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茹
采访者：张茹
受访者：余秀华
谈疾病：身体的局限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最大的局限
问：你的博客上有很多诗，但是也有你的自拍照，我想理论上爱自拍的人都比较自恋。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秀华你喜欢自己吗？
余秀华：我博客上的确有几张我的自拍，我总是想办法把自己很不自然的表情拍得自然一点。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喜欢自己。你问我是否喜欢自己，我想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如果我不喜欢我自己，我能怎么办？所以我想还是喜欢自己为好。
问：我特别想知道你大约几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余秀华：其实从小，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这不需要别人提醒，这已是一个常态。
问：这样不一样会给你带来什么感受呢？
余秀华：其实这个不一样在其它的领域没有很多障碍，但是在具体的生活里，对学习、工作、婚姻和爱情的影响是很大的，每一点都不一样，每一步都和别人不同。身体的局限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最大的局限，我觉得是这样。
问：在整个成长历程中，周围的环境对你宽容吗？会不会有讥笑或被冷落的时候？
余秀华：我们那个村庄民风很淳朴，而且我真的相信人性里面有善良的一面，对一个孩子，对一个残疾的孩子，没有必要去讥笑她，打击她。我觉得我生活的环境对我还是很好的。
问：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我也在刚才在视频里看到一句话说，因为可能在农村大家都相信因果报应，那小时候你真的会相信自己上辈子不是一个好人吗？
余秀华：这个村庄的民风真的太淳朴了。小时候我真的相信自己上辈子不是一个好人，这对我心里来说还是挺压抑的。你说我为什么上辈子不做一个好人而去做一个坏人呢？这其实对我的童年来说，它的压力是很大的。
问：那你这种重压下的童年是什么一种状况呢？
余秀华：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别人上学我上学，有的事别人做，我不做。这拿到整个人生里，它都是个小问题，并不影响整个人生的格局。
问：然后我也看到你很多次的努力，其实你一直很想自力更生。
余秀华：我觉得每个人都想自力更生，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想，每个人都会想做一个经济独立，人格独立，人身自由的人。这应该是每一个人的愿望我觉得。
问：在出这个诗集之前，其实秀华不能参加劳动、农活，也没有经济来源，真心不能养活自己，这样的一个状况会让你觉得很灰心么？
余秀华：是的，我真的觉得很灰心，也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父母，他们把我养了这么大，然后在我有孩子以后，继续替我养我的孩子，这样子还是挺灰心的。
问：我不知道有没有最绝望的时候，会有轻生的念头？
余秀华：有，有过。
问：那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
余秀华：当时就是觉得，以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灰土土地过一辈子，而且会成为父母的一个沉重的负担，就觉得自己也养不了孩子，那我觉得如果没有我，父母也可以生活，孩子也可以长大，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有过（轻生的念头）。
问：那又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继续活下来？
余秀华：活着还真是没有理由。
谈爱情：也许是因为我配不上所有的男人，所以我才会歧视他们
问：十几岁的余秀华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子的？
余秀华：十几岁的我对男生基本上还没有任何概念。那是到了我二十多岁接近三十岁的时候，我才会想到这个关于两性的话题。因为我觉得我成熟得太晚了，所以就造成了一系列不好的事情。
问：十九岁你在对男人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就一下子进入婚姻，而且两年后就做妈妈了，那是一个猝不及防的状态么？
余秀华：那真的是一个没有防备而且没有练习过的事情。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最让我不满意的就是这个十九岁时的婚姻的问题，但是也不能怪别人，因为当时也什么都不懂，结婚就结婚呗，结婚有啥了不起的，结就结呗，就是这个心态。
问：你说这个对你的影响特别大，这样的影响具体怎么说呢？
余秀华：你应该知道一个婚姻对女人的影响，它不言自明，好的会有什么影响，不好的会有什么影响，这个根本就不需要多说。
问：你怎么来定义你理想中的爱情？
余秀华：这个要有具体的对象，我现在还没有找到具体的对象，这个真是不好讲，说不出来，无法形容。
问：那你会对这样的爱情有期待么？
余秀华：他既然是缥缈的，我不知道会有没有，有没有对于我这个年近不惑的女人来说它就是一个小问题，问题已经不是很大。
问：是么，不是很大么？
余秀华：人生过半，人老珠黄。
问：我看你的诗的时候，包括看你的文章的时候我会觉得，如果一个让你中意的男人出现的话，你会动心的。
余秀华：会，肯定会呀。但是动心又能怎么样？（观众：那就去爱呀。）别人不理我怎么办？
问：所以你的爱情是单向的么？
余秀华：我觉得是。因为你想啊，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一抓一大把，就是余秀华太丑了。
问：我们读诗的都会觉得你很多的情诗那么有生命力，我不知道在写那些诗的时候你是有诉诸的对象的么？
余秀华：有啊，有一个并不太接近自己的对象，也许就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一个网友。我觉得写情诗是一个很容易的事情，就是你心里的感情的诚挚，它一直在哪里，它需要一个点去抒发，随便抓到一个什么人，那其实也可以写出来。这个真的是这样。
问：大家读过余秀华的诗，譬如说像《我爱你》的时候她说，“一颗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大家又会读过《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无比的彪悍，你的层次怎么那么丰富呢？
余秀华：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异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丰富的层次。
问：我觉得一个创作力很强的人一定是力比多分泌很旺盛的人，一定是一个欲望很多的人。想问秀华的是，你怎么跟你的欲望相处，特别是你很多的欲望在生活的各个层面都无法得到满足？
余秀华：很多的愿望，愿望或者说欲望，反正是差不多的。基本上都没有被很好地满足过。而且我左思右想觉得爱情这种东西走到底还是很不靠谱的，就是哪怕你真正的和一个人面对面，真正地相处的时候，也会发现，这个男人不过如此。
问：你就觉得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你么？
余秀华：也许因为我配不上所有的男人，所以我才会歧视他们。
谈诗歌：我一心写我自己的东西，我不管别人怎么看
问：所以在欲望不能满足的时候，出口还是要有，于是诗歌成为你的出口么？
余秀华：诗歌什么也不是，真的我只是非常喜欢这个诗歌，在任何情况下做都是因为很喜欢，它只是在我的生命里，也是一个不断地投入。当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的时候，你会选择它。
问：你说你特别热爱诗歌，那诗歌给你带来了什么？
余秀华：至少在我写诗歌的过程中我是很平静的，也可以把一些私事给忘掉。然后当你哪怕一个小时就写完，你都会觉得今天这个日子没有虚过，是这个感觉。
问：在你有一本诗歌的序言里面我看到过，特别提到这样一个故事，就是说你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把自己的诗集给自己的老师看，老师说秀华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能变成诗。因为写诗被称赞可爱，这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
余秀华：我就觉得吧，老师称呼你可爱，起码对你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没有讨厌的感觉就可以啦，其他的管他呢。
问：那你觉得写诗这件事情会让自己觉得自己是美好的存在么？
余秀华：我觉得我这个人在没有被你们认识之前，没有被大众关注之前，我就是那么一颗野草，在荒野枯啊，黄啊。不过现在我还是这样，现在春风吹过来，吹过来了嘛，在秋天照样枯黄。
问：坦率说你觉得你自己在是个创作方面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么？
余秀华：我不觉得，因为我写了很多很多年，才能被你们喜欢，我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喜欢。
问：不喜欢不会冒着零下几度的天气坐在屋子里，从上海的各个地方赶过来。
余秀华：那我不是天才，我只是在一种生命特定的环境下把我的爱好坚持下来，它是一种自然的事情，我没有刻意坚持什么。
问：你是怎么锤炼自己的文字的？
余秀华：其实首先你要做好一个事，首要条件就是喜欢这个事，在没有喜欢这个条件下，任何事情只能做一个表面功夫。我因为这个诗歌，我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喜欢，就是看到文字就会想去读，它本身就是一种吸引力。然后我写自己的诗歌也正是，我喜欢诗歌这个形式，诗歌不过是许多文体的一种，因为我的身体情况我比较适合写诗歌。所以就水到渠成、自取其乐。
问：那在整个的创作历程中，大家会非常想知道譬如说你每天多少时间用于阅读、多少时用于写作？是怎么样的一个创作和学习的过程？
余秀华：我没有规定自己每天怎么阅读，也没有规定写多少东西，都是随性而为，比如这些日子我就没怎么读书，也没有怎么写诗歌，没写就没写没读就没读，管它呢，我觉得无所谓。
问：今天的中国诗坛好诗、好诗人多吗？
余秀华：好诗人也有，但对整个写诗的群体讲，好诗人占的比例还是很小的，大多数是浑水摸鱼的。
问：你对自己的评价呢？
余秀华：我是一心写我自己的东西，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哪怕很多媒体来否定我，那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东西，和别人没什么关系。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谈成名：活动和喧嚣只是你生命中一个短暂的过程
问：你会觉得成名给你带来幸福感了吗？
余秀华：至少比我原来那个困顿的、痛苦的生活情境要好得多，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它改变了你的外部条件，我觉得我的心还在那个层面上，它并没有真正提高，所以对这个对我内心的东西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这是我觉得挺对不起人的事。
问：在这样一个盛名之下，它不会对你的创作产生压力，譬如说你会觉得，我现在贴写一篇诗，可多人要看啦。
余秀华：这个事情我肯定会想过，但是我这个性格我想两天，想几天我就忘了。
问：现在的成名几乎可以用喧嚣来形容这一次的成名过程，其实，秀华在这一成名的过程中非常理智和清醒。她会觉得这一场喧嚣终将会过去，但我的问题是你真的你能回归到从前吗？
余秀华：我觉得我真的会，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将近40年，现在的活动和喧嚣只是你生命中一个短暂的过程，它不会影响你生命本来的那个基因，那个安静的基因它还是在那里。（成名）只是很偶然的，我以为我下半辈子就很凄惨很凄惨地过下去。当然我还是有可能会很凄惨很凄惨地过下去，人生的际遇你不会知道。不过即使我很凄惨地活下去那我也会觉得很满足，因为有过这段经历对我来说真的已经足够。
问：你一直提到，我心里其实可以很平静，我可以回去过安静的生活，那样安静的生活是一个什么样的形态？
余秀华：每天早上我妈起来做饭做好了喊我起来吃。然后我上午就喂喂兔子，没有事了我就看看书上上网。
谈儿子：虽然我活得不是很好，但儿子还是让我很满意的
问：我看到了你晒了和儿子的一段对话， 你问儿子：你要蚯蚓吗？儿子问：要蚯蚓干嘛。你说：要蚯蚓钓美人鱼啊。你和你儿子的状态就像朋友一样。
余秀华： 但是人家不把我当朋友啊。
问：你儿子不把你当朋友？ 他和跟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余秀华： 母子关系。
问： 对不起，我问了一个超失败的问题。我在《锵锵三人行里》听到你说，你这辈子最成功的事情是有了他。
余秀华： 所以说当老天拿去了你一件东西的时候，就会有另外一个东西来答赏你。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生的平衡性。虽然我活得不是很好，但儿子还是让我很满意的。
问： 儿子会给你生命的延续感？
余秀华： 延续感没有，我要延续干吗？
问： 你对他的满意出于什么呢？
余秀华： 还是他这个人本身听话， 然后我就是对他这个人很满意，别的没有。
问：你对他的人生有任何的规划和想法吗？
余秀华：我对自己都没规划。
问：你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吗？
余秀华： 不称职。我没有教给他做人的道理，有时候还是多谈女朋友。他老是不听我的，到现在还没谈一个，着急啊。
问： 你期待儿子有一个好的婚姻，或者爱情？
余秀华： 这个不是说想有就有的，现在婚姻男女关系都是这么自由，真的无所谓。因为我的孩子性格很内向，不原意多结交人，我就希望通过这个事让他多结交人，而且才能对自己，对世界有自己的理解，形成自己的看法，这个是很主要的目的。这个孩子不听我的。
问：儿子看你诗吗？
余秀华： 不看，他只看网络小说。
问：你这么一夜暴红，他跟你聊过吗？
余秀华： 儿子跟我说，他没感觉。
（编辑：白俊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