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山山
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诗人,却做着与文学无关的会计、商业翻译。
查尔斯·布考斯基,美国当代最为著名的作家之一,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大师,被尊为“新海明威”的“酒鬼诗人”。
聂鲁达是资深外交官,博尔赫斯把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管理得井井有条,佩索阿是助理会计师,布考斯基干得最长的工作是邮递员……诗人从来不是一种职业。
上世纪80年代以《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闻名的诗人梁小斌,最近再次被提起:他因脑梗塞住院,却因为没有固定职业,也就没有社保和医保,无力承担医疗费用。“显赫诗名,难敌经济窘迫”,这是媒体打出的报道标题。第一个在微博上公布梁小斌住院消息的诗人简宁感慨:“梁小斌谋生的知识大概停留在20岁的水平。”
正如着有《一个人的诗歌史》的诗人、评论家刘春所说,“诗人从来不是一种职业,只是称谓而已”。现为出版人的前诗人叶匡政也表示,自己很早就说过,诗人如果没有其他职业的话,99%得饿死。
诗人首先要生存,而职业,正是对抗贫穷生活的一种妥协。
诗人们都在从事什么职业,或者说,是赖以谋生的“副业”?仅以近现代西方诗人而论,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单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菲利普·拉金(英国),图书管理员;巴勃罗·聂鲁达(智利)、奥克塔维奥·帕斯(墨西哥)、保尔·克洛岱尔(法国),外交官;威廉·巴特勒·叶芝(爱尔兰),魔术师;T.S.艾略特(英国),银行职员;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助理会计师;华莱士·史蒂文斯(美国),保险经纪;威廉·C.威廉斯(美国),儿科医生;赫尔曼·梅尔维尔,鱼叉手;杰克·凯鲁亚克(美国),铁路工人;查尔斯·布考斯基(美国),邮递员;玛雅·安杰卢(美国),夜总会低音歌手……
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不无伤感地写道:“当我事实上仅仅是一个会计助理的时候,我凭哪一点把自己叫作天才?C.韦尔德在医生面前宣称,自己是‘诗人韦尔德’,而不是作为商界职员的‘韦尔德先生’,这个时候的他,只不过是表现着酸腐的虚荣和无效的自夸。可怜的人,他从来就是‘韦尔德先生’,一个商界职员而不是别的什么。诗人只有在死后才能诞生,因为只有在他死后,他的诗歌才会得到欣赏。”
佩索阿生前确实藉藉无名。从20多岁到47岁逝世,他任职于同一家小公司,一直没有换过工作,“很多时候,我在账本里持续记录着他人的账目,还有自己缺失了的人生”。他承认自己和他人的雷同,然而,“在这个雷同的后面,我偷偷地把星星散布于自己个人的天空,在那里创造我的无限”。他创造无限的方式就是写作,不断地写。他生前只出过一本诗集《音讯》,1935年他去世时,人们发现了他那个着名的藏着两万七千份文件的大箱子,里面有他写下的一万多首诗。
但他却对那份“据此得到一份午间快餐般的刚刚够我生存的工资”的会计工作心存感激,因为“平庸是智力的一种构造,而现实,特别是当它是野蛮和粗俗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说得直白一点,首先要生存,而职业,正是对抗贫穷生活的一种妥协。诗人波德莱尔在《给青年文人的忠告》中也说,诗人应该靠自己生活。
梁小斌住院一事,让人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上街乞讨的沈阳作家洪峰。如今他隐居在云南省会泽县的乡村里,有了女儿,自称山庄庄主,开了淘宝店,在网上卖土鸡蛋、土猪肉制作的香肠等特产,从其淘宝店铺贴的照片上看,他显得平和多了。
每天干着肮脏的体力活,晚上到酒吧喝得烂醉,回家还要在打字机前敲出诗句——这就是查尔斯·布考斯基的生活。
像佩索阿那样安于一辈子干一份工作的,毕竟是特例。如果一个诗人一直处在底层,生活中看不到什么出路,内心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会打败他,令他彻底崩溃。
查尔斯·布考斯基也是大半生处于底层的,除了邮递员,他还干过如下工作:洗碗工,卡车司机,装卸工,门卫,加油站服务员,库房跟班,仓库管理员,船务文员,停车场服务员,红十字会勤务员,电梯操作员,狗饼干厂、屠宰场、蛋糕和曲奇饼工厂工作人员,纽约地铁海报张贴员,色情杂志编辑,专栏作家,等等。幸好,在被生活彻底打败之前,文学经纪人约翰·马丁发现了他。马丁成为他的经纪人,并专门为他成立了一家出版公司,每月给他支付100美元的生活补贴,而且是终身提供。100美元相当于他当时月收入的1/4,在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已经能应付生活有余。
布考斯基由此辞掉了邮局的工作——这已经是他干得时间最长的一份职业了,专心写作,用4周时间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邮差》。约翰·马丁惊讶于他怎么能这么快写完一部小说,布考斯基回答说是因为“恐惧”。他应该是不敢想象打回原形会怎么样,所以才恐惧吧。在根据他的自传体小说《苍蝇酒吧》改编的同名电影里,可以看到他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每天干着肮脏的体力活,晚上到酒吧喝得烂醉,搭讪同样喝得烂醉的女人,回家还要在打字机前敲出诗句……
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诗人里尔克劝慰向他吐槽工作枯燥的青年,说一切职业都是那样。“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现在做军官所必须经验的,你也许在任何一种现有的职业里都会感到,甚至纵使你脱离各种职务,独自同社会寻找一种轻易而独立的接触,这种压迫之感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减轻。——到处都是一样……”而在他的晚年,有年轻人问他当作家会怎么样,他忠告他们,一定要有一个“稳定职业”。
但他自己却做不到。他的一生,都在漂泊中度过。在写给妻子克拉拉的一封信中,里尔克谈到画家塞尚,说塞尚在40岁以前过着“流浪艺人”生活,后30年则否极泰来,因为他父亲发了财,塞尚得以安心创作。羡慕归羡慕,里尔克却没有那个命,他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艺术赞助人”。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这话是卡夫卡说的。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