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亦非
年近花甲的坂东玉三郎,将16岁的杜丽娘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演绎出真正中国传统的写意之美。这位日本国宝级的歌舞伎大师不仅是“女形”在当代的最高代表,近年来更是迷上了昆曲。3月13日和14日,坂东玉三郎与苏州昆剧院合作,在苏州科技文化艺术中心上演了自己版本的《牡丹亭》,令昆曲界专业人士深受震动。坂东说:“当我化完妆,穿上服装后,从那一秒钟起,我的状态和思想就完全要服从于我将呈现的女性……我不是要饰演这个古代女子,我本就是画中的她,我便是她。”
坂东玉三郎简介
歌舞伎国宝级大师,原名榆原伸一,6岁得了小儿麻痹症,为了弱化后遗症开始学习舞蹈。7岁初次登台,饰演《寿子屋》中“小太郎”,后被守田勘弥(14代目)十四世守田勘弥收养,改名守田伸一,25岁时正式获得第五代坂东玉三郎之袭名。
作为歌舞伎中最著名的“女形”演员,他出演过众多重要剧目,如歌舞伎传统名剧《京鹿娘子道成寺》中“白拍子花子”,《鹭娘》中的“鹭精”等,在日本歌舞伎界之地位无人可及。坂东玉三郎带着传统歌舞伎在纽约、巴黎、伦敦、柏林、维也纳等世界各地举行国际公演,博得广泛赞誉。他不仅留守于传统歌舞伎艺术,还曾导演并与宫泽里慧共同主演电影《天守物语》;与现代芭蕾大师莫里斯·贝嘉合作创作现代舞;导演并主演了日本“鼓童”的《天照大神》;而最为著名的,便是他与大提琴家马友友合作拍摄的纪录片《巴赫灵感: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之五—追寻希望》。
有人称坂东玉三郎是继梅兰芳之后亚洲戏剧的又一位稀世之人。他的舞台造型有一种特有的“透明感”,即使在非他本专业的昆曲表演中,依旧能够体会到这份无限接近自然的能量。有人感叹,如果上世纪没能亲眼目睹梅兰芳大师的《游园惊梦》,那么在这个世纪能够看到坂
日本“国宝级的大师”
每年新春之时,东京银座的歌舞伎座都会有歌舞伎大师的集合演出,就如同我们春节时会有南北京剧名家的汇演一样。但京剧的名家汇演每年可能只有一两个晚上,而歌舞伎新春演出一般延续两周到20天。每天的演出分为日场和夜场,日场为11:00-15:55,夜场为16:00-21:00,通常各演出3个剧目,幕间各有35分钟和25分钟的休息,供观众吃饭喝茶。虽连演那么多场,而且大多是在工作日,但歌舞伎的演出票都在很早就被买完,如果游客想买当场票,运气最好的也只能买到3楼的站票。逢到汇演,名角都是下午与晚上各主演一个剧目。与我们平日看京剧一样,歌舞伎名家出场之时,观众都会喝彩叫好,而坂东玉三郎出场时,观众席中传来的不再是喝彩,而是全场的惊吁。
坂东玉三郎台上的表演中几乎没有表情,但这份平和之下却透射着丰厚的张力与内敛式的激情。这份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压抑平静之美,被这位年近花甲的男子超然诠释。
坂东玉三郎震撼般美丽的“女形”形象至今无人能及。因他个子较高,穿戴上歌舞伎“女形”的服装和头饰有近1.9米,这在歌舞伎的舞台上非常稀有。很多人仅仅是看了他的几张剧照,便会被强烈吸引,而他现实中清秀、儒雅的形象,不逊色于任何日本偶像男明星。无论是他本人或是舞台形象,都令人难以相信他的年纪。
其实不仅是“女形”,作为“国宝级的大师”,坂东玉三郎在歌舞伎的舞台上也时常会出演男性角色,有时在一出戏中他先饰演“女形”,之后换装成霸气豪迈的“狮子精”(歌舞伎舞台上,时常有化身动物的角色出现,而这类角色表演十分粗犷,类似京剧中的花脸行当);他扮演《源氏物语》中的“光之君”,那份俊朗与儒雅令人窒息;还有一出传统剧目,他饰演男扮女装的盗贼,依旧全副“女形”的装扮,但观众看到的却是一个玩世不恭、带着痞气的“坏坏帅男人”。
无法企及的境界
坂东玉三郎非常喜欢中国,他说,因为中国,他喜欢了昆曲,因为昆曲,他更喜欢了中国。因祖父守田勘弥(14代目)—十三世守田勘弥曾与梅兰芳结缘—他很早就知道了中国的京剧与昆曲。20年前,他
由学习京剧,他又接触到了昆曲,发现了《牡丹亭》。最初,他希望能创作出歌舞伎《牡丹亭》,但最终却决定自己尝试来演出原汁原味的昆曲《牡丹亭》。其实从艺术角度而言,一个歌舞伎演员,学习演出昆曲的难度远远超过改编一个剧本。但这位一生执着于舞台“女形”的男子,希望以最直接的方式解读“杜丽娘”这位执着于爱情,为爱而死、为爱而生的中国古典女子。
歌舞伎演员在台上表演多为舞蹈、技巧以及不多的念白,演唱部分都是由乐队和伴唱担任。而中国戏曲要求演员唱、念、做、表集于一身,因此玉三郎不仅要学习原汁原味带着苏州方言韵味的昆曲念白,还要钻研昆曲的曲牌唱段。但这些似乎仅仅是最为基础的学习。对于“杜丽娘”这个人物,他尝试站在汤显祖的角度来思考。他一直在想,
昆曲的演唱、表演、身段等程式化的技巧,对于坂东玉三郎而言并非最重要,因为他的“杜丽娘”给人的是折服的感动。饰演“柳梦梅”的苏州昆剧院当家小生俞玖林说:“玉三
即使在舞台上演的都是对手戏,但坂东玉三郎不主张“杜丽娘”与“柳梦梅”私底下过多交流,因为太过熟悉了,会破坏演员的舞台呈现。即使与他合作演出歌舞伎10多年的搭档亦是如此,因为他坚持认为舞台上的神秘感不应在生活中被轻易打破。
苏州昆剧院的蔡少华院长说,玉三郎的“杜丽娘”是一般昆曲演员无法超越的,他不在于形,而在于心,他心中的画面、人物、情感太丰富了,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境界。虽然他学习昆曲只有3年,但今日的这份呈现,透射的是他艺术人生的执着与专注。他到了苏州昆剧院后,每一个合作者都对他肃然起敬,就因为他的这份专注与执着,深深感动了大家,“所以我们称他为大师,而不是演员或艺术家”。
真正中国传统的写意之美
其实对于《牡丹亭》的钻研,坂东玉三郎早在10年前就开始了。这个版本的《牡丹亭》在中国公演之前的两年中,他每天都要与制作人靳飞讨论两个小时的剧本,一句一句地研究其中的含义,为每一个字的念白安排身段,为每一句的唱腔设定心情。
经过在苏州昆剧院3年的学习,去年5月,坂东玉三郎与国内两位青年男旦演员联合演出的《牡丹亭》于北京首度公演。在10天的演出中,每天都会引来众多专业人士的观摩,而观剧之后,引来的除了感叹之外,更多的是业内人士关于昆曲表演真谛的思考。
坂东玉三郎版本的《牡丹亭》,将原本可能3个晚上都看不完的全本55出,简化为两个半小时完成的7出,除了结尾部分略显仓促外,其余选择的都是原剧中最为精彩的章节。玉三郎主演“游园”、“惊梦”、“离魂”、“回生”,苏州昆剧院的年轻演员主演“写真”、“叫画”、“幽媾”。若说玉三郎与专业昆曲演员的差别,不外乎是中文念白、唱腔的标准度以及身段表演的程式规范化,而这些看似是缺点之处,在与专业昆曲演员比较后,都成了他的优点和精彩之处。坂东玉三郎的“杜丽娘”恰恰符合了中国传统美学所推崇的写意之美。
3月13日和14日,坂东玉三郎与苏州昆剧院再度合作,将这个特殊版本的《牡丹亭》呈现于苏州科技文化艺术中心。两日的演出中,除了引来了他在日本的大量粉丝外,还有许多外埠慕名购票而来的观众,其中不少都是京、昆界的名家与戏曲评论人士。观看坂东玉三郎的《牡丹亭》,似乎已成为了我们寻觅昆曲艺术另一面的“反光镜”。
采访当天正是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带妆彩排。平日见了生人素来少语的坂东玉三郎,当日却十分健谈。制作人靳飞说,因为那天他排练的状态非常好,而且3个多小时都在“杜丽娘”的形象之下,卸了装,他要回到人间玩一玩,放松一下。
B=外滩画报
T=坂东玉三郎(Tamasaburo Bando)
我本就是画中的她
B:中国戏曲中有“男旦”,歌舞伎中有“女形”,你觉得在传统舞台艺术中,由男人来饰演女人,是否更能体现其优雅与含蓄?
T:我常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有个很好的解释。这和美术很相似。画家面对一张白纸,然后涂上各种颜色,组成各种形状。如果画的是风景,他用色彩和画笔来勾勒。人在欣赏画时,风景是有力量的,因为这是作画人用心而为的。男人能从客观上来观察女人,作一幅女人的画,女人本来的样子是真正的女人,而男旦就是画中的一片景色,画出的景致是和实物有所不同,更加美化,更加包裹着画家的心。我就是在自己身体上作画的人。
男旦用的是男人的身体,在艺术上要看起来更像女人,因此男人的身体需要锻炼,这是基础,这样才能变成有美感的女人的身体。之后要观察女人,用脑子、用心观察。比如女子读书的样子,她是如何读书,是一目十行,还是点点滴滴细细品读,或是她边读边思索。首先要理解透剧本中所写女人,然后从不同的角度、方式观察女人,从很多女人身上发现不同的特质,然后将其组合在一起,成就一个角色。
B:你在舞台上饰演的都是古代女子,而现今生活中你所能看到的应该都是都市女性,怎样寻找灵感源泉呢?
T:从以前的绘画作品、传说故事中吸取灵感。具体来说,今天穿裤子走路就没办法感受以前女人穿裙子的感受。在排练的现场,我穿那个时代的衣服来感受那个时代的女人是怎样走路的。把那个时代的内容和风景用自己的身体来表达,需要很多努力。昆曲中多数故事讲述的都是很久以前的女性,当我化完妆,穿上服装后,就不能随便地去走路,从那一秒钟起,我的状态和思想就完全要服从于我将呈现的女性,从我的外形开始,影响思想—我不是要饰演这个古代女子,我本就是画中的她,我便是她。
B:作为“女形”演员,对于外界的眼光会在意吗?
T:周围一定会有异样的眼光看过来,但不要理解为这是一种不好的眼光,要将其视为一种关注,一种特别的关注,这当然需要自己的心有所准备,并且始终有调整心态的能力。
B:歌舞伎中“女形”至今继续留存,而中国昆曲、京剧等戏曲舞台上的“男旦”几乎消失,你怎么看这样的变化。
T:这里首先要说,不是因为我是“女形”演员,所以希望昆曲舞台上有“男旦”演员。其实我不只是希望有男旦出现,我希望有和自己走一样路的人出现。
女演员只是用自己的女儿身来演女人,我觉得那似乎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这个和做菜、做饭是一样的。若将可以吃的食物恢复到它的原始材料本身之后,再组合成另外一种菜,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却很有意思。男旦和女演员性质是一样的,若是不能把自己回归到原始状态,放弃面前的现状,是演不好人物的。女演员演女性人物时,应该把自己本来拥有的东西否定一次,然后再做一次,才能演好人物。
在零点时放弃,就会失去上升的机会
B:歌舞伎的表演中虽有念白,但仍以舞蹈和表演为主,而《牡丹亭》除了身段表演外,还有唱念,边唱边舞,且都是中文,你是怎样完成这个学习过程的?
T:最初我是想用日文来演唱的,但随着我逐步了解昆曲和《牡丹亭》后,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就不是昆曲了。于是我愿意努力去完成这份高难度的学习。幸好昆曲的音乐我非常喜欢,我跟着音乐来记唱腔,即使是念白也有旋律性,这样就方便我学习。但还是很难,我必须很努力去记,花了很多心思。毕竟歌舞伎中的念白比起昆曲还是相对容易的。在日本准备期间,有时在去剧场准备演出歌舞伎的路上,我还在不断听
(责任编辑:王婉莹)
B:你作为日本国宝级的艺术家,怎样看待这次与中国昆曲的合作?
T:首先很感谢中国的昆曲界能接受我这样一个外国人来演出昆曲,感谢苏州昆剧院的同仁们为我做的一切,还有很感谢那么多中国的朋友为一个日本人演出昆曲而做宣传。当然,自己能对于昆曲有这份认识与理解,最要感谢的还是制作人
现在从事昆曲表演的演员逐渐变少,这样世界性的交流,也许可以为昆曲传播打开一扇窗户,促进更多交流。所有事都是波浪形地前进的,谷底的出现是为高潮做准备。没有衰退到零点的过程,就没有逐渐发展起来的过程。如果面对零点时放弃,就会完全失去上升的机会。
B:你怎样看待中国传统戏曲现状?
T:也许这些话对于待我那么好的中国昆曲艺术家而言有些不敬。但我是站在对中国传统戏曲满腔热诚的角度来说的。确实,在我逐步走近中国传统戏曲的过程中,会有一些失望。
我们先有了昆曲,再有了京剧,京剧鼎盛的时期,昆曲衰落了,而之后的昆曲受到京剧的很多影响。我在学习昆曲的过程中,非常希望能了解真正原始的昆曲,希望看到昆曲在没有受京剧影响之前的服装和内容。于是我去苏州昆曲博物馆,但我没有找到,连资料都没有了,我觉得很惊讶。这样的流失,我们还能不能回归和复活过去真正昆曲的本原?也许中国传统戏曲在大时代的前进过程中忽略了保护,我非常非常渴望它们保持原有的传统能更多一些。
我最近在考虑,现在的年代也许五六十岁的人还曾看过男旦表演,那再年轻一些的人呢?所以当我幸运地有这样一个机会时,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也许我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呈现一个好的作品,以我的方式表达我对昆曲热爱。
不知道钱该怎么花
B:看过你的纪录片,你的生活非常简单,剧场、家、排练厅,然后按摩半小时就睡觉,没有社会活动,没有应酬,非常规律,看起来有点无聊,和大部分艺术家丰富多彩的生活相比,有很大不同。这是你刻意保持的,还是你乐意置身于自己纯净的生活状态中?
T:我一直作为“女形”演员活到现在,基本上没有私生活,不做饭,不忙家务,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因此不用考虑普通人的家庭琐事,不用考虑孩子的问题,等等。也不知道钱该怎么花,当然我知道,大家看我的演出是需要花钱的(笑)。
也许我和普通人的生活有些距离,但是我很明确地知道自己需要怎样的生活。我生活很有规律,不会去想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或是说天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为“女形”规律平静地生活。
B:这样简单纯粹的生活,会寂寞吗?
T:并不感到寂寞,年轻的时候无法和大家出去玩,也许会有些寂寞,但现在感到很幸福。
B:如此简单的生活方式又如何能成就舞台上丰富的情感呢?
T:我觉得不管我平时是什么样的生活,主要是自己怎么看待,怎样理解生活中的内容。在日本,我们的生活逐渐变得富有与多彩,而心灵却变得贫穷枯竭,我不喜欢这样的状态。就像今天有中国的媒体采访我,我很开心,很乐意与各位交流,因为你们的问题是有温度的,而不是从机器中提出的冰冷问题。这就好比,在苏州昆剧院,只有一个地方的水龙头是有热水的,所以大家都会排队来取热水,于是大家就能够理解体会热水的意义。而在日本,每一个地方水龙头都能取到热水,大家便忽略了冷水与热水的区别,那热水的意义就浅了。作为艺术家,要体验得丰富,就是如此,是自己看事物的眼光、角度与品位,自己是否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含意,如果没有这样的品位来区分和体会,就没办法了,这是很可怜的。
(编辑:李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