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沛娜
采访者:魏沛娜
受访者:黄子平
1985年,黄子平和陈平原、钱理群共同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命题,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来把握,从而打通了“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研究格局,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影响巨大,也是为国内1988年正式提出 “重写文学史”开创了先声。其代表作《革命·历史·小说》有关“十七年文学”的多数研究成果已转化为文学史定论,他首创的“革命历史小说”概念已为多部文学史所接受。
多年来,黄子平从北京转赴香港任教,近年又返回北京教书,接下来又计划前往台湾授课。类似于“漂泊者”的经历,使他拥有丰富的“在场”观察。他与当代文学批评界与理论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使他又有隐居者般的清醒。目前正在中国人民大学担任讲座教授的黄子平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
反省“重写”本身的困境
记者:现在距离您和陈平原、钱理群合作发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已过去了30年,如果让您再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会有哪些新的思考?
黄子平:回想当年,我们在不同的文学史“时段”里分头读书,一起讨论。老钱读到了周作人、沈从文和张爱玲,我读到了《重放的鲜花》、《九叶集》和《白色花》,陈平原读到了晚清提倡白话文的很多文章,共同的疑问是:是何种“认知范式”使得这些作家作品从“文学史”里消失?我们意识到当年的文学史叙事是一个粗暴的叙事装置,其过滤和排他的机制制约了近现代文学的“整体呈现”。这种装置的建构依赖两个重大的时间结点:“五四”和1949年。“五四”的“新文学”为了确立自身,回溯性地发明了“旧文学”(后来中性地称为“古代文学”),1949年后,更加“新”的“新文学”(“当代文学”)出现了,同样回溯性地将不够纯净的“五四新文学”命名为“现代文学”。所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的提出,前辈师长很敏感地指出来,不仅仅是“打通近、现、当代文学史”,而是消解“重大时间结点”,转换一种新的叙事框架,使多年来被压抑被侮辱的声音得以浮出地表。对应于“残缺的文学史”,我们着力最多的理论工具就是“历史总体”(这是从卢卡契那里来的),这跟陈思和他们“重写文学史”借力于“整体观”正是相通暗合。要说三十年后有哪些新的思考,我想自己对“总体”或“整体”已不再那么迷恋了,反而相信我们只能像本雅明说的“拾荒者”,做一些收拾“历史碎片”的工作。
记者:就您观察,“重写文学史”口号的提出对中国学界产生了哪些实质性的影响?今天再提“重写文学史”又有何意义?
黄子平:于今想来,“重写文学史”实在不算是一个多么深刻的学术主张,既然有很多新作家新作品不断加入“文学总体”(让我们继续延用这个概念),肯定会影响到我们对既往作品的理解,然后量变累积到质变,连叙述框架也必得转变了。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史,其实文学史总是在或多或少地重写之中。但当年这个主张颇有点挑战意味,惊动了京沪两地的专家学者开了好多场座谈会,原因何在?无非是原先那个粗暴的过滤装置太僵化了,容不得“改动火炉子的位置”,以为这是要掀屋顶呢。当然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重写文学史已成常识,不再引起大惊小怪。你读最早的几篇列入“重写”阵容的论文,无非是对茅盾的《子夜》、赵树理说点不同以往的评价而已。到如今有人痛诽鲁迅,也没有多少人把眼球转过去。至于“上千种版本大同小异的文学史著述”,倒不是叙述技巧运用纯熟了,而是内地高校文科教育“全面项目化”的产物。我对各地中文系里教文学史的同仁有很深的“同情的了解”,谁不是在体制里挣扎求存?如果说今天再提“重写文学史”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要把自身的逻辑贯彻到底,也就是说,反省这种“重写”本身的困境,对“重写”来一番重写。
文学史教学应该倒过来
记者:作家和作品是否构成了文学史的核心?怎样的作家和作品才能选入文学史之中?
黄子平:我们读每一部作品,都是在一种自相矛盾的情形里阅读的。一方面,我们把它看成一部独立的、自成一体的“单子”;与此同时,我们又不断联想到别的类似的或相关的作品,正是这些“前阅读”成为我们阅读的理解视野。文学史家做的工作,就是一方面阐明某一部作品的“独特性”,说它如何“世无二出”;另一方面,不断使用各种概念工具,作家、社团、流派、思潮、运动、时代,把作品纳入越来越宏观的互文洪流之中去解说。我们个人阅读的时候,能出也能入,无论多么天马行空地走神,终归能回到作品本身来。文学史叙述的危险就是出而不入,作品往往淹没在宏观叙事里消失了。这些年中文系的教学中,有识之士一再强调回到作品本身,强调开作品精读课,正是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开学之初学生拿到老师的“必读书目”,其实是读不过来的,为了应付考试,最后只读了一本最糟糕的作品,就是任课老师编的那本文学史教材。但是“精读课”的危险是“入而不出”,变成章句之学,陷入某一部名著微言大义的繁琐注疏之中。我建议把文学史作为辅助的如百科全书一般可供查阅的“工具书”,学生在精读时想要了解史的脉络,了解宏观背景,就可以去翻翻。我读北大本科的时候,古代文学的教材是游国恩先生主编的那本,两本辅助材料是《先秦两汉文学参考资料》和《魏晋南北朝文学参考资料》。我从两本“参考资料”学到的远远超出游先生的教材。所以文学史的教学应该倒过来,以参考资料为教材,以教材为参考。
记者:我有时觉得编写文学史的人,尤其是在学术界颇具分量和地位的学者,在某种程度上垄断着社会对作家作品的理解。
黄子平:也不至于那么严重。都知道夏志清的《现代中国小说史》奠定了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的文学史地位,但他对张天翼的评价也很高啊,张天翼就始终上不去。萧红他当年有点看不上,后来夏先生都后悔了。文学史的权威更多来自教育体制,所谓“部颁教材”,或者任课老师的指定(除非你是旁听生,不参加考试)。我教书的时候绝对不把自己写的书列入参考书目,你已经在课堂上误人子弟一个学期了,还要拿自己写的东西考人家,给他打分,这不对。作家(和作家的后人)也不要太看重文学史的排座次。洪子诚老师听说王朔在某一个场合骂“北大有一个姓洪的教授”,觉得很诧异,因为从来没见过面,也没有评论过王朔的作品,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后来学生提醒他说你的当代文学史里谈上世纪八十年代小说,居然不提王朔—这也是令人害怕之事了。
文学在香港是边缘“行当”
记者:您在1994年赴港定居和任教,期间也参与见证了香港很多重要的文学活动,比如编选过香港文人的作品集和年度小说选刊。这两年您又回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授课,您观察香港和内地之间有哪些文学方面的差异?
黄子平:我曾经引用过萨义德的论述,说“漂泊离散”者虽然无枝可栖,却也带来一种好处,就是观察事物的“双重视角”。其实,这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事情,这里只能说点最切身的体验。文学在香港是一个边缘化的“行当”,在香港很少单纯的“文学人”,既没有国家付薪的“专业作家”,也很少人能够靠“爬格子”为生(除非你是畅销书作家)。大部分人都是有自己的职业,“顺便搞点文学”。对我来说,虚飘的文学“使命感”消退了,文学成了纯粹喜欢的事。我写评论,参与年轻人的文学杂志,编书,乃至参加一些评奖,就只是喜欢,有一种回到当年“业余作者”的感觉,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感觉。我回到北京,有时候到上海,观察我以前的批评家同行,觉得他们真是累坏了,尤其是频繁奔走于各种作品发布会。在香港“做”文学,不那么热闹,反而有可能静下心。我在香港接触的“文学爱好者”,年纪大的,年纪轻的,说话都细声细气,面容安详,写出来的作品却往往是大手笔,气象万千。商业社会当然熙来攘往车马喧,但在文学这一块,特别安静。
记者:相比于内地高校,香港高校的师生是以一种怎样的态度对待文学史?
黄子平:香港各大学的中文系有很大的差异。香港大学的中文系其实是“汉学系”,它的历史系只教“历史”,不教“中国历史”,哲学系只教“哲学”,不教“中国哲学”,这些东方学问全放在中文系里教。有意思的是香港大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火红的岁月,是最早开设“中国当代文学”课程的,讲述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香港中文大学的中文系就“特别中文系”,秉承钱穆、新亚书院的传统,古代文学特别受重视,新文学就没有什么地位了,好在有黄继持先生讲鲁迅,小思先生讲现代散文,算是有一个平衡。岭南大学和浸会大学跟香港中文大学同一个路数,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建立都比较滞后。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内地做“比较文学”的人基本上都是中文系出身的,而港台外文系留学欧美学“比较文学”的人,回来任教,多半会去钻研中国文学,拿来跟欧西文学比较,这很容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顺理成章把文学史叙事带入“文化研究”的潮流。
没动过写文学史的念头
记者:我注意到,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您对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分析和评价似乎不多,这是否意味着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某种失望?
黄子平:这是我自身的问题。我说过“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我对新人新作已经丧失了“同时代人感”。什么是“同时代人”?就是对某些重要问题有共同兴趣的人。每年都能读到不少好作品,很好的长篇小说,很好的诗歌,但是鲜有当年那种兴奋和激动,激动到马上拿起笔来写几句。这对一个做文学批评的人不是一个好的状态,而且这种状态持续很多年了,我对自己很不满。
记者:如今中国当代文学也走在“拼翻译”以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路上,尤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坚定了人们在这方面的追求。在您看来,中国文学史的书写是否也要跟国际接轨?
黄子平:据我有限的阅读,好像世界各国新修本国文学史的不多。奇怪的是欧美汉学家们,近年来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出了好几本,德国人顾彬写的,还有剑桥版牛津版什么的。同时也翻译中国人编写的文学史,荷兰人翻译了洪子诚老师的当代文学史。这些都只能说明他们那边的学术需求,反而跟我们的接轨不接轨没什么关系。仅仅就高校教育的领域看,我觉得延续多年的全覆盖通史式的文学教育,从先秦讲到晚清,从“五四”讲到网络文学,应该改变。道统、政统、文统,万世一系的虚假的连续性,是我们文学史叙事的基本认知范式。也许可以设想某种板块化的、空间化的、博物馆化的讲述方法,福科“考古学”的方法,来摆脱“时间意识形态”的宰制。
记者:您的文风素来沉朴生动,在缜密智性的学理之中不时跳跃着活泼风趣的个人情感,假如由您来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一定不会是“脱离心智”的“机械的手腕运动”(借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但汉松之词)。可否谈谈您心目中理想的文学史是怎样的?
黄子平:因为我自己不写文学史,回答这个问题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必须是弯下腰来动手的人,跟“文学史”课题埋身肉搏的人,才有资格说话。我讲了很多年的现当代文学史,每学期每周都用很多时间修改讲课的讲稿。主要是面对不同知识背景的学生、不同的理解程度,还有课堂的现场效果(不能让学生全睡着了),好像修改永无止境似的,从来也没有起意说要动手来写一部中国文学史。对文学史的“讲法” 当然经常有一些异想天开的点子,譬如说当代文学可不可以不从第一届文代会讲起,而是从第四届文代会讲起,从全体起立为非正常死亡的文艺家默哀,那个长长的名单讲起?这就把当代文学史讲成一部“死因调查报告”,有侦探小说的结构,学生听起来会很过瘾。可是考试怎么考?理想的文学史是怎样的,老实说我一直很迷茫。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