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百年前的1616年4月23日走完一生的一位英国诗人、戏剧家，早已将今年众多文化事件的超级冠名权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就是莎士比亚。
对受过一些教育的人来说，莎士比亚的名字至少是熟悉的。再多问一点，嘟囔着放之四海皆可用的“生存还是死亡”的哈姆雷特；放着几倍赔偿不拿、非要去割商战对手胸口一磅肉的夏洛克；爱途多舛、为爱殉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把家产悉数分给女儿、却落得流浪荒野的李尔王；轻信谗言、亲手扼杀了美娇妻的奥赛罗……或多或少都能证明我们对莎士比亚并不陌生。
再问下去，那就是专业范围的事，让大学生和教授操心去吧。即便对学生，莎士比亚戏剧的故事未免太过时，情节太简单，冲突太矫情，语言太陈旧，哪里能与当今红火的虚拟与现实生活相比？
可是，如果莎士比亚真就只有上面那几把刷子，他一准活不了四百年，活不到现在，更不可能继续活下去。可现在看来，他似乎还得活下去，虽然有没有下一个四百年，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因为有趣，因为好玩，因为有意思。
此人一生就已足够有趣。
生命开始与终结于同月同日，这是连最好的拜把子兄弟都不敢想的事情；奉子成婚娶了安妮·海瑟薇（与当代影星同名）；婚后不久撇下妻儿独自“伦（敦）漂”，七年莫名踪影；然后，突然伦敦环球剧院戏台上就冒出了一个让剧坛大咖恨得牙痒的“插着别人家羽毛”（暗示他总是剽窃别人的戏本）的“暴发户”莎士比亚；然后除了戏就没再有半点关于这位“莎士比亚”先生的消息；然后这位先生在五十岁上悄然回归故里；然后他在写了四五部戏之后走完人生，入葬家乡的小教堂里；然后还弄了块小小的墓碑，诅咒任何胆敢掀开石碑以满足好奇之人；七年之后，一伙朋友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收齐了归在他名下的大部分戏谱，弄了个“第一对开本”；再然后，这位莎士比亚就一步一步从小镇走回伦敦，从伦敦走向全英国，从英国走向全世界。真可惜了当时其他多少位同样如日中天的戏剧家，时至今日，他们的作品只能呆在大学图书馆书库里，为区区小众挣学分拿学位发文章升职称做垫脚石。真有趣，不是吗？
莎士比亚就在这神秘神奇的一生中，写下了39部戏（也有说38部的），还不算那蔚为可观的154首十四行诗和四五首长短不一的其他诗歌。
有趣的人生，难道会写出无趣的戏本？先看喜剧。《错误的喜剧》与《第十二夜》中的孪生兄弟或兄妹，让他人时时陷于“撞脸”之误；《爱的徒劳》与《无事生非》中年轻人天性无敌，无论是刻板的规矩森严还是表面的针尖麦芒，该爱的，拦不住；《终成眷属》与《维罗纳二绅士》中，到底谁是绅士谁是小人，终成的是否真是眷属，在当代人心中怕是要打问号；《皆大欢喜》和《仲夏夜之梦》那座充盈浪漫的林子，当真成就了少男少女的浪漫梦？《驯悍记》和《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即使是现在，也可算是一对驯妻教夫的活宝戏；至于人们耳熟能详的《威尼斯商人》，你知道还有多少新奇的读法吗？在另一出同样被称为“黑色喜剧”的《一报还一报》里，有不少台词和桥段会让你以为是落马贪官的言行呢。
再说历史剧。莎士比亚可是历史剧的大手笔。两个“四部曲”，写尽英国历史上的宫廷阴谋、沙场大战，帝王威武，强敌嚣顽。然而打打杀杀之间，仍有《亨利四世》中胖骑士福斯塔夫对封建意识釜底抽薪之乐，有《亨利五世》中讲着破法语的英国国王与讲着破法语的法国公主的调情。即使什么好玩儿的都没有，看一部《约翰王》，长点关于英国议会制度起源的知识，读一下《亨利八世》，发现莎士比亚有时也很擅长逢迎，因为那亨利八世正是当时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父亲。
悲剧也自有悲剧之“趣”。“四大”（《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暂且不论，把《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往一起一放，戏里面国恨家仇扼杀了或纯情或激越的爱，能不叫人心痛？《雅典的泰门》中那段著名的控诉金钱万恶的话，此时听来，能不让人触到灵魂？根据罗马历史写成的悲剧《裘力斯·凯撒》，促成剧情反转的那一大场演说比拼，完全可做讲演训练的教材；《科利奥兰纳斯》中在元老院与平民间上蹿下跳的“护民官”，能让人冷静思考所谓民主的本质；即便是不太有人知道的莎士比亚早期悲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其血腥暴力完全能使好莱坞相形见绌。
有哲人将人生比作长河，始于奔腾跌宕，渐近大海，水面渐宽，水流渐缓而平坦。莎士比亚写戏似乎一同此理。他后期被称为“传奇剧”的作品，大多传达了宽恕和解、破镜重圆的信息。无论兄弟反目成仇如《暴风雨》或《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还是因不可抗力而家庭四散如《辛白林》和《冬天的故事》，主人公或凭坚忍和信念，或借神奇天佑，最后终成正果，离散的夫妻复合了，决裂的兄弟和好了，走失的兄弟姐妹又都团聚了。经历虽万般艰难，结局总算留了一点温暖和希望，以安慰风尘仆仆的心。与此不太“合拍”的倒是那部《两贵亲》，莎士比亚与当时一位后起之秀的合作，借别人的故事，把一出两男争一女的故事写得跌宕起伏，百转千折，差一点到了悲剧的边缘又硬给拽了回来。
可说到现在，其实还没说到莎士比亚真正有趣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语言，那妙趣横生的比喻，那匪夷所思的联想，那令人拍案叫绝的生造，那叫人忍俊不禁的干净“脏话”。真要一一梳理出来，怕是要完胜当今活跃在网络上的任何一位段子手的。只可惜，那样的趣味，不读英文原文，只能隔靴搔痒了。不过，记住这一点也够了：我们今天用的基本英语单词中，有不少就是他的创造，如“understand（理解）”，原来是指“站（stand）”在台下（under）看戏（的人），戏文要让他们能看懂才能火，不就是让他们能“understand”吗？
赶紧回到正题。今年是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纪念，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陆续有详有略地概览莎翁39部戏剧以及他的诗歌作品。对陌生的戏，聊聊有趣的内容；对熟悉的故事，讲讲情节背后出人意料的精妙；对同类戏本，放在一起做个比较对照；对脍炙人口的作品，谈谈可能不太熟悉的别样读法。纸上说戏谈诗，虽抵不上现场观看聆听，却可为文化素质一补。
（张冲，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莎士比亚学者）
（编辑：杨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