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中国网络文学改编电视剧继续探索属于自身领域的叙事风潮,将绚丽多彩的文字想象融入视觉的盛宴。从古装玄幻到现代都市,多元的素材搭配多样的视角,这一年作品纷至沓来,各具特色。在文学与影视的交汇之处,我们看到了创新与经典的碰撞、情感与理性的较量。视觉媒体时代下,网络文学如何在传承与创新中发展?电视剧如何与时俱进,把握网络文学的精髓?年终盘点既是对网络文学作品的总结,更是对未来网络文学电视剧改编方向的思索与感悟。
现代现实题材:破圈与落空
整体来看,今年现实题材的都市剧无疑是破圈成功的,但如果从口碑和反馈来看,破圈成功不代表成功破圈。在优秀的职业影视剧中,我们可以沉浸式地借由角色之眼目睹行业运转的基本规律,并随着剧情游走于以职业为中心延伸出的社会空间,这种体验既包含了现实性,也包含了知识性,甚至在这两者的基础上颇有教育性。
纵观今年的现实都市题材改编剧,我们不难看出创作者对艺术理想的追求,既有对职业剧的深耕细作,也有立足于不同职业的多样化尝试。精彩之余着实有不少遗憾,从不够真实到脱离现实,从职业细节到职业图景,今年的网文改编电视剧市场很难说给出了足够让观众“喜闻乐见”的作品,都市职业剧外壳下该讨论怎样的现实,无疑需要创作者们持续思考。
当代网文改编剧对职业群像有了更丰富的呈现,编剧对职业嗅觉无疑是敏锐的。改编自《一座城,在等你》(玖月晞)的现代情感剧《我的人间烟火》展现出的消防队员形象,既包含了作为主角的宋焰,也包含了整个消防小队构成的消防员群像,其中不乏专业的消防救火场景和职业守则展示。与此同时,这部剧备受争议之处恰恰也是消防员身份而产生的诸多细节上的瑕疵,无论是以灭火器为“浪漫爱”道具的细节,还是消防员职业标签下男主性格的刻板化处理,都使这部破圈之作在真实性和职业性上构成了双重失落。同样,年底播出的改编自《错撩》(翘摇)的都市言情剧《以爱为营》在女主职业塑造上也颇具争议,在越来越多的都市职业者将恋爱与工作分开的现实语境下,《以爱为营》中的女主角作为一位财经女记者,不断以性别话语代替专业话语,构成了一场与大众情感相悖的“逆流”,郑书意不断将恋爱与工作糅合,让职业剧专业性消解的同时也让观众难以从中找到角色在职场上的高光,更难以与主角共情。职业剧特有的魅力在于读者对于现实职业人生的好奇,好奇之下产生的代入感与共情让职业题材的电视剧具有重要且独特的价值。改编自吉祥夜同名小说的《听说你喜欢我》、改编自《只因暮色难寻》(御井烹香)的《暮色心约》、改编自耳东兔子同名小说的《三分野》虽然以多元化的职业人设作为剧作的重要标签,然而落到情节上,主线依然是男女主相恋过程你来我往的详尽展现。种种出圈与不出圈的作品,让我们不免担心都市职业剧的叙事重点是否过于偏颇,重情之外的职业之“理”显然更需要当代文艺去书写。
浪潮之下,改编自柳翠虎同名小说的《装腔启示录》显示出其可贵之处。《装腔启示录》中的男女角色通过足够真实的细节还原了当代都市白领对于“装腔”的信仰,也刻画出都市男女“装腔”之下的疲惫与不忿。剧中借用主角之口说出“烧仓房”的比喻,提出了对于职场权力、性别权力结构的质疑,更是让整部剧有了高光时刻。《装腔启示录》虽然依旧以“爱情”作为疲惫都市心灵的阿司匹林,但证明了这样的编剧思路的确可行:与其编织脱离大众共情范畴的粉色泡泡,不如戳破幻象直面残酷真实,哪怕面对真实,影视剧给出的仅仅是一句或几次叩问,也比预设和虚设的回答更胜一筹。
古装玄幻题材:创新与架空
古装类题材作为网文改编的重要类型,无论是仙侠玄幻剧还是古装偶像剧,2023年的改编作品都在去年热门作品的基础上尝试新的突破。2022年《苍兰诀》的成功,点燃了观众对宏大背景下身份反差的人物之间相互拯救故事的共情,今年多部作品延续仙侠玄幻题材“爱一人”与“爱苍生”的矛盾冲突,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构建的经典轮回情节模式的基础上,进一步精品化制作。改编自藤萝为枝小说《黑月光拿稳BE剧本》的《长月烬明》在数据层面无疑是成功的,故事的结构以神女对于魔神的拯救为主轴,主角团在三界轮回中开启多个身份副本,女主背负灭族之恨穿越时空,不惜克服万难以爱拯救苍生,达成这一目标所依托的方式是以爱感化“魔神”男主,以私情的完满促成天下的太平。这样的剧作结构无疑极富野心且荡气回肠,然而其中情感的转化是否自然?情节承接是否合理?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相较于强调灭世与救世的《长月烬明》,改编自九鹭非香同名小说的《护心》对宏大叙事的追求相对较弱,设定也从男女主皆为“神魔”强者,变为肉身皆有缺陷,需要互相补足、共同成长的“弱者”设定。从双强到双弱,新设定下人物的成长弧光与情感变化双线并进,结局“舍一人”而“救苍生”的选择,不失为一种更具现实意义的处理。
另一方面,网络文学改编的周期长短不一。2023年的改编作品中,《一时冲动,七世不祥》(九鹭非香)、《尘缘》(烟雨江南)等是10年前的网文,《重紫》(蜀客)原作完结的时间也与《花千骨》相近,能否把握好经典旧文内涵的华点,并使其适应于当下的电视剧形式,是当下改编剧面临的挑战。《七时吉祥》的改编将原著的重点分散,试图在仙侠“无限流”之外构建更宏大的“阴谋与爱情”。在原著中,“七世轮回”的副本相对简单,包含着丰富的日常,也因为这些日常点滴的累积推动着主角的情感发展,让永生不死的“仙”逐渐体会到凡人凡心之“爱”。在电视剧的改编下,历情劫的天仙配故事增加了更多的“阴谋”与“悬疑”,循环的恋爱副本被万年前的仙界阴谋所笼罩,结局看似完满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也随之变得不确定起来。《重紫》的改编思路与《七时吉祥》相反,贴近原著师徒恋的同时,不断强化这一设定下男女主的行为模式:师父强大而包容,徒弟愚笨但率直,本应充满禁忌的设定被弱化为男强女弱的甜宠模式,伴随着突然转折下的“生虐”,时隔数年唤起观众对于《花千骨》的记忆,也让观众很难再次接受这一没有进步的玄幻恋爱观。《星落凝成糖》改编自一度君华的同名小说,将“错嫁”故事旧瓶装新酒,单纯讲好性格迥异人物的恋爱故事不失为一种深耕方法,利用喜剧元素消解仙侠叙事中的宏大悲情,反而使得叙事在反差中见出新鲜感。
仙侠电视剧被视为网络文学尤其是女频小说的重要成果,纵观今年的仙侠玄幻改编,“仙”的奇观也许通过不同妆发、特效的加持,力图避免同质化,然而当真的“心系天下”的“侠”之义难以落到实处,对超凡者的想象脱离不了“恋爱”范畴,仙人神魔的世界被架空的同时,“恋爱”故事本身也会越来越重复乏味,纵有奇观美学上的成功与东方画韵下的境界构筑,但故事本身的新意和伦理上的新思,也许是古风仙侠玄幻未来更应该重视的方向。
2023年的古装偶像剧虽然逃不开经典套路和故事模型的“影响的焦虑”,形式上的新变无疑是丰富的。刻画古代日常生活方式更加游戏化的《田耕纪》,更加大胆地将男女恋爱与战争权谋结合的《长风渡》《乐游原》,更加丰富多元的人设背景的《宁安如梦》《为有暗香来》……这些创新都使得今年的古装偶像剧在以“谋爱”为中心外,展示出更多私情外的思考。改编自《重生小地主》(弱颜)的《田耕纪》一次性将网络文学中的“种田”和“游戏”元素吸收进电视剧,无疑形式上探索了一大步。编导的野心也没有流于形式。哪怕游戏化的“种田”进入故事,男主和各大亲戚角色都被设置为NPC,《田耕纪》中的宅斗故事依然充满了现实的沉重感,以至于让抱有“爽感”期待的观众对此感到疲惫。而在女主角的形象塑造上,试图调和现代玩家和封建儿女的道德观念的尝试,反将女主推入了不够自洽的“圣母”境地。改编自墨书白同名小说的《长风渡》对于“先婚后爱”的创新体现在整部剧的叙事视野从家宅走向了家国,将商贾联姻后的男女主成长历程与家国动荡的背景紧紧联系,让初期作为纨绔子弟的男主和唯诺彷徨的女主经历成长,最终投入宏伟的家国叙事,剧作立意是高远的,但最终呈现是否体现了男女主成长中的真实性,而非强行推进的儿戏,就交由观众判断了。改编自匪我思存的同名小说《乐游原》同样也是将双强男女主投入战争背景的权谋场中,势均力敌的男女主在乱世斗智斗勇,最终驰骋乐游原的景象构成了原著作者匪我思存向粉丝所保证的圆满结局。《乐游原》展现出的龙凤斗无疑满足了观众对于棋逢对手式爱情的想象,只是这样的对手戏虽美却旧,俊男美女、文武兼备,过多熟悉的情节之下依旧少了为之一振的锋芒。
女性叙事:怠情与过时
2023年的网文改编电视剧和原创IP电视剧相比,剧作的女性向偏好明显,无论是以恋爱救赎为核心的仙侠玄幻剧,还是以恋爱加职场为主线的都市现代剧,从作品宣发到主题定位,都显示出对于女性成长的高度关注。追根溯源,这与晋江、豆瓣等网站作为网文改编的头部阵地有关,也与当代电视剧市场在宣发中对流量密码的把握,尤其是与女性话题相关的流量密码的把握密切相关。然而,这样的“殷勤”是否真的产生了优秀的女性叙事,在流量密码的牵引下,国产IP改编剧离真正的群众喜闻乐见还差多远,我们不妨从当下作品的女性叙事中略窥一二。
改编自《坤宁》(时镜)的《宁安如梦》和改编自《洗铅华》(七月荔)的《为有暗香来》除了都是女主“重生”后的一女三男模式,“撞车”之处还在于恶女重生后的成长状态。在这两部剧中,《甄嬛传》中尚被肯定的无爱战神精神,在重生的起点处被打倒,换来第二次人生的女主们,人生主题纷纷从舍我其谁的气势变为不矜不伐的保全,虽然两部剧中的权谋与悬疑因素占比不少,细究其女性的行动轨迹,似乎并非越来越解放,而是越发如履薄冰。另一方面,《我的人间烟火》中的伪骨科叙事作为今年出圈的情节之一,让这部剧首次被关注,之后改编自竹已同名小说的《偷偷藏不住》似乎也在原著的基础上发展了相似的甜宠配置,如何有深度地表达亲密关系中“陪伴”与“成长”的主题,显然是现代恋爱剧需要深刻思考的问题。“伪骨科”仿佛一剂速效药,足够温暖亲昵的同时又因为淡淡的距离感不至于肉麻,这样的处理作为配菜也许尚可,作为主线则难免显出故事创作上的怠惰与过时。
刻画更熟龄女性生活困境的都市情感剧《好事成双》改编自《双喜》(郎朗),难免让人想到《我的前半生》,两部剧都是全职妈妈再就业:正如罗子君在闺蜜和闺蜜前男友的帮助下开始人生第二春,林双也在联合江喜后接受青梅竹马顾许的帮助再度振作。且不说如此两女一男的三角关系从现实伦理层面有怎样的虚幻性,稍稍细想便会发现,女性的成长依然没有脱离外在金手指的点化,女性自身内在的驱力始终没有具象成为匹配其独立主体性的能力,因而结局再圆满、噱头再轰动,似乎都只是为真实的困境提供了一个虚假回答。
今年改编自李薄茧同名短篇小说的《九义人》也许给出了一个现实主义精神与拟古文本有机结合下颇有新意的案例,“致敬林奕含”的立意让《九义人》从内核层面便有了足够坚实的文学超越性支撑,合格的群像塑造和颇为无奈的结局更是让剧作虽是讲古、却与当下的女性处境有了现实性的共振。《九义人》当然不够完美,但其艺术层面的探索却为网文改编剧的市场提供了新的方向。
(作者系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讲师,北京大学当代文学博士)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