一个演员在台上去生活,而不是作为角色。当然,最后我们期待的是演员和角色是合一的,但首先要建立的恰恰是表演者的东西,这便是和斯坦尼体系的一个相当根本性的区别。虽然两者都不反对,或者说提倡在舞台上生活这个说法。
《假面玛丽莲》
《伐木》
我喜欢观察这样的情况,而且我想要给观众一个可以深入思考的机会。剧院就像大自然一样,一片草地上有蜜蜂在飞,我爱那些没人说话的时刻,我对他们不说话的原因很有兴趣,其实我认为不说话比说话更重要。
而在陆帕执导的戏剧中,我经常会看到这种安享沉默的时刻。这和品特戏剧中那种制造紧张感的沉默还不同,它是舒缓的、能让你享受的。演员对自己的身体保持着一种优雅的控制力,节制,不乱动,安静,真实。他们像是表演流派中的武当派。
我知道,很多人和我一样,会有一个疑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首先用生活来打个比方。当你进入一种静谧的状态,身心才会真的听你指挥。平常,我们吃饭睡觉,穿衣走路,甚至于做熟悉的工作,大多凭的是惯性。而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感受力常常已经迟钝。
在陆帕的戏剧表达里,其实包含了他的人生哲学,对生命和生活方式的理解。我们必须试着去重新发现细节的意义。而如果我们认为结果是最重要的,功利性标准是最好的评判,那么陆帕的这套逻辑和手法将是无效的。而你也不会享受。
我想说的是,我们是否还习惯于慢的叙述?是否还享受慢的生活?这个慢,并不是一个速度的概念,而是相对于真实性,相对于表演真实和生活真实而言的。你白天说的那些话是否真的表达了你的心思?
当演员的冲动不再由心底发出,当身体的动作不再听从内心,而是依从于惯性时,虚假表演便由是而来。不可否认的是,对于经验丰富的老道演员,他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以假乱真。但再精致的假象,一旦与真实的力度相较,立马便会逊色了。对于这一现象,彼得?布鲁克曾在《空的空间》中讨论过。
我们常说,静能生慧。而事实上,静还能有助于真实感的诞生。《假面玛丽莲》的女主演说,他们在波兰大多是在小剧场中演出的,所以初到天津大剧院这么大的舞台不免感到很恐慌,所幸的是观众非常接受他们。
陆帕说:“我不喜欢一个故事被讲得太快。”
陆帕的《银色工厂》中,安迪•沃霍尔式的幻想持续八个小时左右
5个小时的《伐木》
180分钟的《假面玛丽莲》
快指向的是一种结果。如果快不是出自一种习惯,那么必然出自一种功利性的考虑。但是结果,即使是理想的、符合最初愿想的结果是否能带来足够的存在感?这仍然是一个问题。
存在感是通向生命质量的一道门。在活着的过程中,在沉默的过程中,获得存在感,是可行的,或者说是更高级、更本质的一种方式。我们甚至能从中找到一种身心灵修养的方法。慢下来,好多事情也许就自然解决了,甚至失眠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这个快速的时代,其实培养了我们烦躁的情绪。然而,非得那么快吗?
戏剧,可以为我们的心里注入一股沉静的力量。当然,得是好的戏剧。这个好倒并不是说非得多么光彩照人,而是自有一种沉静气质在其中。
现代戏剧强调的是交流,畅通,能量的传递。演员在舞台上是着急的焦虑的,观众也会跟着急躁、散神,收拢不住。戏立住了,沉稳了,戏的力量也会自然传递到观众的心里。你静了,他才能静。静是一个特别好的东西,它能让我们看到自己,看到生命的呼吸,乃至进而获得一种反观自照的能力。
所以,为什么不试着做一做呢?
尚垒
2016年4月12日
(编辑: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