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辰 陈军吉
“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女儿国》的歌词是前数学老师蒋明初捏造的。“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云南的好多猫都搞得下岗了。”
“拍《高原女人》三年,拍26个民族的女人,三年下来,哎呀,感触颇多,就写的这歌词。《高原女人》是为了北京世界妇女大会准备的。13集纪录片,在央视播出了3集,而且时间很晚。但是偏巧被杨丽萍看到了。哎呀,她一下子就不行了——这歌我要用。这是1993年的事儿。”
2003年,这支歌出现在《云南映象》的舞台上。5年后,2008年8月,蒋明初、杨丽萍和蒋的前同事前音乐老师万里,三个云南人坐在一起捏造一台很云南的演出,核心是只有云南这个地方能发出来的声音,别的地方听不到的。
云南有一首童谣:“太阳雨,下不起,又出太阳又下雨,栽黄秧,吃白米,青蛙出来讲道理。”太阳雨,在云南经常有,天分大半——这边阳光灿烂,那边乌云密布;这边雨下得哗哗哗,那边阳光普照,这种场景在高原上很常见,有时候中间还跨了一道彩虹。“用这个来弄一场。我就想到了风声、雨声、雷声、闪电,把这些声音弄进去。杨老师就想到了麦子。”
麦子被用来模拟雨的声音。树叶模拟蝴蝶拍动翅膀的声音。独弦琴模拟“蝗虫翻山”的声音,水烟筒的声音,水车的声音,燧石打击的声音,摘一片树叶贴在唇上就吹响的树叶的声音,砍一根竹子带着枝叶,凿几个洞眼就可以吹的世界上最长的竹笛的声音……杨丽萍自以为“漫山遍野的”、“彻头彻尾的”、“太云南的”《云南的响声》,2009年5月开始全国巡演。7月巡回到广东的东莞、深圳、广州。
8月6日,深圳保利剧院的化妆间里,杨丽萍接受了南方周末的采访。
在贴着“杨老师”标签的化妆间,记者见到了蒋明初、领衔主演虾嘎、主演之一的小彩旗。虾嘎是那个转动水车、发明世界上最小的“烟盒鼓”打击新节奏的哈尼小伙子,18岁时开始参演《云南映象》。今年9岁的彩旗4岁登上《云南映象》的舞台,她喊杨丽萍“姨妈”。
房子长在岩石上
南方周末:《云南映象》只有一个明星,杨丽萍。《云南的响声》至少还有一个,小彩旗。
杨丽萍:1岁多她就丢在我们家里了。一直到现在。她9岁了嘛。就跟着混呗,在那个队伍里跟着混,人家干什么她干什么。她就跟着混,什么都教,她要学就教呗。她天生喜欢这个,不愿意上学。
南方周末:她可以担得下来吗?
杨丽萍:《云南映象》太简单了,就是打了四下鼓,一共一个八拍嘛,那站都站不稳,也不能打得太多。《藏谜》中也有。因为一个作品,特别是原生态的这种作品,我觉得有小孩,比较像有传宗接代的理念在里面。会让人觉得,有大人和小孩,比较生态,比较像生活。
南方周末:她母亲在哪儿?
杨丽萍:她母亲是我四妹,我最小的一个妹妹。她在村子里当画家,在玉几岛,你应该去去,那个小岛很美,在大理。洱源县双廊镇。一个小半岛,现在很有名,游客太喜欢了。它有点像丽江,原住民还住在那儿,然后各种游客坐着船去,吃农家乐。我的房子也在那里。
我们这个岛上还有很多怪人呐,有一个叫赵青的,帮我盖的房子成了旅游景点,很漂亮。不开放,但可以在外面看。设计得特别好,特别有个性:房子长在岩石上面,树在房间里,树根就是墙壁。
南方周末:你现在的身份属于哪儿?跟民族歌舞团有关系吗?
杨丽萍:退休了,关系还在那儿。但我在云南,不去北京,我把北京的房子也卖了。
南方周末:我看报道,您先生是台湾商人,你把家安在哪儿?
杨丽萍:哪儿都是家。唉,我怎么说?我觉得我现在不太喜欢归属感。我主张少数民族的那种状态,婚姻只是一种关系,而不是一种归宿。它就是一种关系嘛。需要就是关系,不需要大家就像一棵树一样,像流水一样,石头一样。
其实有时候给予也是一种索取。你在给别人爱的时候,别人可能就会回报你,其实别人压力挺大的。当然,我们这个世界上一定是需要爱的,但是举一个简单例子,回报他,你给他一个,他肯定要回报你,他不能漠视这个东西,这都需要啊。像亲人对我们关心,我们要回报亲人,也都是需要的。但是不是要盲目地,(把它)作为一种形式的框架,把自己束缚着,或者是要求别人归属你,别人有了另外的情感,你就想不通。
全世界的人都在要求对方,我觉得是特别可笑的一件事情。少数民族这一点就看得开,走婚,有“秘之林”,一片树林,是专门供有情感的人在里面做游戏的——把性爱都上升到一种游戏(的高度)。云南有一段舞蹈叫烟盒舞,全部是性爱的游戏,模仿昆虫交尾、青蛙翻身、蜻蜓点水,都是一种游戏。
我甚至看见最开放的美国人,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丈夫跟另外一个女人有感情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我觉得特可笑,人怎么可以属于谁呢?起码的道理都不懂。生活在这么文明的城市,连毛泽东都懂了,他们怎么就不懂?(笑)
少数民族早就懂了,在那个起点上,也在那个终点。我们其他所有人都在绕圈圈,甚至我周围的人大有人在,突然有一天特别痛哭流涕,甚至要拿硝镪水去泼第三者,我觉得特可笑。什么人呐?哎呀,在这个世界上,可笑的事情太多了。
南方周末:《云南的响声》你是都跟着走,都上台,《云南映象》呢,你还去演吗?
杨丽萍:不必演,没有必要,它是演给游客的。游客很多是外国人,他只是来看作品的,他不找你。当然,有明星更好,中国人比较喜欢。测验过,30%是冲着明星来的,70%是冲着作品来的。
《云南映象》太土?
南方周末:《云南映象》第一页是打哪儿开始的?
杨丽萍:《云南映象》当初是有一个定点剧场,他们想做一台旅游歌舞。我那时到处采风,早就在民族歌舞团没事干了,基本上在云南。我说,要做歌舞,必须做我说的这种东西。排了一点,他们一看就不喜欢,撤资,那就自己做。
他们觉得太土,而且都是些农民,什么放牛娃啊这些,他们觉得太乱了。但是请三宝来,三宝比较认可,比较喜欢。
南方周末:在创作阶段,对你来说并没有碰到什么问题?
杨丽萍:没有,都是水到渠成,就是感觉好像积累得太多。
因为那些东西太熟悉了。我没学过编舞,二十几岁第一次编舞,就是《雀之灵》,当时比赛,第一个作品也是《雀之灵》。主要是题材选对了,孔雀这个题材太好了。毛相、刀美兰都是民间舞嘛,跟他们的完全是两回事。
就是特别有自己独特的(东西),语汇也是创造性的。原来他们有的舞姿我没有,我有的他们没有。
根据就是观察孔雀嘛。他们就属于民间艺人,我要是不到这个专业团体来,也是跟他们一样,民间艺人,就是这方面有能力的人、可以创造的人。我们的民族民间歌舞,就是靠各种民族有创造性的这些人创造的。比如说,有一个舞,叫左脚舞,感觉是一个民族特色的舞蹈,其实是一个老艺人,从小脚是瘸的,所以他跳舞就这样(往左偏斜),然后就变成一种风格。
《云南映象》是一个集成嘛,是把民间的很多我觉得比较典型又有价值的、有舞蹈表现力和艺术魅力的(东西)集合起来。民间舞太多了,太自娱,太自娱是没有欣赏性的。所以《云南映象》的不同,就是它具有了欣赏性、文化性、地域的独特性,当时人们看惯了那种舞台腔的东西,就觉得这种东西好。
它没有什么结构,它就是一个搭配。比如说最早用盘古开天地神鼓,有几十套的打法,虽然很简单,但是它有故事。太阳,怎么日食,怎么有了月亮,怎么有了人,在鼓里诉说这个东西,节奏和音乐是没有歌词的,听得懂的人就去听,听不懂的人就听不懂,没办法。音乐也是这样,不像语言。
家门口的东西,有的人就觉得丑陋,没意思,扔掉,他觉得不是宝贝,但我觉得它是宝贝。还是要有识别能力,把那些每个地区好的东西集中起来,一章节一章节、一段一段地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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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你早期的合作方后悔了吧?
杨丽萍:我们演出以后,他们也后悔。
南方周末:你做的时候,预见到这么大的产业性的收获,市场会这么欢迎吗?除了观众的反应之外。
杨丽萍:这不是预见,这个是根本,这是事情的真相。
它有差异嘛,文化差异。其实要的就是差异,因为现在全中国都大同,全世界都大同,从建筑,到文化,到穿戴,到很多。突然出来一个有根的东西,有地域(性)的东西,他就开始警觉了:回过头来,原来我们还是不错的。不一定民族舞里穿插芭蕾,穿插交响乐,纯粹一点好。
纯粹一点,就是还原它的本质,还原自然。没有人拒绝自然的东西。我就说了,没有人拒绝太阳,也没有人拒绝孔雀、一棵树、小河流水、蝴蝶……不会拒绝的。
当然,也要做出品质来,你做烂了也(不行)。有魅力的东西就有票房。就像种地一样,种得好就有收成,道理很简单。你下了功夫,你种得很科学,就丰收了;你反着来,反科学,反自然,就丰收不了。
晚一天下种不丰收
南方周末:在我们外人想象中,从“映象”到“响声”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中间实际上跨了五六年。什么时候开始运作“响声”的?
杨丽萍:去年8月。
南方周末:最初的萌芽是什么?
杨丽萍:打击乐嘛。打击乐舞在全世界都有,但真正属于云南的、特别云南的,没有。
南方周末:这种鼓实际上在《云南映象》中已经有了?
杨丽萍:没有。这种鼓是竖的、立的,《云南映象》是太阳鼓,铓鼓,神鼓,不同的鼓。鼓只是两场,但是打法不一样。《云南映象》打的是盘古开天地,《云南的响声》打的是一个女人生孩子,给她鼓劲,最后一场是醉鼓,喝醉的鼓,不一样。就像小提琴,可以演奏《梁祝》,也可以演奏《野蜂飞舞》。
很多文化的信息在里面。全世界没有为一个女人生孩子击鼓的。全世界也没有用麦子舞出小雨、大雨、太阳雨的,也没有几千个葫芦同时在台上做一种打击的,从形式上是绝无仅有,很特别,不是玄机,而是来自自然的一些脉络。
大部分是创造的。这套东西叫“衍生态”。《云南映象》我们是接受祖宗眼里的东西。
我们祖先也在创造,不停地创造,繁衍。所以我们这一代纯正血统的后裔,这次创造了很多民间里没有的东西,包括一些节奏,或者有一些鼓,民间有,但是它那种节奏、它那种打法没有,我们又创造了一些节奏,总不能停止。这是一种积极的精神,不是懒惰的精神。这个世界最可贵的是创造,每个人都躺在那里,怀念五千年的老本?
南方周末:“响声”运作顺风顺水?
杨丽萍:特别顺,没什么问题。很生态,正好碰到一个人们意识到消费文化的阶段。以前不是这样,谁要艺术拿去卖钱,觉得很耻辱,现在以这个为荣了。你又艺术,你又有票房,叫好又叫座,这是全部搞创作人的一个目标和理想。
现在是因为你太自然了,太纯粹了,没有化肥,没有化学,人们需要吃这种蔬菜,吃这种文化,所以它就恰恰是有票房的。如果你很化学,你撒了很多化肥,变质了,不行。
南方周末:有报道说,《云南映象》有些节目源自田丰的少数民族艺术传习馆。
杨丽萍:田丰老师是太早了,那时候还没有《云南映象》,我还是他的副馆长,我还帮他拉赞助嘛。去福特汽车拉了5万美金赞助。他那个传习馆就是把民间艺人找来,然后找一些学生来学习民间民族舞蹈。他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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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学校是要交学费才上学的,田老师的传习馆倒给他们一个月200元的生活费,叫他们学习。没有钱支撑,就去化缘,化缘化一化就化不到了,因为我们国家还不像日本、美国,很多大企业赚了钱去扶持文化,国家就可以免税,还没有这种体制。他要去找赞助,找不到就活不下去。
南方周末:他反对演出?
杨丽萍:他的意思是,教给他们就是传承,传习馆嘛,传承习俗,传承下去。那个叫乌托邦的理想,一种理想的程度,他不像我们这群人,是属于现实主义。这个很科学,就像你哪天插秧,哪天下种,哪天上肥料,很讲究,你才会收获。这个道理不懂,你光是理想,坐着讲:“请你长得好一点,我要丰收”,这不可能的,必须要上肥,你晚一天下种,它就不丰收。
我们知道这个原理,你用你自己的歌舞感激你的生命,感激生活,你在歌颂“哎呀,我活得太好,爱是多么美啊”的同时养活自己,收到钱,然后你又给别人一个消费文化这样的心灵的安抚。我们的歌舞要生态,我们也要生态。田老师他的想法、他的做法不生态。
南方周末:央视原生态的歌唱比赛已经开始了吗?
杨丽萍:没有,后来才有。原生态这个概念,不是后来大家突然都觉得好,哎呀,祖宗的东西、原始的东西、文化的东西,非专业的——他们原来说非专业嘛,说这些元素不专业,其实他们专业得很。
我们这些人,没有进过舞蹈学院,但是我们的学习方法特别符合艺术规律、艺术家的气质和想象力,因为你看见蚂蚁怎么交尾,就想象用肢体还原这种;看见风吹树叶,你就产生了节奏的一个(感觉);看见孔雀怎么开屏,这就是音乐,这就是学习,这种学习比那种学习要更生动,更符合舞蹈家的学习方法,我认为是这样,事实也是这样证明的。
人们说“非专业”“没有学习过”,那是错误的,特别是跳我们这种舞蹈。当然,我指的不是跳芭蕾舞、拉丁舞,它们肯定要学习。我们这种舞蹈是跟生命有关系,跟生活有关系的,这种学习方法是最科学的。
南方周末:有的报道中很强调这一点,说你的营养都来自乡土民间和生活,你的上游没有国外的那些舞蹈家可以借鉴吗?
杨丽萍:从艺术这个角度,人家的品质是什么,跳到什么地步才是力量,要学,这种学习不是拿来,不是单纯去把动作搬过来。我们一个动作都没搬,自己发明的动作都用不完,都来不及,每台作品都超时,后来一直都要剪接,剪掉,剪掉。东西太多了,不是不够,所以没必要去搬人家的东西。学习借鉴,是学习人家的精神,学习人家对艺术的态度,对艺术的品质(的要求)。
灯光、音响也是我们的一个辅助形式。现在的很多演出,首先意识就是错的,都在比投资了3000万、6000万,那是不行的。我们可能千分之一或者是百分之一的投资比例,就很容易收回成本,但是我们的作品是有品质的。
光那个LED就多少钱?(舞台)后面很大的屏幕,那套东西就要花一千万。我恰恰觉得那个不是太好,因为它放出来的东西是巨大的,人是小的,反差太大了——屏幕大,比例、空间不对,你的人就弱小,你的舞蹈也弱小,你比不过屏幕上的东西。而那么亮的东西就夺了你的服装,夺了你所有的本性,恰恰那个投资在我的眼里是废物,没有用的。
投资太大,你要演多少场才能回成本?回不了成本的时候,你就很困惑,很烦恼,就会影响表演,影响你的心态,也会影响你接下来的一些(东西),人就不好,不生态。
我们巡演一直很好,就是因为科学。你不能跟演出商要太多的钱,要太多的钱他就赚不了钱。你算嘛,一场演出,票卖满了,撑死了,也就六七十万的收入,你跟人家要30万的出场费,人家还要管你的吃住,还要宣传,那他肯定不愿意做。
海外和海关
南方周末:《云南映象》在海外的演出怎样?
杨丽萍:还行,演过很多地方了。本来有欧洲五国的演出,我都去做宣传了,后来流产了。剧场都定好了,11个剧场,伦敦、巴黎都有,是做《大河之舞》的那帮人做的,他们非常看好。他们花了三年的时间寻找代替《大河之舞》的下一个作品,结果因为我们中国人和外国人认识上的差异,合同啊什么的,国内手续繁杂,道具卡在海关,就流产了,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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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损失特别大,剧场预定金都付了,是我们的合同跟人家签得有问题。
南方周末:有报道说,4月份你到台湾去谈《云南映象》的时候,是第三次去台湾。
杨丽萍:我不是去谈,是去做记者会、发布会。那个演出很大,是六七千人座位的两场,两场等于十场,它的票房利润很大。歌舞,在全世界是一个边缘的东西,你要想在一个小型体育馆做商业演出,票房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所有中国的歌舞,要想进行票房演出,要盈利,都是特别难的,难上加难,在我们业界里几乎没有。我说的这种歌舞,就是舞蹈,赚钱的,可能只有《云南映象》和《藏谜》。其他一些演出,是政府花了几千万做了以后,政府给运费,他们到哪儿,哪儿接待,管吃住,没有演出费。歌舞类基本上是这种。
今年有好几个演出都挺赚钱的,杜拉拉这种,但不是歌舞类,歌舞类真的很难的,歌舞本来就是一个贵族的东西、精神的东西,不是那种通俗的,让人直截了当地(明白的)。所以为什么演唱会比舞蹈好做,道理就是在这里。影视歌明星比舞蹈明星都要容易,全世界的跳舞的人,要成为明星都很难。真的还是有一些,像皮娜·鲍什这种,像林怀民,但还是属于小众,还是属于区域的。
南方周末:你九几年去台湾的演出场所是体育馆吗?
杨丽萍:小型体育馆。政府搭台,商业唱戏。叫海协会,手续很容易批,批得很快,也不需要演员跑到北京去照相。办护照,签证,都在昆明就搞了,然后就去了。
南方周末:海外演出这一部分,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杨丽萍:定的意向性的合同很多,非常多,但真正实施起来就很难。日本弹丸之地,能够在东京演十几场就不错了,已经算多了。
南方周末:日本本身的这个演出市场挺大的。
杨丽萍:不大。他们自己有一些演出,宝冢那种我去看过,就百老汇的感觉,都是演白雪公主之类的题材,很不日本化。就能剧(还好),他们的能剧是国家保护的,好一点。他们有一个鬼太鼓座也不错,打击乐,非常棒,但是太小众了。
南方周末:他们的那种力量,跟咱们的有什么差异?
杨丽萍:他们这样这样打,他打半个小时,打到身上都流汗。武士道,不具观赏性,挑战观众的耐心。打半个小时,从观赏的角度就已经崩溃了,因为你不是搞专业的,不是要参与他的力量,又不是锻炼身体,要不你直接就上去锻炼身体练肌肉,对吧?它就让你看它半个小时,我就这么打。它和我们没法比。
我们这个是——昨天还有一个老师跟我讲,就是永远让你惊喜,这个节目完了,你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再下面又让你惊喜,你永远地“哦”“哦”“哦”,调动了你心里面的好奇。它那个就是摆在那儿我就开打,我技艺很高超,我耐力很好,我精神可嘉,我技艺性很高。
“把丑陋献给外面的人”
南方周末:云南的政府很倚重你,除了你的演出,对你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杨丽萍:没有,他们没有要求,他们主要是给予,就是摇旗呐喊。还不错,挺好。因为他们比较知道文化是一个省的形象。你想想,从《五朵金花》到《阿诗玛》、《小河淌水》,都是一首歌、一部电影作为一个(省的形象)。
南方周末:最近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文化产业振兴规划,政府对文化有很大的心思。对一个健康的市场来说,像咱们这样的作品,需要政府给什么呢?
杨丽萍:政府就要关心我们,觉得这个东西能代表我们民族的,认定审查通过就行,不要审查通不过,不要有政治问题。
现在政府都在强调自力更生,给这个社会添砖添瓦,不要成为负担。你看,昆明我数了一下,至少有10个团体。就算一个团体每年国家拨600万——以前是100%(拨款),要拨1000万。
一个团就算600万,10个团多少?6000万。那还有州呢,每一个州有州歌舞团、县歌舞团、区歌舞团、大队歌舞团。我们省就应该是几百个团队享受国家津贴,那你说国家负担多重。如果一分钱都不拨,大家都自生自灭,那会是什么样?改革很难。我们是最早改革的,政府还没有要求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了,农民意识很强。(笑)现在他们真的不拨钱了,好多团准备不拨了。
就是国家发工资,没看见他们商演。反正他们每天都在搞创作,演个两三场,然后又搞新作品,庆祝60周年,庆祝春节,庆祝元旦,都是新作品,搞得很快的。每次都3000万。
南方周末:你这个项目当时并没有想成为一个民办的歌舞团,一开始就是以公司化的形式来运作的?
杨丽萍:是啊,一开始就是这样。在中国,以个人(名义)做团的人当时没有嘛,在国外已经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玛德森、科利(指埃贡·玛德森和伯吉特·科利)那个舞蹈团,皮娜·鲍什剧场……这都是以个人(的名义),我说的是舞蹈类,好多。个人的在中国是没有的。
南方周末:咱们这个节目要经过审查吗?
杨丽萍:审查,当然。《云南映象》就审查过。不光是宣传部门,民俗、民委都来审查。通不过,说是“把丑陋献给外面的人”。(笑)
南方周末:他说的“丑陋”指的是什么?
杨丽萍:难看嘛,不是艺术嘛。(笑)还有一些老舞蹈家也上告。后来是丹增书记来审查。省长说,这个事情闹得很大了,丹增书记,你管文化的,你去审查一下——原来都是处长级的来审查的——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就演了嘛,闹什么呢?
他就来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演出”。他的水平问题。说一个皇帝好了,这个国家也就好了;一个省长、一个书记好了,这个省就好了;一个团长好了,这个团就好。没听说过一个团长很差,里面一个舞蹈家很好,这个团就很好的,很难,这是一个团体。国家如果不重视你,不给你一个支持,你就很难。
丹增书记一看,“一点问题都没有啊”。他是藏族人,我里面有一段藏族舞,是穿黑衣服的,早先审查的人说,太沉闷、太暗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要美好,要五光十色,生活要很好,情绪要高,健康,穿黑衣服,多难看,多像乌鸦……他的审美有问题,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丹增书记说:“我们藏族人是最喜欢黑色的。”藏袍很多地区以黑色为主。他就通过了,没有问题。
丹增书记通过就通过了。
南方周末:《藏谜》的审查没有问题吗?
杨丽萍:《藏谜》是四川来审,它是属于四川出品,没有问题。但是《藏谜》如果换个地方,肯定通不过,因为没有人把宗教搬上舞台,全中国也没有,(没有)把宗教的东西、轮回的事情搬上舞台。不能碰的。
南方周末:你在编的时候,不知道这个禁忌,就是“宗教不可以上”吗?
杨丽萍:知道,但是要看你怎么去(展示)。你不能去(宣扬)迷信,(要)用一种美好的、让人掉眼泪的(角度),让人用智慧观察自己的生命。西藏人对死亡不恐惧,他觉得死亡是一个正常的自然规律,轮回。
南方周末:《云南的响声》审查有问题吗?
杨丽萍:没有,审查通过了。但有几句词给改了。《公老虎母老虎》那个戏,说“关住你的雀”,就是母老虎发给公老虎(雀笼)。民间游戏的原则是,在说你不要太乱的时候,发给你一个雀笼,“关住雀”,很幽默嘛。民间里就是这样子。还是有点问题。你们记者还说庸俗嘛,有一个记者就写个文章,说“关住你的雀”庸俗,其实说不定那个记者最关不住自己的雀。(笑)我们在教育他,他觉得庸俗。
南方周末:还是改掉了?
杨丽萍:拿掉了。因为政府把我们当典范,新闻上了好多次,你还要考虑到国家的形象。既然有记者说庸俗,不理解,我们就换了一个“公的都归母的管,你说惨不惨”。但雀笼还是保留,还是给那些“公老虎”每人挂了一个雀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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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是应该的,万一我们有政治问题呢?
南方周末:我不是说不应该审查,只是不应该那样审查。
杨丽萍:不,它跟人有关系,不是说政府。有的审查的人太老套了,是他的观念的问题,你不能怪他。
他不是坏人,他就觉得他是在为国家做事,守住大门。所以不要怪他。我们要开放,我们要跟上国际的眼光,我们不能固守,你可以批评这个,不能指政府,他代表不了政府。
(实习编辑:袁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