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功虎
当你意识到不能仅靠科幻生活时,做到这点(协调科幻与现实)就很容易了
采访者:刘功虎
被采访者:刘慈欣
在本月出版的《人民文学》杂志中,以“三体”系列迅速为人所知的科幻小说家刘慈欣,其4篇短篇小说旧作——《微纪元》、《诗云》、《梦之海》和《赡养上帝》,以专题形式首次出现在主流文学刊物上。这也是时隔30年,主流文学界再次把目光对准科幻作家。在主编李敬泽眼中,“我们科幻小说的最佳之作应该可以和世界上最好的科幻小说相抗衡了”。
近日,刘慈欣供职的娘子关电厂正在扩建,他也因此获得了一个短暂的调整期,记者趁此机会邮件专访了这位一向低调的新生代科幻小说家,试图走近他的“异度空间”。
截至目前,《三体》三部曲至少售卖了40万本。按照行内说法,5万本就算是畅销书。多少年来,这恐怕是第一部读者群大步迈出学生群体的科幻小说,这里面的增量主要是本来从不关心科幻的文青、白领和社会主流精英。
如今,刘慈欣被公认为“中国当代科幻第一人”。他连续12次获中国科幻文学创作最高奖“银河奖”,《三体》系列被称为“当代最优秀的长篇科幻小说”。更多网友认为他的作品达到了世界级水准。
大刘,这个供职于山西娘子关某大型电站的“60后”高级工程师,几乎是孤身一人掀起了热潮。
实际上,“突然”的背后经历了漫长的积累。记者梳理发现,他1999年至2007年间只接受过1次媒体专访,2008年5次,2009年3次,2010年达到12次。去年,他至少接受了25次媒体专访和其他公开活动。
曾有一杂志邀请刘慈欣和一位教授对话,其间刘慈欣突然指着旁边的女记者问教授:“如果全人类只剩下我们三个,我们必须吃下她,人类才能继续生存,你吃不吃?”教授表示要三人团结奋斗,否则宁可人类灭绝也不吃。女记者表示愿意让别人吃自己,自己决不吃人。
但刘慈欣说:“我一定会吃”。他认为人的生存是人性的本源,人之不存,人性焉附?在极端情况下,生存的利益比空洞的道德重要得多。
在《三体》系列中,刘慈欣构建了一个外星文明“三体世界”。三体人利用魔法般的科技锁死了地球人的科学之后,庞大的宇宙舰队杀气腾腾地直扑太阳系,意欲清除地球文明……
他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掀起了讨论热:所有文明都以生存为第一要务,有这样的基础,在猜疑链和技术爆炸条件下,通过逻辑推理得出了黑暗森林法则。从地球的情况看,科技水平与道德不一定同步发展,丛林法则在宇宙里完全可能存在。
与天马行空的“三体”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慈欣的现实生活环境并不能唤起任何想入非非。从1:50000的google地图看上去,娘子关处于群山环抱之中,位于晋冀交界处,东西向的绵河切割太行山区蜿蜒流过,形成海拔仅350米的低洼河谷。这里一直是长城沿线的要隘,“百团大战”之地。《三体》系列火爆之前,刘慈欣很少长时间离开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成名后,刘慈欣曾有机会去大城市,但在他眼里,那里人际关系比较丰富,诱惑因素多,这会让写作“相对困难”。有一次他去上海,看着浦东的景色觉得很科幻,自信心很受打击:“我去火箭发射基地这些地方,都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在大都市高耸入云的高楼下,有一种强烈的科幻感。”
有科幻迷曾说:看完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会感叹他是正常人类吗?或是他本来就是外来文明遗落在这里的存在?
关于文学
记者:很多书迷说《三体》的好看与美国科幻的好看完全不一样,你觉得差异主要在哪?除了克拉克之外,你的知识来源是怎样的?
刘慈欣:这应该与文化差异有关吧,中国作者当然更熟悉中国人的欣赏取向。另外也有两国科幻文学的发展程度方面的原因,美国科幻文学发展得比较成熟,表现方式也比较成熟。比如在对背景描写方面,美国科幻常常是直接把读者扔到未来世界中,然后在故事的演进中把世界的设定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这对国内读者来说很不适应,他们倾向于在明确世界的设定后再读故事。
我是工科出身,有一部分科技知识来源于学校的学习,其余部分则来自于阅读,我所工作的地方地处偏僻,并不认识科学家,其他领域的学者认识的也不多,所以很少有直接交流学到的东西,这确实是个欠缺。至于知识结构,什么都知道一些,什么都不精通,我想这也是一个科幻作者常有的状态吧。
记者:你的三部曲,从头到尾都没有描述三体人长什么样,有网友认为他们可能像蚂蚁一般,不具备个体智慧而是共同具有集体智慧。
刘慈欣:这是一个开放式的情节,读者怎么想都行,我说了就限制了想象的空间。对于已经完成的小说,作者在作品之外过多地诠释它是无益的。
记者:你的小说通常比较宏大,对爱情的着墨少,《三体》也有这个特征,主人公有好几个。《三体3》结尾有小感情,但似乎有点突兀,不是持续贯穿的。这会不会影响了读者的接受?
刘慈欣:爱情描写需要篇幅,对于科幻小说,要有大量的背景和设定的描述,篇幅比传统文学更紧张一些,所以爱情描写比较少;另外作为工科男,这方面的描写显然不是我的长处。所以只能把笔墨集中到科幻内容上。
记者:有读者朋友认为,《三体3》如果在二维打击结束、女主角逃离之时收住,可能会更好,你怎么看?
刘慈欣:那样的话故事就不完整了,我想要一个有空灵意境的诗意的结尾,克拉克《2001》的叙事结构对后来科幻小说的影响很大,我就是一个例子。
记者:目前写科幻的主要是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初出生的作家,再晚的作家主要写奇幻、穿越。国内科幻受众少、读者相对不多,是不是因为科普教育出了问题?
刘慈欣:首先,我从来不认为奇幻、穿越就比科幻容易写,任何题材中写出优秀的杰作都不容易。国内科幻受众相对较少,既有科普教育方面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也有作者的原因。在初中教育已经基本普及的情况下,好的科幻作品不应该有什么阅读的知识门槛,世界科幻经典大多就没有这种门槛,如果读者感觉科幻小说中存在知识障碍的话,大多是作品本身的问题。其实,在很多情况下,对于科幻中涉及科技的描述,读者看不懂多半是因为作者自己也不懂,我不只是在说别人,我的小说中也严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对于科幻中涉及科技的描述,读者看不懂多半是因为作者自己也不懂。
关于科幻
记者:“三体社会”被部分读者认为是当代的变形,黑暗森林法则也让人想起“丛林法则”。
刘慈欣:在我的写作过程中,真的没有想过用黑暗森林法则这个科幻设定来隐喻或批判现实,当然读者要这么看也没有办法,因为现实确实很复杂,任何作品都可能从中读出对现实的隐喻。我认为人类社会目前的大趋势是越来越进步,基本价值也日益取得更多的共识,所以,现在看来文明是会越来越文明的。
记者:小说中的主人公用善心去应对灾难,然而好意铺就的却只是通往地狱的路。这是你对历史经验的镜鉴结果?就目前来说,你觉得有什么好办法避开这种陷阱吗?
刘慈欣:这个题目对一个写科幻的显然是太大了,但有一个常识性的共识:要想在超级灾难中活下去,首先要以理性为导向。《三体》系列是描写灾难和危机的,这时的社会行为和价值观与现在的太平盛世显然有不同之处。
记者:很多人喜欢大史这个普通人形象。他从来不是捍卫理想的人,他说自己从来没想过仰望星空,因为局里的案子和家里的事儿还不够他操心的呢。你写这个人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刘慈欣:这种人在现实中很常见,我的一两个朋友就有这方面的特征。草根阶层的人们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社会和生活经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超常的直觉和决断能力,只是没有机会在大事件中展示而已。有些东西只能在实际经历中积累,在学校里是学不来的。
记者:《三体1》最接地气,“文革”武斗和外星文明奇异地纠缠在一起。你为什么以文革作为作品背景的契入点?有读者认为,您到了军事部分,似乎有“被革命主义教育灌输的痕迹”。
刘慈欣:在上世纪后半叶的中国,能让一个人对人性彻底绝望的事件就是“文革”了,我真的想不出第二个,所以就那么写了。“被革命主义教育灌输”是一种很低级的说法,根本不值得回应。
记者:你在构建庞杂的符号系统时,经历了怎样一种思维过程?
刘慈欣:这我真的无法描述,只能说科幻小说构思的过程对我来说十分漫长和艰难,其间充满了痛苦和挫折,但也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乐趣。在这个过程中,作废、抛弃的想法与构思比写成的要多得多。至于思维过程,我真的记不清了,这不能作为背后有代笔的证据,哈哈。
记者:你在书里还提到,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在生活中,与人交往中,你会遇到哪些困惑?最初促使你写科幻的动力是什么?
刘慈欣:现在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大家都活得很累,现实的引力或者说阻力无处不在,政治上,经济上,生活上等等,坚持飞扬的脱俗出世的思想方式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与人交往倒没有什么困惑,因为我遵循大部分规则。
写科幻的动力是:我是一个科幻迷,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看得多了,有了很多想法和想象,就想展示给大家,然后就着手写了。
记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协调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也是一门“技术活”,你平时是怎么做到的,能具体说说吗?
刘慈欣:当你意识到不能仅靠科幻生活时,做到这点就很容易了。
草根阶层的人们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社会和生活经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超常的直觉和决断能力。
关于世界
记者:很多人对你的真实生活很好奇,觉得你很神秘。你的工作主要是干什么的?你能够大致描述一下自己的成长吗?
刘慈欣:我在中国电力投资公司所属的发电厂工作,从事火力发电系统中IT方面的工作,很普通的职业,没什么太多可说的。我当下的生活状态还是每天在工作,如果有空就写写科幻。只是随着发电企业的某些变化,现在的工作不像以前那么有规律了,外出很频繁,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都比以前多了。
记者:你最开始写科幻小说是什么时候?最初的读者是哪些人?你是怎样看待读者群的扩大的,他们与最早的读者是同一类人吗?是什么力量在推动这个变化?
刘慈欣:最开始写科幻是在高一,没有读者。对《三体》受到的关注我真的没有预感,确实超过预期。《三体》的读者扩大到科幻圈以外,我想推动这个变化的也是科幻本身的魅力吧。
记者:时隔30年,科幻小说重新登上了人民文学。你觉得科幻小说有可能站到主流之中吗?你与主流文学期刊的合作能持续下去吗?
刘慈欣:应该换个说法:现在文学还有主流吗?主流文学本身已经是一种类型文学了,且相当边缘。我当然希望与文学期刊合作,它们在科幻读者圈外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但既然是文学期刊,人家不可能刊登太多的科幻小说。
记者:下一步,你有什么写作计划,会不会转型纯文学,能否透露一二?
刘慈欣:现在工作比较忙,有许多想法,但还没有计划。至于转型纯文学肯定不可能,我只会写科幻。
现在文学还有主流吗?主流文学本身已经是一种类型文学了,且相当边缘。
(实习编辑:岳金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