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李苑
被访者:张宏杰
《坐天下》 张宏杰着 人民文学出版社《坐天下》 张宏杰着 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宏杰,作家,学者,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清华大学博士后,着有《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坐天下很累》《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等。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主讲人。
在把历史讲得“好玩”之外,我还有更大的“野心”。我认为,大部分读者不仅需要“史实”,更需要“史识”,或者说“反思”。通过回望来时路,我们可以更准确地定位此时的坐标。这不仅仅是“食肉者谋”的事,因为只管低头拉车,不用抬头看路的幸福时代已经过去,每个人都有责任思考更广阔范围内的事情。——张宏杰
张宏杰的新作《坐天下》,择取中国历史上9位帝王——嘉庆、光绪、洪秀全、朱元璋、正德、崇祯后人、永历、杨广、王莽,通过心理分析式的写作手法,透析他们在皇权压力之下所呈现出的不同人性侧面。
知名主持人张越这样评价张宏杰的作品:“我看过的历史书大多可分为两类。一是所谓‘严肃的’:揪住一个小题目小角度小分歧不放,与读者没太大关系。一是所谓‘通俗的’:相当野狐禅,成全中国人民崇尚‘厚黑’的心理。极少数历史书属于第三类:既有学术研究又有不腐朽的价值观支撑,还有温暖的人性关照和有个性的表达。张宏杰的书属于这一类,于我们有趣,有益,有关。”
中国皇帝近半数死于非命
问:为什么选择这9位帝王作为切入点?
张宏杰:有人总结,说在秦始皇之后,中国历史中几千年来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争着做皇帝,第二件事是研究如何保住这个皇位。坐天下的滋味到底怎样?这是本书要探讨的内容。
在本书的第一章,我统计了一下:中国那么多皇帝,平均寿命只有39.2岁。确实,古代中国人平均寿命都不长,也就是30多岁,但不要忘了,这个平均寿命里包括了好多刚出生就死亡的婴儿,那时婴儿死亡率很高。除去这个因素,实际上人均寿命应该是50岁以上。换言之,当皇帝则人均寿命会比普通人少10来年。
如果把偏远的小王朝的皇帝也都算进去,中国历史上大致出过600多个皇帝,其中44%的人死于非命,这个比例也很高。在皇帝阶层中,患有精神疾病、心理严重不健康的,大概有一半以上。比如明朝的万历皇帝,20年不上朝,为什么?我认为他有严重的抑郁症,遇到问题就选择逃避、拖延,这显然是心理疾病的一种表现。除此之外,历史上明确记载的有精神病、精神分裂症的皇帝也非常多。
在古代中国,整个国家就是为皇帝而存在的,而不是皇帝为了国家而存在。整个国家就是皇帝的一道宴席,各级官员是负责上菜的服务员,老百姓就是端上去的一道道菜。当皇帝当然是很享受的事情,但为了保住如此巨大的利益,皇帝在皇位上坐得都不安稳,他们绞尽脑汁,发展、完善专制制度,如何让一家一姓的利益保持永久,这是历代皇帝都在焦虑的问题。而且管理这么大的一个帝国,需要非常强健的精神力量,可除了开国之君,大部分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们的精神力量往往是比较孱弱的,这就注定了他们一生不幸。
我在这本书当中挑了有特点的几个人,像王莽、朱元璋、嘉庆、光绪等,通过这些个例进行分析,希望能揭示出中国传统政治与人性的关系。
刹不住闸的清朝式腐败
由于清代,特别是晚清,年代较近,所以留下了大量的史料可供研究,所以历史着作中,对于清代的研究最为生动具体。谈话间,张宏杰也选择了清代颇具代表性的两位皇帝:“平庸的好人”嘉庆和“晚年带头腐败”的乾隆,揭示社会衰落的背后,最根本的原因是制度弊端。
记者:书中第一章写嘉庆时,为什么用了“滑落曲线”这个描述?
张宏杰:这本书开篇第一章就是讲嘉庆皇帝,写这篇文章,主要想表达中国历史上的制度性腐败。而要治理这个腐败,要从制度建设出发,才能治本。否则不论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或者多么出奇的办法,都起不到根本作用。
嘉庆皇帝反腐为什么失败?他上台后抓了和珅,做得有声有色,可后来却出现了“嘉庆中衰”,因为他没能把反腐进行到底。这不是说他抓了一段贪官后就不抓了,而是他只靠抓贪官这种方式来反腐,没有反思到腐败背后的制度问题。
嘉庆面对的是怎么样一个制度性腐败?这里涉及清朝财政制度的演变。康乾盛世后,人口从1亿多增长到3亿多,物价也增长了3倍,因为清代随着海外贸易增多,美洲白银源源不断流入中国,前后100多年,推动了物价上涨。这意味着,官员的生活支出、衙门的经费支出也需要同步增长3倍才行。但清代康熙皇帝制定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因为清代认为明朝灭亡原因,就是因为对百姓剥削过重。所以康熙一刀切,把后世子孙限制死了。
想法当然是非常好,但这就导致清代财政制度的僵化。国家财政支出只能满足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得官员自己找辙。怎么找呢?还是向老百姓摊派。国家正税不允许增加,各地官员便想各种办法来收费,后来这方面的收入远超国家正税,而在表面上,这是国家所不允许的,官员们只好偷偷摸摸地搞。
嘉庆也想从根上治理这种腐败,可他突破不了康熙的永不加赋的原则。嘉庆写了好多文章教育官员不要贪腐,也杀了一些贪官,树立了清官的典型,这些方法在一定范围内是有效的,但在嘉庆时代已起不到什么用了。
所以,我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中国历史上的腐败基本上都是制度性的腐败,反腐要取得治本的成功,还是要从制度建设方面去努力。
记者:起不到作用的原因是否要追溯到乾隆时期?
张宏杰:约在乾隆四十年时,朝鲜使臣有一个记载,说当时大清王朝已经是无官不贪了,每件事都明码标价,而此前官场非常的清明,从清明转向严重腐败,也就10年时间。
为什么如此短暂的时间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这反映出传统政治的一个规律,就是一个王朝的面貌与皇帝个人精神面貌之间有直接联系。在乾隆四十年后,乾隆已年过古稀,精力不济,从早期的勤政转为晚年的懈怠。
此外,乾隆本人带头腐败。皇权专制就是把天下的好处都归于皇帝一人,是黄宗羲的观点。西方思想家孟德斯鸠也认为,专制制度为什么不能避免腐化,因为制度本身就是腐化的、不合理的。
乾隆晚年觉得来日无多,所以大肆收受供品,各级官员的供品都价值连城,而他们收入又低,靠工资根本买不起,只能向下摊派。所以乾隆晚年腐败无孔不入,如果多从制度层面思考,有可能挽回局面,可惜嘉庆皇帝没有这个眼光。
记者:乾隆皇帝留下的历史教训是什么?
张宏杰:乾隆晚年并不是没有人向他指出问题,比如有个叫尹壮图的内阁学士,曾上奏折,认为各地财政已濒临崩溃,到处都是亏空。乾隆看到奏折之后非常生气,因为尹壮图说,天底下的粮仓都是空的,只是在上面架了木板,铺了一点粮食,下面根本没有存粮。
乾隆皇帝跟他说:我派你去检查全国各省的仓库,我跟你打个赌,如果调查结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向你赔礼道歉,我承认我这50多年的统治彻底失败了;如果天底下仓库都是满的,你也要杀头谢罪。尹壮图说:那行,您派我到各地暗访,很快就能把真相查出来。但乾隆说要明访,暗访表明你对人家不信任。你要检查哪个省,提前15天通知。结果尹壮图第一站到山西大同,仓库里粮食满得冒了尖。他明白了,忙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说我承认您的统治是正确的,我向您认输。
就这样,乾隆在晚年错过了一次能让自己清醒面对现实的机会。这说明,人治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是乾隆皇帝给我们留下的教训。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