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佩索阿1935年1月13日致蒙特罗的信节选,译者为程一身先生。
现在转向你关于我异名起源的提问,如果我能完整地回答你,我才会明白。
我将从精神病学方面开始。我的异名源于根深蒂固的歇斯底里。我不清楚折磨我的是简单的歇斯底里,还是更具体的癔病性神经衰弱。我怀疑是后者,因为我有意志力丧失症,这是简单的歇斯底里难以解释的。无论这种病是什么,我异名的精神起源存在于我对人格分裂和伪装怀着持续而根本的倾向。幸运的是,对我以及别人来说,这些现象已被内化于心,置身于人群中,它们并不显露在我身外的日常生活在中;它们在我体内爆发,只有我体验它们。如果我是女人(女人的歇斯底里常爆发于外,通过攻击等),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每首诗(我体内最歇斯底里的部分)将会使邻居大吃一惊。但我是男人,对男人来说,歇斯底里主要影响内心;因此它无不结束于沉默和诗歌……这解释了我异名的根本起源,我已尽我所能。现在我将叙述它们的现实史,始于已经死去和某些我不再记得的异名——它们已经永远消逝在我几乎已经忘却的童年的遥远时光里。
自从我孩提时,在我周围虚构一个世界,用从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环绕我自己(当然,我不太肯定,是他们真的不存在,还是我并不存在。在这个问题上,像和他人一样,我们不应武断),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自从我知道我自己被称为“我”以来,我就能想象各种不真实的人的身材,动作,性格和生活故事,他们对我是可见的,亲近的,就像我们或许太草率地称为真实生活的现象一样。这种倾向,可以追溯到我记得成为我的时刻,它总是伴随着我,稍微改变了迷醉我的音乐,但决不是用那种迷醉我的方式。
因此我记得我相信的是我第一个异名,更确切地说,我第一个不存在的熟人——谢瓦利埃·德·帕斯——通过他,我给自己写信,当时我六岁,他尚未完全模糊的形象对我那种近乎怀旧的感情仍然有所要求。另一个形象我记不清了,他还有一个外国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他是谢瓦利埃·德·帕斯的对手,这些人物出现于整个童年?必定——或也许。但我如此激动地铭记他们,以至于我仍然铭记他们;他们的记忆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们是不真实的。
在我周围创造另一个世界这种倾向,就像这个世界但和他人在一起,从未离开我的想象力。它已穿越各阶段,包括那个在我心中开始的年轻人,当一个机智的谈论完全超出我是谁或认为我是谁时,有时会因某种未知的原因被我想起,我会马上自发地说它好像是来自我的某个朋友,他的名字我会发明,还有传记细节,以及他的形象——面相,身材,衣着和姿势——我会马上看到他在我眼前。因此我详述,并繁殖,各种朋友和熟人,他们从不存在,但我可以感到他们,甚至几乎三十年以后的今天还能听见看见。我重申:我感到,听见并看见他们。我怀念他们。
(一旦我开始谈论——对我来说,打字就像交谈——便很难刹车。但我会停止打扰你的,卡赛斯·蒙特罗!现在我开始谈我文学异名的起源,这是你真正感兴趣的。迄今为止我已经写的无论如何会用作赐予他们生命的母亲的故事。)
在1912年,如果我记得准确的话(我不可能差得太远),我萌生了一个想法:用一个异教徒的视角写诗。我用不规则的诗体(不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风格,而是半格律风格)草拟了几首诗,随后就把它们忘了。但写这些诗的这个人模糊而朦胧的肖像在我心中成形(不识于我,里卡多·雷斯已诞生)。
一年半或两年以后,一天我突然想起和萨-卡内罗开的一个玩笑——发明一个相当复杂的田园诗人,我会用我已忘记的现实的某种面具描述他。我花了几天时间,努力想象这位诗人终归徒劳。一天我终于放弃了——那是1914年3月8日——我走到极高的抽屉处,抽出一张纸,站着开始写,像我随时所做的那样。我一口气写了三十多首诗,用一种我不能描述的迷狂,这是我生活的胜利日,我再也不会有另一个这样的日子了。我开始起题目,《牧羊人》。随后那个人的容貌出现在我心中,我马上给他起名阿尔贝托·卡埃罗。请原谅这种叙述的荒唐:我的大师在我心里出现了。这是我当即感到的,这种感受如此强烈,那三十多诗一写好,我抓住一张新纸写起来,又是一气呵成,六首诗组成《斜雨》,作者是费尔南多·佩索阿。一气呵成而且全神贯注……作为阿尔贝托·卡埃罗的费尔南多·佩索阿转向了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更确切地说,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反对阿尔贝托·卡埃罗不存在的反应。
阿尔贝托·卡埃罗一出现,我就从潜意识里本能地尽力为他寻找门徒。从卡埃罗虚假的异教主义,我提取隐身的里卡多·雷斯,最后发现他的名字,将他调准到他真实的自我,因为此刻我实际上看见他了。随后一个新的个体,与里卡多·雷斯完全相反,突然凶猛地进入我的脑海。这是一股连续的溪流,没有中断或纠正,这个颂名为《胜利颂》,作者的名字正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诞生于我的打字机。
因此我创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小团体,把它放在现实的框架里。我弄清了对作品和他们之间友谊的影响。我谛听自己的内心,他们的讨论和观点的分歧,在这一切之中,似乎是那个我,那个至少存在于那里的人,创造了他们全部。似乎没有我他们都还在活动。因此似乎还在活动。如果有一天我能出版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波斯之间的审美争论,你会明白他们如何不同,以及我如何和此事毫无关系。
谈到出版《俄尔甫斯》,我们在最后关头发现不得不找些文章充实这一期,因此我向萨-卡内罗建议我写一首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旧”诗——例如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在遇见卡埃罗而未受他影响之前本会写的诗。因此我开始写《欧排瑞》[1]。在诗中我试图混合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所有潜在倾向,那最终会被揭示但仍未显示与他的导师卡埃罗联系的痕迹。在我写的所有诗中,这是给我最大麻烦的一首,因为它要求双重的人格解体。但我认为它结果并不坏,它确实向我们显示了阿尔瓦罗在发展中。
我认为应该向你解释我异名的根源,但如果存在着我需要阐明的任何要点——我正在快速地写,当我写快时便不太清楚——让我知道,我会乐于效劳。这里有个真实而歇斯底里的补遗:当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写《我的大师卡埃罗回忆录》的某些段落时,我流下真实的泪水。我说这一点以便你理解你应对的是谁,我亲爱的卡赛斯·蒙特罗!
关于这个话题还有一些要说的……在透明而真实的梦空间里,我看见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面容和姿态出现在我前面。我给予他们年龄,并塑造他们的生活。里卡多·雷斯1887年(我不记得月日了,但我把它们记在了某个地方)生于波尔图。他是个医生,目前生活在巴西。阿尔贝托·卡埃罗生于1889年,卒于1915年。他生于里斯本,但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乡下度过。他没有职业,实际上未接受教育。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生于塔维拉,1890年10月15日(下午1:30,费雷拉·戈麦斯[2]说,这是真的,因为那时的星象证实了这一点)。坎波斯,如你所知,是个海军工程师(在格拉斯哥学习)但现在生活在里斯本,不工作。卡埃罗身高中等,尽管他的健康状况确实虚弱(他死于肺结核),但他似乎并不比他本人虚弱。里卡多·雷斯有点低,强壮,但肌肉发达。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很高(5英尺,9英寸,比我高一英寸),苗条,有点驼背。他们都胡须净光——卡埃罗金发,肤色苍白,蓝眼睛;雷斯皮肤有点黑;坎波斯既不苍白也不黝黑,大致对应于葡萄牙犹太人类型,但长着光滑的头发,通常梳向一侧,戴单片眼镜。卡埃罗,像我说过的,几乎未受教育——只读过小学。他妈妈和爸爸在他年轻时就死了,呆在家里,靠家庭财产的一小笔收入过活。他和一位年长的姑姥姥生活在一起。里卡多·雷斯,在耶酥会高中受教,我已提到过,是个医生;他从1919年一直生活在巴西,因为他同情君主主义者而自愿放逐。他被正式训练为拉丁语学者,和一个自学的半希腊文化研究者。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在正常的高中毕业后,被送到苏格兰研究工程学,起初是机械后来是海军。假期里,他曾去东方旅行,并创作了他的诗《欧排瑞》。他的拉丁语是一个叔叔教的,这个叔叔是牧师,来自贝拉地区。
我是如何以他们三个的名义写作的?卡埃罗,通过完全意料不到的灵感,不知道甚至怀疑我将以他的名义写作。里卡多·雷斯,在一番抽象的沉思后,在一首颂里突然采用具体意象。坎波斯,当我突然感到写作的冲动而不知是什么时。(我的半异名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在很多方面与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相似,总是出现在我困倦或昏昏欲睡时,以至我的抑制和逻辑推理能力是悬浮的;他的散文是无穷无尽的白日梦。他是个半异名,因为他的个性——尽管不是我自己的——并非不同于我自己但有所残缺。在不具备逻辑推理和激情时,他就是我。他的散文和我的相同,除了某种形式的控制,那是理性强加于我自身写作的结果,他的葡萄牙语完全相同——而卡埃罗的葡萄牙语写的坏,坎波斯写得非常合理但有错误,例如把“我自己”(I myself)写成“我自己”(me myself)等,雷斯写的比我好,但我发现有过分的修辞癖。对我来说,难的是写雷斯,或坎波斯的散文——只是雷斯的散文尚未发表。在诗歌方面,模仿是很容易的,因为更现成。)
[1] 1915年发表于《俄尔甫斯》第1期,题献给萨-卡内罗。
[2] 费雷拉·戈麦斯(Ferreira Gomes,1892-1953),佩索阿长期的朋友,在占星学与神秘学方面与佩索阿有共同的兴趣。
注:文本曾发表于《上海文化》2013年第5期。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