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徐芳
被访者:肖复兴
尽管时代的变迁和代沟的存在,是客观的实际存在,但是,我想无论什么样的年代,读书的本质是不变的,那就是我们在读书的时候进入的是和现实不一样而且是更加美好的世界,读书才让我们的心感动甚至激动而充满想象和向往,让我们觉得有价值,有乐趣。 因此,尽管我个人经历和经验不足为训,却可以和今天年轻的读者进行一番交流,从而对读书的认知和读书的方法,可以有一种新的探讨和碰撞;对读书的能力的培养与训练,可以有一种参照物的比较方向,甚至是可以打倒重来的靶子。
徐芳:您最近新出了一本《读书知味》书,能否说说通过读书,您知的是什么“味”吗?
肖复兴:谢谢你关注这本小书。这本书原来的书名叫做《读书的乐趣》,出版社的朋友大概觉得有点一般化,改成了这个书名。我想读书要读出味道来,得如同我们品尝食品一样,首先得味道好吃才行,才吃得下去,咽得进去,进而化作营养。这个味道,变得格外重要起来了,在我看来,这个味道还得是乐趣。
对于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读书的乐趣的挖掘和培养,乃至养成,是读书能够读得进去的首要条件。以前,我们爱说的是读书的意义,这话是没错的,但是,读书的意义再重要,没有兴趣,等于零。
学者郑也夫指出,年轻人特别是学生读书的兴趣没有或缺乏,是当前读书最大的问题。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认为面对读书这样的话题,读书的乐趣是第一位的。我的这本小书,试图在这一点上做些努力,来和读者沟通、交流,企图让读者咂摸咂摸滋味,恍然有所悟,哦,读书原来还是挺有乐趣的。
过去,老北京的便宜坊烤鸭店,店门前悬挂着一副对联: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希望我们今天的读者也能够如此,停车坐爱读书,品味其中读到的乐趣与滋味。
徐芳:看您的这本《读书知味》,能够猜得出来关于阅读您有很多难忘的故事,您能够说一些和大家分享吗?
肖复兴:像我们那一代人,每一个喜欢读书的人,都会有自己关于读书的故事,因为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图书远不如如今这样的琳琅满目,也不像现在这样好找。我读高一的那一年,非常幸运遇到学校图书馆的高挥老师,她看我爱读书,破例允许我进入图书馆自己挑书。
在书架顶天立地的图书馆里,我发现有一间神秘的储藏室,被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我的中学是北京有名的汇文中学,有着一百来年的历史,图书馆里的藏书应该很多,我猜想那里应该藏着许多解放以前出版的老书和禁书。
每次进图书馆挑书的时候,我的眼睛总禁不住盯着储藏室大门的那把大锁看。高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破例打开了那把大锁,让我进去随便挑书。
那么多的书,把我震撼了。我像是跑进深山探宝的贪心的孩子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书都揽在怀中。那时,我沉浸在那间潮湿灰暗的屋子里翻书,常常是,天已经暗了下来,图书馆要关门了,高老师在我的身后,打开了电灯,微笑地望着我。
那一年,我从那里找全了冰心在解放前出版过的所有文集,包括她的两本小诗集《春水》和《繁星》。我抄下冰心的整本《往事》,还认真地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论冰心的文学创作》。虽然一直悄悄地藏在笔记本中,到高中毕业,也没有敢给一个人看,却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认真的读书笔记和美好的珍藏了。
后来,图书馆被封,高老师依然帮我找书,每一次我把想看的书的书名写在纸上交给她,她偷偷地跑进图书馆,将书找到用报纸包好,放在学校的传达室里,让我去取。用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的方式借书读书,成为我最难忘的回忆。
徐芳:在您的这本《读书知味》中,对四十几位中外著名作家的五十余篇作品,进行了具体而深入的文本解读,从而道出您的读书经验。那么,这些经验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还能够起到同样的作用吗?
肖复兴:你的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也问自己这个问题。
尽管时代的变迁和代沟的存在,是客观的实际存在,但是,我想无论什么样的年代,读书的本质是不变的,那就是我们在读书的时候进入的是和现实不一样而且是更加美好的世界,读书才让我们的心感动甚至激动而充满想象和向往,让我们觉得有价值,有乐趣。
因此,尽管我个人经历和经验不足为训,却可以和今天年轻的读者进行一番交流,从而对读书的认知和读书的方法,可以有一种新的探讨和碰撞;对读书的能力的培养与训练,可以有一种参照物的比较方向,甚至是可以打倒重来的靶子。
徐芳:在作家中您对学问有着始终不渝的热情与追问,而您在音乐学、建筑、城市历史学、文学、声律学等方面都有很专业的著作,一时不可尽述。学问广博,也被朋友称为:上天入地无所不知,三教九流无所不晓。您的写作,通过阅读提取某种生活,这是一种视角或态度的选择吗?阅读与写作,又该如何互相促进与转化?
肖复兴:这是你的夸奖了。我虽然也经过了大学的正规训练,但坦白地说,在读大学的时候,执着于写作,忽略了读书。记得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教我们中国戏曲史的教授祝肇年先生,在课堂上曾经不可调侃地说我们,问:读过什么版本的《西厢》呀?答曰:小人书。真的,确实是读书太少,我需要认真地补课。
这十年来,因为常去美国看孩子,那里大学图书馆里找书很方便,无形中为我提供读书的便利条件。
读书,不仅让我补充学习了很多不懂的知识,让我的眼界打开,拓宽我写作窄小的范畴,也常常会突然让我眼前惊鸿一瞥,或豁然云破天青,让你在读书的某一处由此及彼,甚至想起很多书之外的很多你自己的事情,点亮或唤醒久已经沉眠的回忆。
你说的写作和读书的相互转化,我常常是这样完成的。特别是蓦然重逢撞你满怀的回忆,正如纳博科夫说的那样,是写作的第三种成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徐芳:有人曾经说:“阅读其实是一种有重量的精神运动。阅读的重量有时在于它的‘重’,有时却在于它的‘轻’。这‘轻’,不是轻浮, 而是一种无用之用,是阅读心境的解放。”也有网友针对所谓“中国人不读书现象”,言辞犀利:“不要找一些难以让人相信的理由和借口……”“也不能只看读书节上名家的荣耀,而不知普通读者阅读的艰辛与困难”等。关于阅读,我们是否皆有反躬自省或读不下去的故事?
肖复兴:我是这样看你提出的这个问题的,不管有如何的理由,怎样的说辞,甚至阅读的种种难处,目前我们的读书现实是令人堪忧的,是格外需要正视的。这和我们所处的时代相关,转型期社会的动荡,连带人心的浮躁,对物质的渴望远大于对精神的需求,功利化、拇指化、实用主义读书,自然就盛行。
我们的读书乐趣和快感无可奈何地下降甚至沦丧,我们读书的能力更是以极快的速度下降。牛津大学教授约翰·凯里好多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警告他的同胞英国读者:“放下书本,打开电视,轻松的感觉随之而来。这是因为你大部分的思维已经停止了工作。电影影像的光束直射入你的大脑,你被动接受,并不需要输出什么。
“这就意味着,与读者占大多数的国家相比较,电视观众占大多数的国家基本是不用大脑的。我们的国家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下半叶从前者变成了后者。”
在影像和电脑时代,我们习惯于读图和击打键盘、按动手机按钮——所谓进入了一个拇指时代,拇指在替代大脑,我们的阅读能力确实是无可奈何地在退化。约翰·凯里发出这样的警告,或许同样适合于我们。
关于读书,如果需要我们反躬自省的,是我们不要步他们的后尘,要重视认真自觉地训练并培养自己的读书能力,不要让我们这一代成为从用大脑变成不用大脑——也就是不读书,或者准确地说是不会读书的一代。
徐芳:在我们的阅读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作为一个经典的阅读者、阐述者,您能否为我们讲解一下您独到的“读道”?关于阅读的方法,歌德说过:“经验丰富的人读书用两只眼睛,一只眼睛看到纸面上的话,另一眼睛看到纸的背面。”那么,“经验丰富的人读书”——如您,是否就是知道把功夫花在刀刃上呢?
肖复兴:你说的这个“读道”很有意思,我理解“读道”不仅仅是读书的方法,也是读书的能力。你说的经典阅读的训练,其实就是让我们能够尽快上道的路径之一。阅读确实需要训练,但这种训练,首先目的要明确,不在于功利化,为考试而能立等可取,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读书有用与无用之别。
如今,我们从学生时代的读书,便是重视以考试为轴心的智商的训练和培养,当然,这没有错,这样的训练不能丢,但情商在一个人的成长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而读书,特别是阅读你说的经典文学方面的书,恰恰是训练和培养一个人情商的最佳路径,是一个人能够全面健康成长不可或缺的营养。
实际上,你提到我的这本小书《读书知味》,就是企图做一些你说的“读道”的工作,尽管力薄气微,却是来寻求这个对于我们已经越发失去了乐趣,而显得越发陌生“读道”之道的。
在这本书中,我谈到了读书需要联想,需要想象,需要不断向自己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需要透过文字看到文字独特的魅力,触摸到文字后面的丰富和曲折……大概这就是歌德所说的读书需要的两只眼睛吧?这样的两只眼睛,用在读书之中,是属于自己的发现,从而再转化为自己成长的营养与财富,也就是你说的“读道”。
我谈不上是一个阅读经验丰富的人,但是一个喜欢阅读并且是由读书伴随自己成长的人,是一辈子都在寻找“读道”的人。
【嘉宾介绍】肖复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大中小学的教师10年。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北京写作学会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
曾获全国、北京及上海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多种。《那片绿绿的爬山虎》等篇章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和香港及新加坡等地汉语教材。近著有《我的读书笔记》《我的人生笔记》《肖复兴音乐文集》三卷和《底层的叩问》《读书知味》等。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