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近几年,在反映中国大陆当代生活的影视作品中,常有贪官的形象出现。其中有些贪官还颇享受一段浪漫爱情。有的贪官甚至还被塑造成富有魅力的情人,吸引了众多女粉丝(比如电视剧《蜗居》)。我们不妨看看,拉美着名作家马尔克斯在其刻划贪官的经典之作里,是怎么描写贪官的恋情的。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作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人物,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其长篇小说《百年孤独》(1967)是举世公认的杰作,在中国也广为人知,有多个中译本。
政治腐败是马尔克斯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短篇小说《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的男主人公就是一个腐败的议员。这位议员身患绝症,知道自己还有六个月就要死了。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生中梦寐以求的女人。这很像是那些描写轰轰烈烈生死恋的浪漫小说的开头。可是,议员和那姑娘之间其实没发生任何浪漫恋情,反而发生了让议员极为尴尬和难堪的事。议员不但没得到爱,反而更感孤独了。他的人生也增添了更多的耻辱。
议员生前地位显赫,可他的一生却让人感到无比可怜和恐怖。首先,议员是个异常孤独的人。按说他不应当感到孤独。他有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他虽然才四十二岁,已经当了十二年的议员。每到一地他都被前呼后拥。大家都抢着接近他,和他握手,求他办事。可是他却感到非常孤独,感到没有人爱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小说并没向读者展示贪官的豪华物质生活或是权力所能带来的种种享受,而是通过描写议员在一个叫“总督的玫瑰园”的小镇上进行的一次竞选活动,向我们揭示了腐败议员的生活实质以及他的内心感受。竞选活动每四年举行一次,这个贫穷、颓败的海边小镇是必经的一站。所有活动都是按常规进行的。也就是说,他每次竞选都如此安排。一早上载满宣传用品的大车先到达,随后数辆卡车载着印第安人开进小镇。这些印第安人是被租来扩大听众人数的。我们看到这纯粹是一个造假的活动。而议员的生活就是由种种虚假的东西组成的。
接下去我们看到,来到人群中的议员,内心感到多么孤独。在快到十一点时,随着音乐和焰火,议员乘坐的部长级轿车到了。作者形容议员坐在空调车里,对外面炎热的气候毫无感觉。这也暗示议员和群众的隔离状态。他对地方上人民的真实贫困生活豪无感受。当他打开车门时,就受到火焰般的热浪的袭击。他的真丝衬衣也立刻被汗水湿透了。我们可以想像,任何人从空调车里出来,进入到炎热的气候里都会感到身体很不舒服,都会有个适应的过程。不过,这位议员的不舒服并不是身体方面的,而主要是心灵上的。他并没感到酷热难忍,而是“感到自己老了好几岁,而且比先前更孤单了。”
当议员来到外面的现实世界和人群中时,他感到比他一个人坐在车里和外部完全隔绝时更孤单。这说明他自己的生活完全脱离了外面的真实世界。或者说,他根本融入不到真实世界的人们中间去。他和普通老百姓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阂。处于与自己完全无法沟通的人中间,他怎么会不感到格外孤单呢?所以,在真实世界里他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有变老的感觉,也就是说处于很差的心境。对真实世界产生这种感觉,不是让人觉得挺可怕的吗?
接下去的描述揭示出,为什么议员会产生这种格外孤单和一下变老的感觉。议员在向群众讲演时,自己都觉得那些背下来,机械地重复了多次的话不真实。他大讲如何改造自然,向人们描述光明未来。在这同时,他的工作人员就从大车上搬下来一棵棵假树,竖立在人群背后那片不毛的硝石地上。他们还竖起高大的画着漂亮砖房的木板,挡住那些当地人居住的又小又破旧的房子。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出,议员多年来每次竞选都是这样假惺惺地向群众许愿,可当地群众的生活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他就好像在演戏,使用道具制造假象以骗取群众的信任。而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的话有任何真实性。他只不过是机械重复自己的讲演,没丝毫真情实意。
议员接着许诺要给选民们人工降雨机,便携式家畜育种器,让庄稼能在硝石地里生长的肥料,冬天盛开的紫罗兰。作者当然是用了夸大、幽默的手法。总之是想让我们知道议员把一些实现不了的事情吹得天花乱坠。最后,议员让群众看未来的美好景像。群众回头,看到在画着房子的木板外围又有了一幅更大更高的画着远洋豪华大客轮的纸板。议员注意到那纸板使用次数太多以致都变得和这个小镇一样又旧又脏。
这些描写显示出议员的生活就是由这些不断重复的虚假的、骗人的东西组成的。他脑子里都塞满了这些虚假的东西。他不敢面对真实世界。不敢面对当地群众的贫困。所以叫人用那些大纸板挡住让他难堪的破败景象。大纸版的视觉效果可谓是一举两得。即给群众制造繁荣假象,又避免让他自己看到真实现状。
议员整天活在虚假之中。真实世界自然让他感到不习惯和不舒服。他在真实世界和被他欺骗的人们中也自然倍感孤独。[NextPage]
再看议员和现实世界中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关系呢?他讲演完之后就在音乐和鞭炮声的伴随下漫步在小镇街头,聆听人们述说自己的问题和要求。他总能找到一些话来安慰大家,而这些话都不用提供难以实现的帮助。他只是敷衍群众,故作姿态,根本没想真正解决问题。有时他也给点儿小恩小惠。比如一个被丈夫遗弃的、有六个孩子的母亲恳请得到一头驴帮她驼水。议员就让手下人牵来一头驴给她。但那驴身上已漆上了为他助选的口号。所以,那驴等于是在为议员竞选作宣传。这说明议员根本没真心实意地帮助那位可怜的母亲,只是利用她抬高自己的形像。
而议员和一伙儿当地重要人物的会谈显示出,议员自己也被别人所利用。议员对那些人说,他的再次当选会使那些人得到的好处比他自己得到的好处还要大。从他的话语中,我们得知,议员实际上保护这些富人的利益。为了这些人的利益,他没有在选区进行改革。他也任凭这些人榨取印第安人的血汗。而他从那些人手里换取的则是一张张支票。他在所有经过的镇上都碰到这类人。实际上,他对这些人也感到厌恶。可是他不得不为他们所利用。因为他依赖他们保住自己的地位。他和现实中的人的关系都是纯粹的互相利用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来到现实世界就感到更孤独的原因之一。
实际上,议员已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在这次竞选的三个月之前,医生就告诉他,他得了不治之症,活不到下一个圣诞节。按说他应辞职回家,在最后这几个月内,尽量和家人在一起。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得绝症的事。甚至也没告诉自己妻子。他决定自己偷偷地承受,不让自己生活有任何改变。作者解释说,议员所以这样作“并不是出于骄傲而是出于羞耻”。
为什么宣布快死的消息对他会是一种羞耻呢?其实他的生存才是一种耻辱。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后面的叙述提到,当美女劳拉告诉他,人们觉得他比别人更坏时,他并没感到不安。这说明他对自己在群众中的坏名声心知肚明。那也是为什么他一来到现实生活中就感到变老和格外孤独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所以害怕宣布快死的消息,我们可以分析出是他已习惯了拥有权力和地位。虽然他知道没有人爱他(他后来曾对美女劳拉如此说),可至少大家都还要求着他。如果大家知道他还有几个月就要死了,谁还会来选他当议员呢?谁还会来巴结他呢?如果他变得无权无势,只剩下一个坏名声,那他不马上就风光不再,变成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了吗?所以,宣布快死的消息会马上给他带来耻辱。他必须到死前的最后一秒钟都保持他的高地位和要人身份,这样他才可以避免去面对羞辱。因此,他一边服用止疼片,一边照样进行竞选活动。
但是,为什么死讯没让他感到特别悲哀或是绝望呢?如果他的心情受到很大影响,他也没法儿照往常那样进行竞选活动。可他的心情似乎只是稍微有点儿变化。变化之一是对那些赤脚站在发烫的硝石地上的印第安人不像以前那样感到抱歉了。可能是觉得印地安人的痛苦和他的绝症比起来就不那么值得同情了。变化之二是,当人们抢着和他握手时,他对那些人有种鄙视的感觉。可能是在想那些人有多么傻,自以为在和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握手,可其实是和一个快死的人握手。总之,议员对自己之将死并没自哀自怜。当然,他也绝没显出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乐观、潇洒态度。他只是继续他的程式化的生活。给人的感觉,好像他从没尝到过生的乐趣,所以也不感觉要死的悲哀或遗憾。好像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小说没描写他和妻子、孩子的关系。似乎那关系也很冷淡。竞选的整个过程中,他从没想到过家人。他最后死的时候,家人也都不在身边。
不过,在议员碰上了美女劳拉之后,他对自己濒临死亡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开始对死感到恐怖。
议员就是在“总督的玫瑰园”这个小镇竞选时见到劳拉的。小说从一开始就提到议员的衬衫上别了一朵红玫瑰。在这一带沙漠地区进行竞选期间,他一直保持那玫瑰不凋谢。在他单独休息时,他把玫瑰插在水杯里。作者还说他别的那枝玫瑰是这个地区唯一的玫瑰。这很有讽刺意味,因为这地方的名字是“总督的玫瑰园”。大约在过去曾有过玫瑰。可现在这不毛之地根本看不到花草。人们因贫穷也根本没有种花养草的兴致。议员佩戴红玫瑰,可能是想给人一种浪漫、温馨的感觉吧。红玫瑰在诗人笔下常代表爱情。所以此处也象征议员隐意识里对爱情的渴望。
那渴望爱情的火苗在他看到绝世美女劳拉的一刹那被点燃了。当时他的呼吸都停止了。也就是说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惊讶造物主竟然能造出这等人来。他觉得造物主简直是疯了。他产生这种感觉说明正是他自己的内心变得疯狂了。
劳拉是个黑美人。作者对劳拉的形容老和动物联系起来。比如说她的头发像母马的鬃毛,她的体味像森林里的动物等。给人的感觉,好像劳拉是一个浑身充满勃勃生气的带野味儿的姑娘。可能正是她那显示着原始生命力的自然美打动了议员那颗早已变得不自然的虚假的心。
议员和劳拉的父亲尼尔森可说是熟人。十二年来,每次议员来进行竞选活动,尼尔森都要请求议员帮他弄到一张身份证。尼尔森是在别处杀了前妻后逃到这里来的。劳拉的母亲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一个黑人妇女。劳拉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对尼尔森来说,一张假身份证可以帮他逃脱法律的惩罚。虽然议员一开始就拒绝了他,但他每一次又找到不同的索取理由向议员求助。小说里没提到他给过议员贿赂。很可能他没钱。所以他后来才有用女儿交换身份证之举。
这回尼尔森根本没去求议员,也没去参加集会。他骂议员是政治骗子。但是在议员漫步街头,路过他家时,他出来和议员打招呼。就在这时,他女儿劳拉也走了出来被议员看到。议员看到劳拉后惊呆的模样大概启发了尼尔森。当天晚上,尼尔森让劳拉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然后把她送到议员住处。显然,尼尔森对议员的人品十分了解,才胆敢出此下策。如果议员是一位正人君子,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歪点子上去。
劳拉在父亲指使下去投怀送抱时,议员正和那伙儿重要人物在开会。劳拉就在门廊内等候。散会后,议员出来看到门廊内的劳拉就问她为什么会来。她说是父亲叫她来的。议员立刻心领神会,没再多问。他感觉到劳拉的非凡美貌比他的病痛对他的刺激还要更强烈。这说明他对她产生了强烈欲望。他下了个决心,并认为是他的即将死亡替他下的决心。于是他招呼她进了房间。我们可以想像,他下的决心就是他要享用她。虽然这样做不太地道,还有可能传出诽闻,对他竟选不利,但他既然快要死也就不在乎了。
劳拉进屋后看到上千张支票被电扇吹的满屋飞。可见议员收了大量贿赂。随后劳拉的眼光落在那枝插在水杯里的红玫瑰上。那玫瑰已经因为硝石的影响失去光泽了。议员一边大谈玫瑰,一边解衬衫扣子。他大谈玫瑰是想引起劳拉的浪漫感情。但是没怎么见过玫瑰的劳拉对他的话有点儿迷惑不解。
接下去作者形容说,“在他的胸前他想像里面有一颗心的那一侧有一个海盗的纹身图案,一支箭穿过一颗心”。众所周知那图案代表爱神的箭射中了爱人的心,也就是代表爱情。作者用“想像”这个词暗示,其实像议员这样的腐败贪官根本没有一颗真正的心,只有一颗虚假的心,更别说是能让爱神的箭射中的心了。作者称那纹身图案为“海盗的纹身图案”,让人想到腐败的贪官其实和靠掠夺发财的海盗没什么两样。而即使像海盗那样的掠夺者也有可能渴望爱情。佩戴红玫瑰和纹刻表示爱的图案,都显示出议员内心渴望爱情。此时,他肯定希望和劳拉之间发生浪漫的柔情蜜意,所以才大谈玫瑰。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受到硝酸盐侵蚀而衰败的玫瑰一样,不可能再滋生出浪漫的光泽了。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利益互换的关系。受到这种利益互换侵蚀的关系就很难再变成自然相爱的关系了。不过,议员还没想到有更难堪的事在等待着他去面对。
议员脱了衬衣后,让劳拉帮他脱靴子。这时他好像对她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所以会对她说:“你还只是个孩子呢。”劳拉告诉他,她到四月的时候就十九岁了。议员便问她的生日。知道她和他一样都是白羊座后,他告诉她,白羊座是孤独的象征。可以感觉出,他很想和劳拉拉近乎,或进行感情上的交流。可劳拉并未注意他的话,因为她正不知怎么脱那靴子。
议员也不知应当怎么对待劳拉。作者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不习惯突发的恋爱事件”。这说明议员以前从没和一个女人真正恋爱过。另一个原因是“他知道手边的这位姑娘原是有尊严的”。也就是说,虽然劳拉现在被他父亲送来当交换工具,和妓女性质无异,但她原本并不是没有尊严的妓女而是良家妇女。所以他不能像对待妓女那样对待她。他一边琢磨一边抱住劳拉的腰。凭她身上散发的气味,他感到她没穿内衣裤。他让她躺下,轻轻抚摸她,直到他的手碰到了铁制的东西。原来劳拉戴着一个有挂锁的铁制贞操带。钥匙在劳拉父亲手上。必须拿到议员帮他办身份证的书面保证才能给他钥匙。
这对议员来说真是莫大的羞辱和打击。如果说,劳拉父亲用劳拉来交换身份证已经说明议员的品德受到置疑。那使用贞操带就说明在人们心里议员的品德已经坏到不能再坏。所以,议员在愤怒之余,才会问劳拉:“你听到人们怎么议论我?”劳拉告诉他,人们认为他比其余人都更坏,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所谓不一样,可能就是指他表面上冠冕堂皇,容易让人上当吧。他听了劳拉的话并没感到不安。这说明他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人。他闭目沉默多时后,再睁开眼时好像已经从他的“最隐密的冲动”中回过神来了。“最隐密的冲动”可能就指他对劳拉的欲望。他答应帮劳拉父亲办身份证,而且已不感兴趣要开贞操带的钥匙了。他只希望劳拉能陪他躺一会儿。他说:“当你这么孤独的时候,有人陪着好多了。”随后,他把脸埋在劳拉的腋窝里,心中充满恐惧。
似乎只有到这时他才感到死的恐惧。前面作者从没描写过议员有恐惧感,只是强调他有孤独感。他所以现在开始害怕死,可能是因为他萌生了对劳拉的依恋。然后,作者告诉我们,六个月零十一天以后,议员就以同样姿势死去,并且为没有劳拉陪伴而气得哭泣。这说明他不仅没得到劳拉的爱,也没得到她的同情。他在完全孤独和绝望的状态下死去。但是议员和劳拉的事已变成尽人皆知的诽闻。他因此受到公开贬低和批判,落得死无好下场。
实际上这次议员到并没主动用权力去换取女色。他死到临头,产生了爱欲。这使他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获得对方的爱,不至于孤独地死去。可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虚假和谎言之中,和人们只是利益交换的关系。加上品德恶劣的坏名声,他不仅没得到爱,反而还给自己的人生增加了更多的污点。他不仅孤独地死去,而且那孤独、耻辱的一生,也像死亡一样留下恐怖的阴影。
如果一个人死后,他对别人的爱继续留在别人的心里,别人对他的爱就继续存在。也就是说,人们仍然怀念他。那么对这个人来说,他得到了超越死亡的永恒之爱。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刻画的则是一个相反的情景。议员的一生都是活在虚假、欺骗,孤独之中,直到死也没得到爱。他不仅没创造任何超越死亡的精神上的东西,而且活着时也没能享受真正的精神乐趣。在精神上,他早就死亡了。对他来说,死亡是超越爱的永恒存在。这样的人生不是既可怜,又可怕吗?这不也正是所有贪官污吏们人生的生动写照吗?本文参考的文本是Gregore Rabasa的英译本,选自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诺顿世界名作选》)Volume II,W.W.Norton & Company,1995年版,文中引言为作者所译;中译文本,见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集《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王银福、石灵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出版,第1至9页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