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至右:姬少亭、李学军、北岛、韩松、刘慈欣
戴锦华和韩松、刘慈欣的对谈环节很精彩
韩松
现场找刘慈欣签名的小读者
采访者:张知依
被访者:韩松
上周日下午的长楹天街购物中心被一种巨大的科幻感笼罩,在被各种国际品牌环绕的商场中庭,几百位读者一起拿着刚买的《给孩子的科幻》焦急地等待着一次“世纪同框”——北岛、戴锦华、刘慈欣、韩松和未来事务管理局的姬少亭等人,不同信息茧房里的男神女神罕见地云集于此,是为了一本新书的发布:由诗人北岛主编,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韩松选编的《给孩子的科幻》出版。这是活字文化和中信出版集团策划出版的“给孩子”系列丛书的第11种,这套以名家选编、为孩子留下一套经典读本为宗旨的丛书,从诗歌、散文、小说、音乐、美学、书法、自然史等等出发,一直在市场上收获良好口碑,这一次来到了近年来大热的科幻,惊动了大咖们同时站台,实属难得。
“对孩子们来说,科幻是在冥想的星球之上和现实的地平线以外的诗意的空间。”北岛在《给孩子的科幻》里这样写道。瘦瘦高高的北岛坐在台上,他其实很寡言,难得出现在公众场合发表演讲,他简短地说了一些不重要的话,就把麦克风交还给了主持人。然而正如韩松所说,不论怎样,诗和远方终于在这一刻结合了。
《给孩子的科幻》沿袭了之前“给孩子”系列的基本原则,大家选经典。
因为《三体》以及获得雨果奖而拥有国际影响的刘慈欣,在科幻文学领域创作多年的新华社记者韩松,显然是中国科幻文学界无可辩驳的领军人物。这一次他们一起选出了曾经影响过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短篇科幻作品,加上一些“新经典”集结到一起。于是,这部小书中便出现了:阿瑟·克拉克的《太阳风》、雷·布拉德伯里的《霜与火》、王晋康的《睡醒播种》、特德·姜的《巴比伦塔》、刘宇昆的《宇宙之春》等数十位风格迥异的科幻名家的作品。按照未来事务管理局创始人姬少亭的话说,编辑过程中的八卦很多:比如“一人一篇”的取舍是很难的,“也就是说就算刘慈欣老师非常喜欢克拉克的作品,他选的两篇作品中,也只能残酷地自己拿掉一篇。”因为还要考虑到选本,和版权的签订,出版的过程非常繁琐。
在道尽不易之余,编者提到了选择尺度上的一些思考。在韩松看来,不太应该把编者自己的文章放进来,但他推荐了刘慈欣的《微纪元》,因为作品里一个小女孩成为世界的主宰者是挺好的视角。而在看到样书之后,他还是发现,自己的《宇宙墓碑》被放到了里面。“这个主题对孩子有点困难,这个故事里有死亡有爱情,很多成年人觉得会压抑,我有点担心。”
谈到这本《给孩子的科幻》的目标读者,活字文化总经理李学军谈到,过去的四年,在做书的过程中一直有人问,“给孩子的系列”究竟是给多大的孩子看的,“这本《给孩子的科幻》,大家看了以后就知道它不是专给儿童写的科幻。我们的初衷是做一套8岁到80岁都可以看的书,我们希望在你的成长过程中,这套书都是你的书架上一直可以翻阅的经典。我们的目标是8岁到80岁都爱看、但是8岁到18岁都能看的系列。”
台下,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的青年读者频频点头。大家觉得拥有经典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然而,如果抛开“在科幻面前人人都是孩子”不谈,《给孩子的科幻》里的经典文本,有多大程度能够与此时此刻的孩子相连,能给今天的孩子们种下一颗关于未来的种子?
开始圆桌对谈之后,嘉宾主持戴锦华越过了“给孩子”这个主题,“因为孩子和科幻之间的连接似乎不需要讨论。”她在北大开课讲电影时,科幻电影是其中一个主题,在她看来,讨论未来是更重要的事。“我非常喜欢一种说法,就是实际上早期的科幻之于美国文化、美国社会、美国政府是应用文,而不是我们所想的完全是想象力飞扬的文学体裁。它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一个在思考我们的现实和未来的文体。”
刘慈欣接过话筒说,“现在,‘未来’的概念确实已经迫在眉睫,当代中国社会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未来感,而未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吸引力。这样的时代症候给科幻小说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科幻小说比以前更受关注。”他谈到今天科技发展最快最新的都集中在网络、IT这样的向内技术,曾经激动人心的外太空开发被边缘化了,这让他这样依旧在描绘着太空探险的科幻作家变得另类。然而他认为这恰好给科幻小说提供了表现空间,“因为科幻小说的空间是不断地被现实所蚕食的,任何科幻小说描写的东西只要变为现实就平淡无奇了。太空开发被停止了,科幻小说还保留着想象的空间。”
大神们谈的问题非常关键而且引人思索,他们探讨着科技向内发展带来人类文明的向内发展,二次元、宅文化、VR这些新的变化正在塑造着今天新的一代人,新的“个人主义”正在替代传统科幻文学中人作为一个整体族群的形象……未来、以及科幻将如何发展,韩松和刘慈欣都表达了自己深深的困惑。有些遗憾的是,台下并没有太多的年龄意义上的“孩子”。晒出朋友圈的大多是看到北岛真人而非常激动的文艺中老年以及抱怨着刘慈欣说话太少的科幻粉丝,或者是带着孩子来和北岛合影的妈妈。
而“孩子”变成了这场未来谈话的缺席者,是让人遗憾的。今天课堂里的年轻人,自出生后,就看着中国的火箭或载人飞船带着宇航员进行太空探索;高速发达的互联网和智能终端让“天涯即咫尺”;教育资源集中的学校里,航空实验课已经让科学家带着孩子们制作迷你探空器;教育资源落后的学校里,孩子们在手机上看着不知道是谁写的异次元探险小说连载。未来是什么,未来在哪里,这是很难预测的。以科学为基础的科幻在科学不断变革之后带来思想变革的今天,是不是真的能把握当下,把握未来,是一个社会文化范围内的大话题。今天的孩子应该读什么样的科幻,经典性和未来感似乎变成了一道无法平衡的问题。
“我们是60年代的人。”活动的现场,韩松面对嘈杂环境音和不断举起手机拍照的观众,提出了他在编书过程中的遗憾,“昨天有一个年轻的记者采访我,她说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把现实看成虚幻的、或者是科幻的,对它有一种疏远。他们在漫画、读物、电影、游戏里构筑了他们真实的世界,这是跟我们那个时候巨大的不同。可能超后现代的未来正在来临,对此,我感到迷茫,面对这么一个新的文化,我没有做好准备。”韩松的怀疑在这个巨大的商场里,并未引起太多回声。
访谈
韩松:“经典”可能会过时,因为它没有面对未来
活动开始前一天,青阅读年轻的记者就这本《给孩子的科幻》里的未来,和韩松展开对话。
我编完这本书之后一直在想,是有遗憾的
记者:在序言里,您谈到看科幻的小孩会“比别人多拥有一个世界”,在您看来这个多出来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韩松:这个世界有时候是清晰的,有时候是不确定的,你要走到那个地方去才会知道科幻作家创造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可能会是颠倒的,也可能是疏离的。等到孩子们看过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生活,或许会发现身边的世界不一样了。
记者:您提到,在选编的时候没有特别选“适合孩子看的”,你认为“适合孩子看的”应该是什么样的?那在选编过程中你们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韩松:今天的科幻分两种,适合孩子看的少儿科幻和严肃科幻。有个作家叫杨鹏,他写的类似校园侠客的书,主角是小朋友,用儿童语言来写校园里发生的事情,销量巨大(记者注:《装在口袋里的爸爸》《校园三剑客》《幻想大王奇遇记》),大概是刘慈欣《三体》的好几倍,孩子们会非常喜欢。但这类少年科幻通常会比较浅。刘慈欣和我在为《给孩子的科幻》选编的时候,其实没有一个特别硬性的原则,我在选的时候,一下子跳到脑海里的都是那些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喜欢读的版本,也不一定是绝对的经典,但确实是打动我们的那些作品,带着我们的烙印。
记者:你会不会觉得,带着你们烙印的经典科幻,其实是跟今天的孩子家长更有共鸣,而不是和孩子。
韩松:你说的很对,确实有这个问题。我编完这本书之后一直在想,我觉得是有遗憾的。目前国内的科幻没有中间地带,科幻在中国很早很早就被纳入儿童文学的范畴,中国作协的系统里,科幻是被归到儿童文学专业委员会之下,这是从五六十年代开始写作的作者保留下来了“让孩子看到惊奇”的传统。后来又有一批作者,不满足于这样,开始追逐欧美的写法,和很多后现代的写法,写赛博朋克的文章,写技术性很强、主题很复杂的硬科幻,想要探讨终极,回答宗教哲学问题。这两种作者,其实是没法对话的,现在很多科幻评奖都是分设了成人科幻和少儿科幻两个部分,甚至设立了两个评委会,大家在用不一样的语言。
记者:书中的选篇确实都是上一代读者心目中里程碑式的经典,主题大多是人类文明、宇宙空间、月球生存……但现实的情况是,今天的孩子生长在中国宇航员已经开始探索太空的时代,“太空”或者“宇宙”根本不是一种想象。孩子们从小接受到的科学教育其实是远超过上一代人的,在你看来这些科幻作品真的能和孩子们有效对话吗?
韩松:我现在就在纠结这个问题,这批作品可以叫经典,但如果想一想,“科幻经典”会不会和“已经过时”画等号?现在有一批正在崛起的新作者,写得非常好。人家根本不在乎什么宇宙航行,他们探讨人工智能和人的关系,太深入了,那种思维的角度和深刻、尖锐性和复杂性,和我们写的很不一样。这些新生代作家,他们观察人与机器的关系,我是谁,机器是谁,跟阿西莫夫完全不一样,他是一种中国式的、又有全球化背景的思考。
我觉得他们更接近年轻人想看的科幻的“中间地带”,既不幼稚,也代表着在互联网时代、动漫时代和全球化时代成长起来的一批年轻人对世界的看法,比如双翅目,藤野和翼走,他们也许写的更有时代感,跟我们想的不同。因为之前说的这些年轻的作品是这几年才出,但因为这本书的篇目有限,要先引入经典,所以这次没有收入书中,我觉得很遗憾。
当人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就是在面对科幻
记者:为什么这本书里几乎没选入对今天数字科技进行反思的科幻作品呢?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想象数字时代的不可能,或者没有互联网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可能才是一种科幻吧?
韩松:你问的问题很重要,我在斟酌之后,把陈楸帆的《造像者》放进来,想加入一些对数字时代的反思和思考,但这显然不足够。这本书里没有讨论到“能不能对形如空气的互联网有一种拒绝”,这些对未来的孩子来说才是直接有影响的。
我同事的小孩也在写科幻小说,十几岁的孩子写了一个长篇小说,他们眼中的现实,绝对和我们认为的现实是两回事,虚拟的东西、自创的宇宙和高高在上的神和二次元杂糅在一起。虽然觉得他会不成熟,但扑面而来的后现代风格让你感觉,即将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用过去的观点审视宗教、人与自然就有点老了,现在的神都出现在虚拟空间和互联网上,对吧。
面对今天的孩子,其实对作家和科幻作家也有挑战。现在真正的小朋友的世界,已经逐渐演化成一个脱离我们的世界,成年人对这样的世界是把握不住的。
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的,经典科幻的悖论,经典会不会过时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科幻不应该是易碎品。这本书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选取潘海天的《偃师传说》,是因为它是最早的机器人与权力较量的小说,这在当今成了现实,以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代表的一种势力,对执政能力构成了挑战。这是很有意思的。选取《沧桑》,是因为它不那么硬,但有火星,有青春的迷惘,有爱情、友情和死亡,这些是跨越时间的,我一直非常喜欢这篇,它获得了银河奖一等奖。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作品在这本书里的数量有限,如果能多把这样的作品放在这本书里,主题就会丰富的多。从这个角度看,现在的“经典”可能会过时,因为它没有面对未来。
记者:你们有没有想象过,今天的小朋友,可能是对宇宙、对科技、对二次元有很大的想象,对身边的现实毫无感觉。
韩松:科幻的本质就是疏离,一旦这个感觉产生,就是科幻,今天现实和人之间这个疏离感越来越大。生活就是科幻,或者说当人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就是在面对科幻。其实现在的小朋友对魔幻感兴趣的多,在孩子们看来,带着奇迹和超越的眼光能更直接、更简单地离开这个现实。
女作家能不能写科幻,我想这是不需要质疑的问题
记者:为什么这个选本当中没有女作家的科幻作品?
韩松(看了一下目录):我的天啊,这太糟糕了。如果你不说,我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诡异的是,在这本书长达一年的编辑出版过程中,有不少优秀女性参与,她们也没有注意到女作者缺席这个问题。我在反思,这是否是中国科幻创作的一种潜意识。
我这样想,一是总体上女作家相对偏少确实是科幻创作的事实,国内外都是如此。二是国内的科幻评奖确实是男作家轮流坐庄。这种状况说明什么呢?说明在中国,至少目前,科幻更适合男性,还是评奖中存在歧视?还是女作家写得还不够优秀?后一种情况不会被承认吧,可以立即举出郝景芳《北京折叠》获雨果奖为例。但获雨果奖是否足以说明一切?这篇获得了华语星云奖银奖,但那一届,优秀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陈楸帆的《造像者》、夏笳的《二零四四年春节旧事》等。
记者:先不谈潜意识里的选择,现实的情况是否说明了女性在科幻写作的领域里的能力还是有限?
韩松:我认为,女作家的作品还是很优秀的,我为她们中的多位写过序言和推荐。但就目前受到读者欢迎的硬科幻或核心科幻来看,还是男作家占了主导,读者马上会说出刘慈欣、王晋康、何夕、江波等名字。另外,陈楸帆、飞氘、张冉、宝树等从另一维度也构筑了高地。我也在想,这客观上是否会导致评委及读者,更多以男性的角度来制定科幻的审美标准?包括以《三体》的尺度来制定科幻审美标准?然而广受男女读者喜爱的《三体》可以称作男性科幻吗?这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问题。
女作家能不能写科幻,我想这是不需要质疑的问题。这本书编辑的同期,另一本由美国韦尔斯利大学宋明炜教授主编的《给孩子的科幻故事》,十三个小说,选取了赵海虹、夏笳和王侃瑜三名女作家。它或许在告诉小读者,女孩子也是可以写科幻的。
采访结束第二天,韩松发了一条长微博,他说与青阅读的对话让他想了很多,关于性别的问题,对此他做了更多的回答:
《给孩子的科幻》是一本个人偏好比较重的书,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根据自己的喜好选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性别这个问题,或许就是体现了男权主义吧,但也可以视为对性别限制的超越,在科幻中的未来,性别(甚至民族和人种)是会消失的,没有必要区分男女。但结合现实中两位编选者自己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单薄以及对女性的“蹂躏”情节来看,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大刘还好,创造了程心,以及《带上她的眼睛》和《微纪元》等多个小说中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主人公,我又做了什么呢?这是需要检讨的。今后我尤其需要创造美好的、正常的女性角色,不要再让她们成为狩猎的对象。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