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绪晓
方绪晓(以下简称“方”):沈公,您是出版界的元老,三联出版的很多优秀出版物,都是由您牵头编辑的。干了五十多年出版,您一定有很多切身的感受吧!
沈昌文(以下简称“沈”):我的编书之道,现在看来有些过时了。因为我始终坚持我当编辑学徒时老人家们对我的教导:“以文会友”。当编辑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一个障碍是肯不肯“会”。我认识的一些编辑,生平甚少“会”的习惯,一辈子研习某一科目,学科外的同行,甚少交往。他们是求纵深,不求横通。另一类倒是很肯“会友”,却无“文”。在我出“道”之后,一看有成就的同行,会起友来,有善写一纸八行笺的书法,有作诗词应和的雅兴,讲洋话则能英、德、法、俄,说应酬则知进退应对,更遑论专业学科的素养。无奈,我只能在饭桌上逞英雄,把醋溜、红烧等等卖弄得较熟,如斯而已。
方:您不仅是好的出版人,又主编了像《读书》这样的优秀杂志。大家都说,您主编的《读书》是最值得看的,能谈谈你编杂志的体会吗?
沈:我编杂志是半路出家。1951年考进出版社,分配做《新观察》和《翻译通报》等杂志的校对员,远远看着董秋斯、吴国英、戈扬、郁风等长者编出一期期刊物,羡慕得不得了。光阴荏苒,过了将近30年,忽然奉调去编《读书》杂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得偿所愿,开始自己编杂志。
接手编《读书》以后,大吃一惊,原来现在要做的事,需要独立思考,不能只靠“乖”吃饭。虽有众“帅”在位,可以遮荫,但是还得靠自己去思索和操作。职业习惯告诉我要谨慎的选择文章,但我当时想,我们允不允许一些人采取言论上“跪着造反”的形式来为我们这个社会更好地效劳呢?
方:你办《读书》的宗旨是什么?
沈:“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是《读书》杂志一向的宗旨。我当时并不很知道这个宗旨的份量,无非是执行而已。现在来看,思想评论杂志的意义和价值,实在不下于我们后来盖造的那座三联图书大楼。但是,《读书》局面一打开,便面临一个思想性同学术性的矛盾问题。这是时时困扰我的一个难题,必须设法解决好。
方:那您又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
沈:搞思想评论,不得不求助于学问家。因为有了学术底子,思想评论方有深度。有时限于语言环境,更不能不多关涉些学术。但是《读书》究竟不是学术刊物,“学术”这个差使我们没法全都包下来。要同“学术”挂钩,而又不能专门谈学术,比较难,我认为我没有解决好这个矛盾。但我一直觉得,思想性和可读性,应是《读书》杂志始终不渝的目标,也是我对现在《读书》编辑们的一个建议。
发起创办《万象》
方:1996年,您从三联退休,但是感觉你并没有离开你热爱的出版业。
沈:是的,退休后我先自费出国游历了一番,去了美利坚。天天逛纽约,看哥大东亚图书馆等处的中文旧书,纽约市立图书馆等处的俄文旧书。中文旧书主要看上海“孤岛时期”前后若干年的旧书旧刊,因为那些年头我以一个穷得没饭吃的“小赤佬”在上海滩混日子,脑子里有一大堆解不开的谜。看俄文旧书最勤。因为我从1953年后,自以为略识几个俄国字,一向注意苏联出书动向,却从来没见识过那么多旧俄著作。回来之后,颇思有所作为,自然是想把这类些微所得报效我服务了半世纪的单位。
方:那后来您具体做了些什么?
沈:在老同事介绍下,熟悉了辽宁教育出版社以及俞晓群先生。在我的蛊惑下,辽教有意办一个海派杂志:《万象》,把四十年代的海派文化发扬光大。虽然《万象》是我提倡办的,但我没有参与,主要是上海的陆灏同俞晓群的精诚合作,才把这杂志做到了今天这地步。
方:除了这些,您还关注出版界的哪些领域?
沈:我本人比较爱好西学,喜欢做翻译作品。在我任三联总经理的10年里,三联出版最多的是翻译的著作。这些年我主要参与一些港台著作在内地出版的事,如《蔡志忠漫画》、《朱德庸漫画》和《几米绘本》等都是我参与介荐到内地出版的。
编辑要和作者“谈情说爱”
方:您当编辑一辈子,有什么好的编辑经验能给我们说说吗?
沈:经过这么些年的积累和探索,我总结出来20个字:“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
方:这……
沈: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先说“吃喝玩乐”。我现在可算是个美食家啦。老要请作者吃饭,老要研究如何请才能讨得作者的欢心。我们不能张口就要别人的学术研究,或者和人讨论学术问题。我一般会说,最近某某饭馆的菜不错呀!老兄我们聚一聚吧。我喜欢这种以个人身份请人吃饭。“谈情说爱”就是指编辑要“有情有爱”地跟作者建立很好的关系。有了“谈情说爱”,编辑跟作者就有了广泛的情感上的交往、知识上的交往,然后,一定能从作者身上组到最好的稿子。很多好选题都是这么发现的。你不跟作者“谈情说爱”,怎么能听得懂专家讲话?怎么会发现选题线索?
有了和作者在“吃喝玩乐”的时候“谈情说爱”,就能从作者身上“贪污盗窃”到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挖掘他们的无形资产。像钱理群先生,每次吃完饭,他会拉着你谈他最新的成果,你从中能探听出他的研究新成果,然后就可以定出版计划了。
最后两点,是针对自己说的。我多年“贪污盗窃”惯了,一点儿孤独不了。老想着把自己掌握的情报利用起来,出卖给一些同行们,也因此满足了我“吃喝玩乐”的习性。我四处帮闲,不一样的是我现在不用负什么责任。
“坐以待币”就是说我不能陪着钱帮闲,用我的单位需要给我报销应有的费用。
方:听您这么一解释,真是很有道理。但是一个编辑,做事情如果目的性太强,是好事吗?
沈:我比较提倡无序中的有序。“有序”是一种灵魂,是一种指导思想,也可以说是一种导向。可是看起来可以是没序的,否则的话,就很俗了,或者说不讨人喜欢。当然,这是说跟知识分子类的作者打交道是这样。如果张扬得过分的话,好像什么都要“策划”的话,可能到头来什么都策划不出来。
方:您认为编辑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基本素质?
沈:编辑是一门杂学,要有修养,要有各方面的知识,要心里有底气。编辑这个行当,并不比作者的才识低。可是为什么编辑要为它人作嫁衣裳呢?没办法,就是因为编辑的学问是横通,不是竖贯。专家都要认准自己的位置,编辑也是如此。所以说,一个编辑,他不可能对一件事情从头到尾去研究,他没这个时间。编辑应该在自己有精力有时间的时候,多接触多阅读广泛的知识。当然了,除了学习杂学外,一个编辑还要靠他的灵性和悟性来工作。
奉劝年轻人先读有用的书
方:您个人在阅读上有什么偏好么?您读书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提高编辑素质?
沈:我比较偏好西学。在这方面比较影响我的是李慎之老先生。李慎之有一句话我非常赞成,他说,中国要现代化,仅靠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可能的。读古书越读越沉闷,读现代的书,读外国的书能够开阔视野。
我是做编辑的,读书的第一目的当然是为了提高专业素质,多了解动向,多浏览。第二个目的是发现好的作家和稿件,从而利于选题策划。第三个目才是怡情养性。
方:能给我们年轻的读书人提点忠告吗?
沈:根据我的人生经验,我总是奉劝年轻人先读有用的书,读不过来的话,总得知道天下有这么本书,到时候可以查。有闲的时候,再读怡情养性的书。我不知道怎么地,在读书问题上,至今忘不了那句据说是反动的话:“急用先学”。
方:您本人有自己写书的打算吗?记得不久前您在《南方周末》开了一个书商闲话的专栏,后来怎么不写啦!
沈:我只写一些鸡零狗碎的文章,没写过书。《南方周末》的专栏是以前写的一些文章,后来因为出国呆了一阵,回来后就没再继续。我自己写的鸡零狗碎的文章统称为:《阁楼人语》。以后可能会找个机会出版。
(编辑: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