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张滢莹
被访者:黄德海
黄德海是个读书人。这也许是所有熟悉他的人对他的评价。好读、敏思、勤于笔,对黄德海来说,看书是一件与漫漫人生浑然天成的趣事,而将那些看过之后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的想法和文字忠实笔录下来,则是他对于这些前人心血之作最大的尊重。在研究生导师张新颖眼里,黄德海“有迂和执的一面”,这“迂”和“执”的评价,在他对书的态度上,可以说恰如其分——在文山书海中,他很少取捷径,而是一寸寸研读、探究,不断深入。于他而言,无论是文学评论,还是随笔创作,他所关注的始终是人心与人生,这条写作之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比想象的更加艰难:追随如我们思想那般彷徨的运动,深入它最内里的不透明的褶皱,挑拣、捕捉那无数驱使它的颤抖”。
近期,他的随笔集《书到今生读已迟》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记者:《书到今生读已迟》(下简称为《书到今生》)相较于读书笔记,似乎更接近读书杂谈,想按图索骥地去寻原书的要义,恐怕很难,因此也很难称得上是关于书的评论,而是遵从自己的思绪,在书的密林里走出一条自己的小径。于你而言,这座密林和自己依靠经历、经验和阅读积累指引而所走出的小径意味着什么?
黄德海:谢谢你的细心阅读,让我借此反思一下如此写作对我意味着什么。或许可以这么说,传统的学习和阅读相对来说是有脉可循、有方法可依的,书的密林虽然深幽,其间仍隐隐标示出了路径,明暗相生。可自近代以来,或是出于必然,也是因为有意,传统的脉络和方法逐渐被丢弃,明暗相生的密林重新成为一片榛莽,人在里面穿行变得艰难起来,因此我们被迫要依靠自己的经历、经验和阅读来重新找出一条条崎岖的小径,并为表达这条小径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当然,新的小径也并非天外飞仙,仍然是建立在或明或暗的传统路径基础上的,所以寻找这小径的过程,也同时是对经典的重新学习过程。
记者:在阅读过程中,明显可以感觉到一种书写上的善意。譬如当作家唐诺为善的难以言说和流散而伤感时,你却看到在世代流传和有心人的传承下,善虽然如丝如缕,但依旧流淌在时间长河中;当他人在作品中读到人心黯淡处时,你看到的却是黑夜里必定存在的间隙,以及其实透露出的所有新的可能。
黄德海:当一个人为善的难以言说和流散而伤感时,其实他已经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我相信这善意就以这样曲折的方式流经了我。不妨这样说,当我们盯着善意看的时候,往往会因为其艰难而伤感和无奈,可即便是传达这伤感和无奈,已经是对善意的敬重。大概有一个问题必须提及,如果不是先明确知道善的难以言说和容易流散,表达出的善意就很容易显得空泛无力,甚至只是某种形式的自以为是。更进一步,即便有伤感和无奈,我们也不会(不该)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一直沉溺在这种情绪里,而是可以尝试着“扶阳抑阴”,在那些黯淡的时刻看出不绝如缕的生机,给这露水的人世一点切实的安慰。
记者:书中有一篇提到在选编金克木作品集时的感悟,其中他对于读懂一本书的体会,可以说很大程度在《书到今生》的写作中,乃至在你的许多文学评论作品中贯穿始终。在你的阅读、写作生涯中,他似乎占有较大影响。
黄德海:你提到的读懂一本书的体会,应该是这一段——在金克木看来,要真正读懂一本书,不能用“兢兢业业唯恐作者打手心读法,是把他当作朋友共同谈论的读法,所以也不是以我为主的读法,更不是以对方为资料或为敌人的读法。这种谈论式的读法,和书对话……是很有趣味的”。“一旦‘进入角色’,和作者、译者同步走,尽管路途坎坷,仍会发现其中隐隐有福尔摩斯在侦探什么。要求剖解什么疑难案件,猜谜,辩论,宣判。”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要有尚友古人的胸襟和气魄,敢于并且从容地跟作者交朋友(却并不自认能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他本人);一层是跟着作者的思路前进,看他对问题的描述或论证能否说服我们。这样做也有两重收获,一是读书时始终趣味盎然,二是读会的书就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金克木先生的书,曾对我一个阶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相信所谓“精读原典”的说法,觉得找到了通向学术之途的秘密门户,自以为确定了原典,照此苦读,终有一天会读懂那些伟大的书。循着几个书单,我立即扎入原典的大海,花费了三四年的时间。有一天梦中醒来,回想自己读过的一大堆各类书籍,却似乎没什么所得,尤其是对西方的大部头哲学著作和先秦的思想经典。这样的学习方式,也最终妨害了我的阅读乐趣。有那么一阵子,除了偶尔读点闲书,我几乎废书不观。直到有一天,我翻到了金克木的一本小册子。小册子里收有一篇题为《〈存在与虚无〉·〈逻辑哲学论〉·〈心经〉》的文章,第二段即说:“哲学难,读哲学书难,读外国哲学书的译本更难。”
我仿佛预感到了一点什么。果然,在下面就有这样一段话:“(西方)大学有一道门限。这不是答题而是一种要求。教授讲课只讲门限以内的。如果门限以外的你还没走过,是‘飞跃’进来的,那只好请你去补课了,否则你不懂是活该。”那么如何跨过那些门槛呢?金克木先生提供的就是上面的方法。我照此方法,再读书的时候,就尝试找到每本书的门槛,似乎就此放松了很多,也重新得到了读书的乐趣。谈这段经历是想说,我相信这说法,并照此读书作文。如果至今痕迹明显,只能说我受的影响太深,也同时说明我这些年进步太小。
记者:作品中提到因为有了《左传》,孔子恢复成一整个人的完整存在。其实这在我们的阅读经历里也时有发生:每一本书其实都带有作者的偏见,读得越多,相互拼凑、补充甚至证伪,才会逐渐见到一个曾经真实活过的故人、一件曾经的确发生的事件。在读你的作品时,觉得你很在意这种纵向的联系。
黄德海:这里大概有两个层面的情况,一是你上面说的,我们要把在历史穿行中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那些人恢复成完整的存在,最好让他们成为活生生的人,这才可以避免读书的萧瑟枯寂之感,阅读和写作才不只是精神和思维的消耗。另外,所有经典,都不应该是“他人的故事”,限于复述和考证,而是应该引导着我们“进入历史”,写作背后的人在我们面前神态逐渐清晰,甚至他们的讨论会不时加入我对日常事物的判断,这才是我们的生活处境与这些作品建立起了活生生的联系,那些伟大的书才算进入了我们的日常。
记者:在这部作品集中,可以看到你很谨慎地挑选着阅读对象,虽然所涉门类有史学文本、宗教剧本,也有科学剧作、武侠小说等,可以说涉猎广泛,但都是流传多年、广为人知的经典之作。在浮躁的社会环境中,这种对于阅读对象的审慎态度是否也是一种自我约束?
黄德海:选择这些文本作为对象,大部分时候并不是预先设想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是碰巧如此,因为对某个点有了自己的小小心得,就试着把这点心得写出来。否则,经典那么多,怎么会碰巧正是这本呢?所以不是自我约束,而是自我的认知和兴趣引导我来到了这些作品旁边。或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很少谈论社会的整体状况,而是针对某种状况做自己该做的。比如,如果我们判断社会环境是浮躁的,那就自己做得不浮躁一点;如果觉得写作的总体状况不令人满意,那就自己尽力写得好一点,起码比此前的自己写得好一点……否则,我们很容易把自己写得不好归因于社会,从而取消了自己的进步可能。
记者:《书到今生》并不是当下市面上被热捧的“趣读”一类,行文风格较为严正,调侃与打趣也并不在表面,而是隐于字面意义之下,需要细品才能读出其中丰富滋味。就这点而言,虽然以读书为名,谈的也是自己身为读者的种种感受,但这并不是取悦于读者的一部作品,从而具有较高的阅读门槛。对此你是否会有所顾虑?
黄德海:“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或许有很多人会专为读者而写“趣读”吧,我的写作不是这样的,它必然是而且首先是指向自我的。文章写出来,第一个读的人是我,我要让自己先满意,写和读自己的文章,也得先能安顿我自己才行。至于跟读者的关系问题,对我来说,我尽了我到现在为止最大的力,希望能清晰地传达我感受和认知的一些东西,如果有门槛,不是我故意设的,而是因为我能力不足或读者对某些东西不熟悉。能力不足的部分,我每次都尽力调整,希望下一篇能比这一篇好一点。读者对某些东西不熟悉,我觉得不妨试着去熟悉一下,如果只是阅读已知的东西,就已经失掉了其中大部分的乐趣。
记者:从《左传》到《诗经》《国风》乃至《哥本哈根》等等,你所读出的千姿百态的世事人情,很多并不是在谈作品,而更像是借他人的书,来谈自己想谈的问题,这一点在你的许多文学评论里也能感受到。由此引出的话题是:对身为评论家的你而言,是否希望尝试和追求的是一种并不依附于作品、形成独立创作存在的文学评论?
黄德海:不管是写文学评论还是写随笔,对我来说,我关心的是人心与人生,希望能够提供一点切实地让人开心的东西,我也只对这个感兴趣。可人心和人生如此复杂,所以这条写作之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比想象的更加艰难:追随如我们思想那般彷徨的运动,深入它最内里的不透明的褶皱,挑拣、捕捉那无数驱使它的颤抖”。这条路要求我们“对人生经验的每一刻都保持一种天真的惊奇”,如此,写出的作品才不是或轻率或枯燥的随笔,而是一种尝试。正如蒙田使用的“随笔”(essai)一词,其本意正是“尝试”。至于文学评论和评论对象的关系,我从不认可依附,一有依附,即显卑弱,或者进一步说,所有良好的关系,都建立在各自独立的基础上。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