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莎”走了,OKT又来了。如果没有领略过德国邵宾纳、立陶宛OKT的莎剧,人们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莎剧的标杆自然就是“皇莎”那样的中规中矩、原封不动,在巨人面前,英国人表现出的显然是过度的敬畏,结果让今天观众惊叹的到底还是那个400年前的大神——莎士比亚。但是,立陶宛的帅哥导演奥斯卡·科尔苏诺夫则把莎士比亚看作是与现代人连接的一个壳,至于如何还魂还是自己说了算!于是,他的《哈姆雷特》成了一个现代化妆间里的镜像魔阵,导演通过移动、旋转、打破、重组它们,打开哈姆雷特的世界,直到最终“一切归于沉寂”。一直很喜欢彼得·布鲁克在《敞开的门》中的一段话:“戏剧绝不能让人觉得没劲,绝不能墨守成规,必须让人意想不到。戏剧通过惊讶、刺激、游戏、好玩,来把我们导向真理。”我想,奥斯卡·科苏诺夫导演的《哈姆雷特》就是这样。
在OKT版中,最令人惊奇且贯穿始终的就是那九个自带冷光灯的化妆台,当观众入场的那一刻,全部演员已然一字排开端坐在化妆台前,化妆镜不仅清晰地映照出了演员,也映照出了剧场中的观众,此时,镜像作为一个重要语汇其实已经开始说话。拉康的镜像理论主要探讨的是人对自我的确认,本剧中九面镜子魔阵般的折射几乎颠覆了莎剧原本的复仇主题,同时也让哈姆雷特这个剧中的绝对主角悄悄发生转移。此剧开场,灯光暗下,导演让每位演员对镜发问:“你是谁?”此时,“你”既是角色,也是镜中的演员,同时也是镜中的观众。奥斯卡·科尔苏诺夫用这个永恒的哲学命题开启了他的莎士比亚之旅。当发问开始由低声呓语渐渐变得歇斯底里时,惨白的冷光灯下夹着嘈杂的白噪音以及老鼠吱吱的叫声,现实中的每一个“自我”在镜像中被放大,并成为该剧的主角。可见,导演所要追问的是每一个个体对自我的怀疑、反省与重新认知,“审视”是他在剧中设定的最关键的动作。
恐怕之前从没有哪个导演将化妆间内的普通化妆台玩得如此自由,又如此巧妙复杂地对剧中人物心理进行映射,镜像在这个帅哥导演手中变得眼花缭乱,既充满了多义性又充满了隐喻,我们更无法忽略导演设置的化妆间与戏剧情境的多维空间。当哈姆雷特的扮演者在镜前不动神色地涂上了厚厚的白粉时,你可以把那里想象成演员的化妆间,也可以想象成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人们在那里为自己的心灵涂脂抹粉,所谓“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当“殡葬的挽歌与婚礼的笙歌并奏”响起,哈姆雷特起身用另外一张脸去迎接人间的丑恶。镜前,无论是涂上厚厚的白粉还是将它狠狠地擦拭掉,无疑都是人物内心的外化。你还可以把那里想象成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人生舞台,有着上帝的偷窥,篡位的国王与丧夫王后在这里寻欢,哈姆雷特与鬼魂的会晤,奥菲莉亚受人摆布对哈姆雷特的试探等等,一切都尽收眼底。你还可以把那里想象成人灵魂的放大镜,每一次凝视都意味着角色和演员对自我的双重警醒。当篡位国王在镜前忏悔,当王后被哈姆雷特质问,成对角的镜像折射出的是他们的内心,此刻现实中的他与镜中的他形成一种对峙。
在OKT版的《哈姆雷特》中,除了镜像让人回味,还有意象也值得玩味。那只在全剧神出鬼没、时隐时现的大白鼠,与冷冷的化妆台、绚烂的白百合、血污一般的红色餐巾纸混搭,组合成了OKT版艳丽而不污秽的视觉舞台。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那出戏中戏的名字就叫《捕鼠器》,显然哈姆雷特安排的这个《捕鼠器》是为击破国王的内心防线而设的陷阱,目的是试探父亲死亡的真相。原来,老鼠这个意象在莎翁原作中就有了,而导演科尔苏诺夫就是找到它与现代勾连的方式。
舞台上这只大老鼠穿着白色的裙子,时而诡异地躲在暗处,时而站在化妆台旁边,时而与人对视,时而穿梭于每一个人之间,它实际是每个人心中都不会缺少的肮脏与丑恶。老鼠的出没与消失隐喻着人内心深处的隐秘变化。与莎士比亚不同,导演科尔苏诺夫的捕鼠夹笼罩了所有人,并向每一个人的内心逼近,因为他相信人人皆有罪。然而只有一个人纯洁无瑕,那就是奥菲莉亚。有一场戏是她坐在一堆洁白的百合花丛中,被迫被国王和自己父亲打发去试探哈姆雷特疯癫的虚实,她像一个精灵如履薄冰地行走在化妆台的顶端,画外是叮咚的流水声,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则站在化妆台后,用百合花做遮挡物窥视着她与哈姆雷特并不愉快的对话,在这场戏中奥菲莉亚心中的爱情彻底幻灭,而那段本应在奥菲莉亚葬礼上出现的台词却提前从王后口中说出,白璧无瑕被肮脏丑恶的世界践踏毁灭是个必然,奥菲莉亚之死的提前更加深了这个唯一无辜者的悲剧性。科尔苏诺夫曾经说过,戏剧就是一只捕鼠夹,而剧场则是一个安放捕鼠夹的现实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心被撕开,人被解剖不仅仅止于角色,也还于演员,甚至施予观众。
奥斯卡·科尔苏诺夫深受波兰戏剧、俄罗斯戏剧的影响,他从来就没有把剧场当作娱乐消遣的场,相反,在这个场里他要将人的内心放置在被审视的位置上,这才是他的重点。
(本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