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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写作之余 我最爱“对话”

2015-02-04 11:40:11来源:金羊网    作者:

   

作者:张莉
 
 
  采访者:张莉
 
  受访者:毕飞宇
 
  有人问我,在写作之余,你最爱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回答说,对话。我所说的对话不是聊天,不是一堆人,无主题、无目标地闲扯,那个是消磨时间。我喜欢两个人就一个问题进行开放式的讨论。从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那一天起,这样的对话就没有离开过我。可以说,对话就是我人生的另一个局面。
 
  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给我出一套文集,其中有一本就是对话。出版社邀请了新锐批评家张莉女士,她专门来到南京,就在我们家楼下的那家咖啡馆里,我们一口气谈了两天。我要感谢张莉女士,为了这次对话,她做足了功课,她保证了这次对话的开放性与逻辑性。
 
  就在不久前,一位记者对我说,作家多神秘啊。我告诉她,我不了解别的作家,但是,我一点也不神秘,相反,我渴望简单,就像穆里尼奥所说的那样,“我是一本打开的书,一切都袒露无遗。我愿意分享。”是的,一个以写小说为生的人,他的工作就是打开他自己。作家有可能神秘吗?有,要么写不出来了,要么从来都没有写过真正的文学。——毕飞宇
 
  1、西方文学:一开始我想读到爱情和性
 
  毕飞宇:说起西方的文学,我们也别往大处说,其实一开始,我还是希望读到爱情和性。
 
  张莉:哈哈,年轻人读小说都有那种隐秘的小心思吧,我最初读《红楼梦》时是跳着读的,喜欢看宝黛斗嘴。
 
  毕飞宇:应当这样说,我在青春期的前后阅读西方小说是决定性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和我们一代所有的人一样,我们都没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底子,在“国学”方面是很可怜的。等我真的具备了阅读能力的时候,“文革”也结束了,相对来说,接受西方文学就更容易。
 
  张莉:你想说,西方文学对你的写作影响很大。
 
  毕飞宇:其实我想这样说,西方文学对我最大的影响还是精神上的,这就牵扯到精神上的成长问题,自由、平等、公平、正义、尊严、法的精神、理性、民主、人权、启蒙、公民,人道主义,包括专制、集权、异化,这些概念都是在阅读西方的时候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在价值观方面,那个时候的阅读是决定性的。你在阅读故事、人物、语言,到后来,它在精神上对你有一定影响。
 
  2、《忏悔录》:一个乡下人才有的冲击力
 
  张莉:我们先回忆你读过的第一本西方书籍吧。
 
  毕飞宇:这个不用回忆,是卢梭的《忏悔录》。
 
  张莉:那时候你多大?
 
  毕飞宇:十六七岁,读高中。我首先要和你谈谈书的事。我们那个时候很奇怪,你读哪一本书,不是你去买,然后你再读,不是这样。哪一本书会落到你的手上,完全是随机的,像命运的安排,你根本不知道你会遇上哪一本书。是神奇的命运把《忏悔录》送到我的手上的,一开头就吸引了我,哪有这样对待自己的?只读了几句话我就感受到作者的心情了,动荡、愤激,很适合青春期。可我没有想到卢梭会那样对待自己,很吓人的。
 
  我刚才说的是第一点,第二点呢?我要说细节的力量。你知道书里头有卢梭和华伦夫人的不伦之恋,一个细节实在惊人,我到今天都忘不掉。华伦夫人在吃饭,正要吃肉,卢梭说,肉上有毛。华伦夫人就把肉吐出来了,卢梭接过来,放在了自己嘴里。
 
  张莉:哎,这细节太肉感啦!
 
  毕飞宇:冲击力大。卢梭有冲击力,是一个乡下人才有的冲击力。
 
  张莉:蛮力。
 
  毕飞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细节”,但是,心惊肉跳,皮肤都是烫的,这些都是理性的感受。年轻时的阅读就是这一点好,许多时候,它不是精神在阅读,也不是灵魂在阅读,它是身体在阅读,是血管在阅读。
 
  张莉:我得说,关于这个细节,你有男性读者的趣味,至少在那一刻。我读到时却是另外的感觉。
 
  毕飞宇:这个不重要。虽然《忏悔录》是一本非虚构,但在刻画人物方面,华伦夫人这个形象无疑很成功。母性,淡定,雍容华贵,淫荡却优雅。她和卢梭可不就是秦可卿和宝玉吗?
 
  3、《约翰·克里斯多夫》:我做了许多笔记,流了许多泪
 
  张莉:说说你进大学之前那些最有价值的阅读吧。
 
  毕飞宇:最有价值的阅读,应该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了。
 
  张莉:《约翰·克里斯朵夫》一度在中国非常流行,我上学时大家也都还传着读。
 
  毕飞宇:读这本书我是非常清晰的,是1981年的冬天,17岁,那时候压抑啊,考不上大学。不少同班同学都到远方去读大学了,可是我呢,考不上。未来能不能考上呢?没把握,不自信。这个时候我已经非常爱文学了,爱文学是很费时间的,但是,自己也知道,不考上大学这一辈子就废了,所以,考上大学是第一重要的事情。那是一段很黑暗的日子,一天到晚在幻想,什么样的幻想都有。17岁啊,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那是多么不堪的日子。
 
  张莉:你说过,你从那时候开始热爱健身。
 
  毕飞宇:那时候我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其实是自我摧残。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副哑铃,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要健身,其实,营养根本跟不上。大冬天的,健完身,到河边打开冰面,用冰冷的河水在身上擦,火烧火燎的。
 
  我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得到《约翰·克里斯多夫》的,它太励志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喜爱它。在用冰水擦身的时候,不是不怕,很怕,多冷啊。可是,心里头有克里斯多夫,他在看着我,勇气就来了。你看,我也进步了,用克里斯多夫来励志了。
 
  张莉:哎,你说的这个这场景,冰水擦身,以《约翰·克里斯多夫》励志,太让人感叹了。
 
  毕飞宇:可是这本书也闹心,那就是克里斯多夫接连不断的爱情,他是个光棍,一辈子没有结婚,可是,小爱情是不断的,阿达,萨皮娜,安多纳德,雅葛丽娜,一个接一个。我想说罗曼·罗兰是描写“小爱情”的圣手,就是少年的那些爱情,他真是写得好。还有一个也闹心,那就是罗曼·罗兰也喜欢警句,动不动就来一下,我就一边看,一边抄,就是这样的句子:“许多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把他们沉思默想得来的思想都带进了坟墓。”“批评家是风向标,他们却以为自己操纵了风向。”到处都是类似的句子,闪闪的,我就抄,满满的一本。17岁的年轻人哪有不爱这些的?很爱。我每天都是控制着看的,不许自己多看。这本书看完的时候我相当痛苦,克里斯多夫他走了。四十岁之后,为了回顾我的青春,我把这本书再读了一遍,很遗憾,我老了,再也读不到当年的激动了,怅然得很。
 
  张莉:我觉得《约翰·克里斯多夫》不能算特别重要的经典,当然励志是一定的。你刚才一口气说出那些句子,记忆力真好。
 
  毕飞宇:这个当然。2011年,我写过一个短篇,《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在这个短篇里我写了一个神秘的女人,因为吸烟,她的身上着火了,她就慢悠悠地拍,一巴掌一巴掌的。这个动态的描写也就十来个字,这就是从罗曼·罗兰那里读来的,应该在第四册里头,可以查得到。那时候克里斯多夫正在瑞士的一对老夫妇家里避难,那个老夫人很木,动作迟缓,她的身上着火了,她不急,在那儿掸,像掸灰尘一样。
 
  张莉:真是小说家的脑子,那个细节我也读到过的,但我没这么琢磨过。
 
  毕飞宇:放在今天来看,罗曼·罗兰显然并不是那种顶级的作家,我只是说,在我读大学之前,他给了我十分不一样的文学记忆,我做了许多的笔记,流了许多的泪。我相信当年有许多文学青年都有相同的记忆。
 
  4、《悲惨世界》:书中的“宽容”让当时的中国人久旱逢甘霖
 
  张莉:你读的这些东西在你后来的创作里面一定会有所体现。
 
  毕飞宇:是的,没有阅读哪里有写作呢?写作是阅读的儿子。我在写作的时候时常遇到这样的场景:这个别人已经写过了,那我就换一个说法。
 
  张莉:你的记忆力令人吃惊,可以记到那种细微处。
 
  毕飞宇:哪里,每个人的记忆都有自己的强区和弱区,对了,想起来了,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那就是《悲惨世界》。这件事有点独特了,是1979年还是1980年?反正是那么一个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许多人的胳肢窝里都夹着一本书,是同一本书,叫《悲惨世界》,你要知道,那可是“文革”后的一个小县城啊,那么多的人在读《悲惨世界》,就好像党中央发了通知一样,这让我特别奇怪。后来我注意到,在当时的报纸和杂志上,谈论这本书的文章也特别多。我就找来看了,我看得飞快,应当说,我当时还没有阅读这本书的能力,到了大学阶段,基本上就可以理解了,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好人与坏人的故事。“文革”是什么?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坏人,我们不是只有原罪——历史反革命,还可能有现罪——现行反革命。《悲惨世界》反过来了,它是把坏人当作好人来看的,你偷,我就把赃物当作礼物送给你。宽容维护了体面,宽容维护了自由,尽管《悲惨世界》远不是宽容这样简单,但是,就是这样的宽容,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它得到中国人的喜爱是必然的。
 
  张莉:“宽容”二字,有说服力。
 
  毕飞宇:李敬泽说过一句话,狄更斯是背负着上帝写作的,我觉得雨果也是这样的,他一直在强调“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这句话从我读到的第一天起就在我的心里了,一直到今天。这是一种普世的情怀,“人道主义”这个主义底下达成共识,“人道主义”可以用一句大白话来表述:拿人当人。
 
  5、左拉:小说如此难看,就为了真实
 
  张莉:后来你读了中文系,阅读不一样了。
 
  毕飞宇:刚刚进中文系的时候非常高兴,再也不用偷着看小说了。但事情就是这样怪,大学时代读小说远远不如中学时代那样幸福,为什么呢?读小说成了家庭作业。有些小说你其实不想看,但是,你必须看,必须看有时候是痛苦的。
 
  张莉:读中文的同学都会有同感的。哪个作家使你痛苦?
 
  毕飞宇:我是从左拉那里感受到痛苦的。当然,话还得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读中文系,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去读左拉,左拉的小说太难看了。为什么一定要看呢?老师有交代,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要读,但是,某一个“主义”的代表作家必须读。左拉是“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嘛,那是必然要读的。
 
  张莉:难看,但有代表性,必须得读。
 
  毕飞宇: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一句话:“小说的历史,说到底就是寻找真实的历史。”到底什么是小说里的真实?到底怎样才能抵达真实,我们的小说家真是煞费了苦心。你看啊,模仿、再现、表现、“是这样”、“应这样”、客观描写、主观感受、典型,说来说去,都是企图逼近真实。左拉就来了一个自然主义,事无巨细,一点一点往下写,他简直就是一头犟驴,《农民》和《萌芽》真是难看死了,也不好记,看了就忘。老实说,左拉的小说我就记得一个小段,是《萌芽》里的,——把男人的器官割下来了,顶在竹竿上去游行。我真是硬着头皮读完的。他把小说弄得如此难看,就为了真实。
 
  我得说,这样的努力很宝贵、可敬,不可爱。
 
  张莉:小说只是寻找真实,但不一定真的能寻找到。现实浩大,它们只是写作小说的材料,小说的意义在于通过获取、裁减以及表现来达到现实本身没有能力呈现出来的意义。是否真的抵达真实对于小说哪有那么重要?小说有它的伦理和逻辑,它需要作家具备的是虚构能力,那种让我们相信书中这一切真的发生过的能力。小说肯定不能是对真实的图解,它一定是有变形的。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个左拉不认账,不认这个,他执拗地想着“自然主义”,有如在空中建造楼阁。
 
  毕飞宇:在左拉的身上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文学不是容易的事情。左拉认定了“自然主义”可以抵达真实,他就那么做了。将心比心,他那样写的时候我估计也没多大的乐趣,很枯燥,很辛苦,他还是这么做。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反而觉得左拉了不起,这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敢于实践的人。
 
  6、福楼拜:他的两百字能顶左拉两万字
 
  张莉:左拉是先行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也有小说家有另外的了不起的尝试,比如福楼拜。
 
  毕飞宇:福楼拜的小说很高贵,对,高贵。我说的是他小说的气质。在福楼拜面前谈论主义多少有点无聊,我读《包法利夫人》几乎就想不起什么主义来,我就觉得小说就该是《包法利夫人》这种样子,小说就该这么写。无论什么主义,无论什么思潮,小说这样写都是好的。
 
  张莉:现在也有话剧导演把爱玛的故事放在中国背景下演出,有趣,一点儿也不隔。《包法利夫人》不放在任何时代背景,任何主义之下,依然是好小说。
 
  毕飞宇:还有性别,不少人和我开玩笑,说我是女作家,其实,福楼拜才是真正的女作家。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最好的小说不该呈现出性别。小说是有性征的,雄性特征或雌性特征,过分强烈的性征会伤害小说。海明威是那么好的作家,但是,在小说里,他有雄性方面的虚荣,他始终想在文字里头证明自己的雄性,这个伤害了他。
 
  但《包法利夫人》没有性征方面的负担,有雌雄同体的意思。该细腻的地方细腻,很琐碎的,宏观上,大局观又控制得那么好。一个年轻人问我怎样写小说,我说:“去读《包法利夫人》,什么时候你觉得它写得好了,你就会写小说了。你能写多好我不知道,但是,至少不会烂。”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心话,福楼拜的细腻是很高级的。
 
  张莉:这个甚合我意,好的小说家应该是双性同体,曹雪芹就是一个例子。
 
  毕飞宇:在福楼拜面前,我就觉得左拉是个死心眼,专门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的天赋的确有区别的。在场面描写方面,左拉花两万字通常不如福楼拜的两百字,《包法利夫人》给我一个印象,无论是一只皮鞋还是一件毛衣,无论是一个装帧还是一棵植物,能被福楼拜描写,那是它们的福分,妥当,你知道吗?很妥当。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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