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徐健
被访者:高满堂
青春是有限的,但“小鲜肉”如此地挥霍青春,我们觉得心疼。
现在出现了一个变化,就是大量的IP剧开始积压了,卖不动了。
看一些同行的剧本,基本上一模一样。故事都丧失了叙事的艺术个性,同质化现象严重。
目前,网络剧的门槛就四个字:会“胡说八道”。
当一部作品缺乏了思想力量和人性深度时,它就只能变成消费品而已。
大家都在疯狂开情节的列车,但是人物还在始发站,这是中国电视剧最大的问题。
“每写一部戏,我都要去一线深入采访。作品要上去,作家要下去。”每次谈及自己的创作经验,高满堂总是向记者反复强调深入生活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这是一部作品能否走进观众心灵、能否走进时代深处的关键。曾创作过《闯关东》《北风那个吹》《钢铁年代》《大河儿女》《温州一家人》《老农民》《最后一张签证》等优秀作品的高满堂有“平民作家”、“金牌编剧”的美誉。身为编剧,他始终保持着“不跟风”的创作姿态,坚守现实主义阵地,描写普通百姓的心灵世界和精神风貌;身为全国政协委员,他的关注焦点从来没有离开过电视剧,不管是呼吁保护原创、激励原创,还是痛斥电视剧产业乱象、倡导现实题材回归,都体现了高满堂作为剧作家的良知。今年全国两会间隙,针对当下电视剧创作高片酬、大IP、网剧热等话题,高满堂向本报记者表达了他的思考。
记 者:今年两会上,您和陈道明、宋丹丹等委员都在发言、采访中提到了“小鲜肉”的话题,一下子成为了媒体关注的焦点。当下的中国电视剧投资、制作盲目推崇“小鲜肉”“小鲜花”,所带来的诸如高片酬、低演技、缺乏敬业精神等负面效应,其实损害的远不止是行业本身,更多的将是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和文化走向。
高满堂:现在拍摄一部1亿成本的电视剧,要请到这些当红“小鲜肉”,片酬基本在七八千万,只有两三千万留给导演、编剧、团队、后期制作,这不是什么新鲜事,造成了我们作品中巨大的垃圾出现,因为没有钱做后续,这已经变成了新常态。现在的关键问题,不仅仅在于这些“小鲜肉”拿了多少钱,它会造成这个行业的恶性竞争,主要是你出的价格高,我比你还要高,相互竞价之风蔓延。在这种情况下,投资方不会做赔钱的买卖,它肯定能把电视剧卖出去,但对观众产生的效果却是负面的、没有营养的。这是电视剧创作中一种极度的浪费。“小鲜肉”是千百万粉丝的榜样,作为演员,这些孩子首先要作出表率,那就是对艺术的敬畏、对职业的尊重;青春是有限的,但“小鲜肉”如此地挥霍青春,我们觉得心疼。当然,这些“小鲜肉”的一举一动同样在影响着粉丝们,他们对艺术的不敬畏、不敬业也会给粉丝带来误导,让他们失去判断力:再烂的片子,只要是他们心爱的“小鲜肉”演出,就追着看;即使你的演技差、制作糙、装腔作势,也有人爱看。如此下去,“小鲜肉”的表率作用、感染力量就变成了负增长。
记 者:近年来,电视剧创作、制作迷恋大IP,一些根据热门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霸占荧屏、网络,鬼怪神仙侠剧、青春偶像剧、古装偶像剧备受市场追捧。面对电视剧领域这种过度追捧热门IP的现象,您是如何看待的?这股“一窝蜂”的跟风态势会不会持续下去?
高满堂:前不久我在上海的快餐店吃面时,发现周围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在一边吃饭,一边用手机看一部由某小鲜肉主演的玄幻剧。我就想这类剧给孩子们带来了什么呢?它们产生的效果都是暂时的、“即食性”的,瞬间能吃饱,但是毫无营养,带来艺术上的“肥胖症”。据我所知,目前一个20万字左右的IP,它的版权能卖到2000万了,还有一种是一天我写1000字,20天就2万字,在大家还没有判断出作品好坏的时候,它就卖完了。大家都在抢、都在“发烧”,这种现象很不正常。但与此同时,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变化,就是大量的IP剧开始积压了,卖不动了;同时,这种“一窝蜂”的现象也让电视台、网站很疲惫,但是又很无奈。IP还能坚持多久我也在观望,这是某一个阶段市场情况下必然出现的一种现象,但是它肯定不是长久的现象。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做一个冷静观察者。
记 者:当前的网络文学抄袭乱象频出,甚至导致被称为“小说生成器”的自动写作软件在行业中大行其道,全国政协委员王兴东今年的提案就建议加大文学原创权保护,清除复制抄袭“毒瘤”。其实,电视剧领域的抄袭现象也是比较严重的,对原创的损害非常大。
高满堂:当下的电视剧剧本写作也存在抄袭的“软件化”现象,无论是青偶剧、古偶剧还是家庭生活剧,都有套路。我参加过一个剧本讨论会,听完之后总结说,七个故事最后就一个故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一些同行的剧本,基本上一模一样。故事都丧失了叙事的艺术个性,同质化现象严重。我们的影视还是在复制、抄袭当中,缺乏创新。但就是这样的剧,仍有强大的收视率。我最大的担心就是长此以往,我们年轻观众的审美变成低龄化、幼儿园化、无知化了。大家都在做一个游戏,即使做得很累很疲惫,也还是要做下去,因为在这个行业你投入就要有产出。在这个游戏当中,不断会有人掉队。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实主义创作、现实题材就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困扰,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当一个民族失去现实主义,大家都在一些虚无缥缈的鬼怪神仙侠、玄幻里,那是很可怕的。
记 者:面对这样的创作现状,您认为现实题材应该如何突围?
高满堂:过去我们一提到现实主义就是严肃的、深刻的,这个也并不是完全正确,其实现实主义秉承的就是两个字“真实”。传统的现实主义,需要与时俱进,不能说抱残守缺,一成不变,需要在表现方法上更贴近一些热点。怨天尤人没有用,这个车一直在奔跑,你跑不动就上不了这台车,但是我不能为了上车就把衣服都脱了,不能这样的。
记 者:经历了2014年“网络剧元年”至2016年的“升级换代”,如今的中国网络剧,一方面,现象级网络剧频现,点击量动辄上10亿,传播力日益增强;另一方面,一些掺杂色情、暴力、耽美等情节的作品频繁引发受众吐槽,遭遇下架整改,仅2016年就有150多部内容存在违规的网络剧、网络电影受到处理。您认为当前网络剧存在哪些问题?是否也会去尝试写网络剧?
高满堂:网络剧是一种消费,但如果监管不利,部分网络剧也是一种毒药。不能孩子们要看什么就给他们提供什么,这里面有多少是在打政策、题材底线擦边球的作品,有多少是没有思想、艺术内涵的作品,它们的无序增长,一方面会使年轻观众失去审美的判断力,另一方面会带来能量的负增长,助长逃避内涵、躲避崇高之风。目前,网络剧的门槛就四个字:会“胡说八道”,那些编剧从不考虑前因后果,不考虑人生的逻辑、生活的逻辑、情感的逻辑。我们这一代编剧根本写不过网络剧的编剧,我们是讲究逻辑的、讲究生活的,我们也下不去这个手。虽然目前对于网络剧也有一些监管,但是力度不够。在电视剧和网剧上,我们的审查标准应该是一致的、严肃的。
记 者:从1983年成为专业编剧至今,您在电视剧剧本创作上坚守了34年,写出了900余部(集)的作品,但很少有人知道,您是从小说创作起步的。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您就开始了小说创作,当时一些作品还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小说的写作对您之后电视剧的创作有没有影响?您是如何看待文学与电视剧的关系的?
高满堂:肯定有影响。优秀的剧作家一定是对文学无限崇尚的人。他知道,一切的艺术来自于文学,文学是一切艺术的创作之母。剧作家对文学的尊重、敬畏之后,转化成他们的视觉表达,这是创作的必由之路。我们这一代人中有很多是从作家转换成剧作家的,比如朱苏进、邹静之、刘恒、海岩等,都是很优秀的小说家,但是从事影视创作后,文学的力量依然在滋养着他们。如果一个编剧没有文学的营养,直接进入视觉的表达,可能他的艺术手法越来越鲜活、技术手段越来越先进,但我对他的可持续性是保持怀疑的,其作品的内容、思想性可能跟不上。现在很多年轻的编剧在技巧性上无可挑剔,存在的问题都是故事的内容表达,这也是同质化现象出现的内在原因之一。在我看来,当一部作品缺乏了思想力量和人性深度时,它就只能变成消费品而已。我们这个时代,在影视上消费的太多了,但是黄钟大吕、震撼人心的作品太少了。繁荣、热闹有余,品质好、 质量高的作品大家越来越看不到了。
记 者: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的讲话中,讲到“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就是文艺作品的高度,也是时代的艺术高度。只有创作出典型人物,文艺作品才能有吸引力、感染力、生命力。”在塑造电视剧“典型人物”方面,您有什么经验和思考吗?
高满堂:我曾经说过,中国的电视剧从来不缺乏大制作,但是缺乏人物形象,大家都在疯狂开情节的列车,但是人物还在始发站,这是中国电视剧最大的问题。我们一年生产这么多电视剧,别说故事记不住,人物能够留下的就更少了。中国的电视剧曾经给我们留下了《渴望》中的刘慧芳、宋大成,《编辑部的故事》中的李冬宝、葛玲,《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等诸多经典形象,但这几年使观众印象深刻的典型人物形象不多了。这种典型的人物形象可以放到陈列柜里,可以放到影视画廊里面。造成典型人物缺失现象的原因很多,其一,就是现实主义、现实题材创作的匮乏;其二,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需要剧作家起码在心中酝酿十年八年,但现在快写、快拍、快播的制作流程,根本不允许一个剧作家去精心酝酿。我写电视剧,要构思故事,但首先想到的还是一个人,像《闯关东》中的朱开山、文他娘等形象,我酝酿了几十年,因为我写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把他们的形象转化成了朱开山、文他娘的形象,这些形象充满了生活的依据,也充满了内心的真情。
记 者:您的新作品《老中医》即将开拍。为什么会选择中医题材?该剧的创作有没有一些新的突破?
高满堂:中医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写中医一直是我的一个愿望。三年前,我去了常州孟河镇深入生活,这里是中医的发源地之一, 300年孟河医派,传承至今。之后的一年,屠呦呦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这又给了我创作的动力。在写作中,我特别注重从中医身上提炼优秀文化传统和传承的关系。《老中医》讲述的是1925年至1945年期间的七个传奇的医案故事,但对现代生活中的诸多问题都有所影射。年代剧切记不要陷入孤芳自赏的圈子,一定要和观众热切地交流,打通和现代观众的血脉。所以,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民国,但医患关系、骗钱的江湖术士、大神大仙等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我希望一方面把中医请下神坛,还于民间,为观众理出一条线索:中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写出一个真实的中医;另一方面也希望观众看完《老中医》,对中医有基本的了解,甚至都会诊诊脉、给自己看看病,以此为中医正本清源,展现医者仁心。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