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回族。生于1982年,宁夏人。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以及各种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
第一次读到的马金莲小说是发在2011年第11期《回族文学》上的《鲜花与蛇》,一下子被吸引了。因为国内的文学刊物很少以白色作为封面的,而《回族文学》可谓别具一格——当然,白色在回族文化中是高贵的色彩。
就在这一期的《回族文学》上,我惊喜地读到了马金莲的《鲜花与蛇》。当时,我还在《中华文学选刊》,嘱咐编辑别遗漏了这篇好小说。从那以后,马 金莲这个陌生的名字,开始引起了我的关注。之后我又读到她的《难肠》等小说,而我在写这篇评论的同时,又读到她发表在《民族文学》2013年第9期的中篇 小说《长河》,在审稿的过程中,我一反常态,不停地在稿件上圈点,并不时在边上写上“精彩”、“生动”的字样,这是一个老编辑、老评论家难得有的情不自禁 的喜悦。
马金莲也是“80后”女作家。现在人们一提起“80后”作家往往都与叛逆、时尚、都市联系到一起,似乎“80后”是所罗门瓶子里释放出来的魔 鬼,而马金莲的小说为我们展示了“80后”的另一面:冷静、淡定、从容。她有鲜明的女性意识,但她的女性意识被包裹在她人物的生存状态之中;她有鲜明的时 代意识,但她的时代意识不是在城市上空飞行,而是牢牢扎根在西海固那片荒芜贫瘠的黄土地上。马金莲保持着女性叙事的纤细和柔软,她下笔绵密如针脚,她用笔 绣出来一幅幅日常生活的图景。马金莲的小说中,无论情境还是事件的呈现,都极具画面感。流动的画面如摄像机拍摄的一般,冷静客观地记录着西吉贫困地区老人 和妇女的生活状态、生老病死,展示着人性的卑微与韧性,给读者带来温情与苍凉的复杂经验。她的笔,很少涉及波澜壮阔的惊人事件,也很少写气壮山河的英雄, 她是一个摄取日常生活,在平凡的原生态气息中,沉着地摹写西吉贫困地区底层小人物的人道主义者。她用笔摄制普通人、底层人民的生活记录片,在她的笔下,一 幅幅画面构成冷静的生活状态流,她把这最平常的素材剪接成了起承转合,暗藏生命大况味,追求大味至淡、大道无形的境界。
短篇小说《难肠》中的“她”,是一个连名字都没在小说中出现过的西吉普通农村妇女。但读者能通过“她”日常劳作、奔波、居家及回忆的一帧帧流动 画面,看见西吉人的生存本相,甚至能通过“她”了解中国农村贫困地区底层妇女所处的困境。“她”作为一个好媳妇,要照料好公婆、丈夫和孩子;作为女儿,因 无子的亲生父母老无所依,“她”怎么忍心不去照顾,但丈夫却冷眼漠视。“她”爹娘也曾对她说过:“留恋娘家的女子不是好女子。”传统中国有“养儿防老”之 说,而当地老辈人传下来的是“灰土打不了墙,女儿养不了娘”。妇女在娘家与婆家之间纠结,尤其遇见“她”家这情形,“她”最幸福的光景就只剩下回忆中的童 年,如定格的照片:父亲编织竹器,她和姐姐争着给父亲递竹篾。而另一个画面则是:父亲像一个讨饭的人一样,站在“她”家门外等着“她”给饭,他不肯进门, “鼻尖上掉下一滴清水样的鼻涕。他不知道擦去,那鼻涕越来越大,快要落下来时,才见他伸出袖子揩了。他眯起眼睛迎着残阳打量,看了一会儿,眼角有了水,还 是用袖子揩一下,接着看”。作为一个冷静、客观的作家,马金莲没有回避也没有更改现实生活的状态,她截取生活的横截面交给读者,把思考空间留给读者,把观 察者女儿“长恨此身非男儿”的内心暗涌暗伤,还有一个父亲的惨淡晚景,以及他维护自尊的最后抗拒分毫毕现于特写中。我把2012年发表的《难肠》视为马金 莲一篇展示深厚叙事功底的优秀之作。
马金莲并不是突然写出《难肠》的,老人尤其妇女的生存困境,在她的其他作品中早有端倪。《鲜花与蛇》写的是农村妇女阿舍连生两胎女儿后,只剩下 政策允许的最后一次生育机会。阿舍心想:“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来,上对不住老人,下对不住丈夫,在亲门党家甚至整个庄子里,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活得不 如人。后半辈子,免不了处处受人窝囊气。老了,女儿全嫁走了,剩下老两口,眼前连个烧水做饭的人都没有。”所以,这个农妇阿舍一心想生儿子。按照当地的说 法,孕妇梦见鲜花生女儿,梦见蛇生儿子,阿舍常梦见鲜花,这把她吓坏了。女人一生,只有有了儿子,才能像《鲜花与蛇》中公婆自述的:“下了一辈子苦,拉扯 了一辈子娃娃,侍候了一辈子人,柴米油盐守着锅台转了一辈子,现在熬成婆婆,娶了儿媳妇,该是她缓下来的时候了。”现实如此,《难肠》之所以“难肠”,因 “她”的父母没有儿子。
不但写作内容在她的创作中是延续性的、流动性的,而且展示生活状态流的做法,也是马金莲一贯的做法,在反复实践后她用得越来越娴熟,在《难肠》 中可以说用得得心应手。《鲜花与蛇》也是工笔描绘的一幅幅画面,构成生活状态流。只不过,在《鲜花与蛇》中,故事没那么紧凑,显得有些松散,主要原因是画 面起承转合气韵略微滞涩,呼应性不强结构意识不强,于是,小说情节显得骨感不足而肉感过剩。《鲜花与蛇》局部十分生动,但对读者的阅读耐性依旧会是一种考 验,好在这是一部短篇小说,如果是中篇问题就会更明显。等马金莲写到《难肠》时,问题得到了有效的解决。一是作品中有若干具有线索性质的画面强化了结构的 紧凑性,如静悄悄的院子里关着的房门、父亲编制竹器、吃饭、睡觉;二是作品中的画面具有对比、烘托、对应性,相互之间产生张力,如父母施舍乞讨者和乞讨者 一起吃饭的画面与后来父亲到“她”家等饭的画面;三是人物的精神气韵贯穿在作品中,如小说中的父亲、母亲的卑微和自尊、韧性。
中篇小说《长河》可以说是到目前为止马金莲的代表作,这部小说从春夏秋冬四季写了四个葬礼,男女老少四个人或因为病灾、或因为贫穷、或因为自然 老去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我的父老乡亲,在泥土里劳作了一辈子然后到泥土下面安睡,睡得沉稳,内敛,静谧,一如他们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经历的生活”, 在这部小说中,马金莲在保持她冷静、从容叙事的风格的同时,又展现了她超常的艺术才情。在女性叙事层面上,可以说这是一部当代的《呼兰河传》,马金莲和萧 红一样写出了家乡父老乡亲在苦难中的人性美,写出了死亡的洁净和生命的尊严。鲁迅在为《生死场》作序时称赞萧红写出“北方人民对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 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马金莲写出了西海固人民的生的坚强,同时也写出了他们对死的洁净和崇高,“村庄里的人,以一种宁静大美的心态迎接着死亡”,“死亡 是洁净的,崇高的”,尤其写少女素福叶短暂的一生,灿若桃花,唯美之至。
马金莲的小说平淡,但在平淡中蕴藏着一股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信仰,来自内心的强大。张承志迷恋西海固,在那里写出了《心灵史》这样的伟大作品。 和张承志的强悍和倔强不一样,马金莲的力量是在表面上看不出来的,甚至是柔弱的,但你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存在。《难肠》中的父亲不识字,但会手捧《古兰 经》像识字一样认真地看经书;《孔雀菜》中的李富贵第一愿望是希望儿子好好读经,成为阿訇。马金莲的笔下,常见人们捧着《古兰经》,在苦难中,经让人安 泰。捧经的人,安守认定的本分,内心祥和,哪怕是面对无常。《难肠》里“她”的母亲去世,小说有这样一个画面:“院子里静悄悄的,窗帘门帘都没有搭起来。 等她推门进去,父亲蹲在地上,正在编一个笼子。再看炕上,母亲直挺挺躺着,脸上盖着她用过的一片白头巾。她揭开看,母亲早就无常了,只见她五官平顺,头上 的盖头戴得端端正正,衣裳鞋袜也都穿戴齐全。”母亲去世了,父亲说给她念过讨白了,不用哭。讨白是穆斯林向安拉悔罪的一种形式。一个和父亲过了一辈子的女 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但在父亲的语句中这显得很平常。马金莲笔下的父亲是有信仰、有精神品格、善良而卑微的小人物,她塑造的类似底层百姓不少。
马金莲作品中冷静的生活状态流,轻戏剧性而注重生活的实感和日常肌理,以人物为根基,用画面组接故事,注重情境再现时表象的细节,内在情绪、意 蕴的暗示,她不刻意提炼象征体,而是展现生活的原生状态,作品自然、真实、质朴。马金莲生活在贫困、干旱的西吉,她怀着爱意守望西海固,对故土投去冷静、 苍茫的目光,在冷静的背后,又时时闪现着一种温暖的胸怀,而这温暖来自于悲悯的情怀。
在写作本文时,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马金莲的资料,发现这个作者的人生历程也不像那些“80后”那么幸运,她来自于西海固的穷乡僻壤,2003年 师范毕业后在家务农,而后结婚,担任小学代课教师,而后经过考试成为正式编制的小学老师。她在自述《这之前的时光》中说到:“2007年,知感真主,感谢 生活,感谢我的良师益友,我看见了命运的笑,感到了生活的温暖。以后的日子,我要好好生活,安安静静地写作,拄一支笔,在小说的路上不管能走多远,我想只 要坚持走了,便对得起生活,对得起这一生。”与生命相伴,与文学相伴,安安静静地写作,马金莲的路很长,也有更大的空间发展。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