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内耗”是2022年互联网的热词。在此之前,它被用于描述一种情绪状态:大脑思维过度活跃导致注意力、记忆力、自控力等心理资源无谓消耗,自我身心内部时时刻刻在战斗,严重时可能导致心理抑郁、焦虑症和躁郁症。“精神内耗”有一定的心理学成因,例如高敏感人格、“过剩意识”往往会导致人时刻处于内耗之中。但在2022年以来一跃成为社会大众所熟知的网络热词,离不开青年亚文化在社交聊天、网络互动和视频媒介中对这类话语的玩梗,一些短视频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互联网热词的狂欢化。
从近一两年来的网络热词来看,青年亚文化集中于以言语实验、造梗狂欢、戏谑反讽的方式在话语层面凸显自身的存在感,以语言的狂欢在虚拟网络空间中释放情绪价值,重申一种存在的合法性。细究以“精神内耗”为代表的社会热词,既能够洞见一代青年人内在的精神症候问题,也能从他们所身处的社会语境洞悉青年文学创作的精神隐秘、美学偏好与价值追求。
数字时代的信息疲劳综合征
精神内耗是人在数字化时代的神经危机。它近似神经官能症,但并非器官机能病变或者心因性障碍,更多的是因神经过度活跃导致的“梗阻病”。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有一个论断,即从疾病史的角度来看,21世纪并非由细菌或者病毒主导,而是由神经元主导。人类历史上由细菌、病毒入侵导致的免疫性疾病正在逐步被精神疾病取代。人类正在从“传染病”时代走向神经系统的“梗阻病”“肥胖症”时代。
1996年,英国心理学家大卫·刘易斯提出了“信息疲劳综合征”(IFS)的概念,这是一种由过量信息引发的心理疾病,其主要症状包括无法集中注意力、频繁焦虑、分析能力的瘫痪、抑郁等。尼采曾在《查拉图斯特拉斯如是说》中曾写道:“你们,热爱快速、新颖和异常的你们全体……你们的勤勉乃是逃避……你们在你们的内里没有足够的充实的内容去等待——甚至也无法偷懒!”当代人正是在这种“快速、新颖、异常”的信息刺激下,使自身不断处于大脑过度活跃的、反反复复的“刺激—反应”状态中。
思维过度活跃是“精神内耗”的表征,也是精神衰竭的前兆。意大利媒介理论家贝拉迪观察到,人类为了应付日常生活中高速海量的信息流,不得不反复调试自身以重新架构感知与知觉系统,神经系统遭受痉挛,大脑严重超负荷运转,人类有限的注意力、心理能量与敏感度遭受着信息的残酷剥夺和耗竭。他继而形象地指出,当科技网络在速度与形式上腾空跃起时,人类仍然被困于一个需要基本代谢的碳水化合物肉体,并没有在心理和生理上与虚拟现实世界同步,没有在接受速度与接受能力上与时俱进。因此,主体只能以躯体的“瘫痪”应对超高信息流的“电击”,但思维的负荷、精神的压力仍然得不到有效的释放。
“正是在赤裸的、极为易逝的生活刺激下,人类变得过度活跃,以歇斯底里的状态投入工作和生产。”数字时代的人正面临新的社会结构的“神经剥削”,生命作为一种极为复杂的现象,被简化成了一种单一的生命效能。
人,还是“数字化蜂群”
福柯规训社会的理论对人与社会权力结构的洞察至今意味深长。然而,部分哲学家、社会学家已经观察和捕捉到互联网时代社会结构的嬗变。韩炳哲认为人正在被新的某种结构性力量所“驯服”——那就是数字时代庞大的信息脉冲、互联网枷锁以及数字幽灵。被数字幽灵所围困的主体是“数字人”,他们被规训得能对信息的发送与接受进行瞬间反应,他们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一个个数字化的(蜂)群,是物理性的汇集而非心灵、情感与精神上的凝聚,是没有灵魂和思想、没有内向性的散状群体。构成这种“数字人”的大部分正是那些独自坐在电脑前、与世隔绝、隐蔽而分散的青年。原子化的青年、没有灵魂与思想的“数字人”、倦怠而疲惫的“精神内耗”,这些表述形象地揭示出了互联网时代一部分青年的主体状况和精神特征,不少科幻作品就塑造出这种数字人,思考人的异化与人的主体性问题。
无论是东西方古典哲学亦或现代发展心理学理论都曾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自发地行动,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成就自身。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开篇就说:“我打算用‘积极生活’的术语来指示三种根本性的人类活动:劳动、工作和行动。”诸如此类许多观点曾像冲锋号角一样召唤青年人以勤勉的自律、加倍的刻苦去改造世界、完善自我。然而有一种可能是,人越来越无法作为自身完全的主体去劳动、工作和行动,不得不受困于互联网的控制,以及它对人的肉体、心灵、精神世界无孔不入的入侵。
人的内部系统遭遇一种过剩、饱和而带来的暴力,而人面对自身所在的外部,则是社会加速内卷化所带来的晕眩和窒息。“内卷化”最早出自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里夫的·格尔茨的社会学著作《农业的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为稻作农业生产模式的社会学术语,后被用来泛指过度竞争的社会现象。面对内卷,“积极废人”“躺平”等社会热词应运而生。然而,不少研究者已经指出,这些热词背后代表的是一种“抵抗式和解”态度,是数字化时代中青年群体以话语创造、意义争夺为主要方式的温和式反抗。
“抵抗式和解”“温和式反抗”昭示了青年人在社会权力结构更迭中的某种处境。如同批评家刘大先在《青年写作的整体语境问题》一文中梳理和强调的,“青年”作为一种现代性话语,源自于现代社会尤其是工业革命和科学理性对古典时代农牧积累型经验的扬弃。如今,启蒙运动以来文化与社会意义上的“青年”正被生物学意义上的青春取代,而青年亚文化无法再充当观念的先锋、美学的前卫和思想的先行者与变革者。当代青年身处被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所主宰的碎片时代,青年文化的亚文化形态被放大,蕴藏着的能量流转到文化生产消费领域,于是,青年们不仅仅参与着盛大的消费狂欢,同时在以词语再造、戏谑、反讽和狂欢的方式在话语层面上释放自己的精神能量。
文化代餐、速读文学源自扁平化的审美趋势
从媒介的历史演变角度看,机械时代人类完成了身体在空间范围内的延伸,在电力时代,人的中枢系统得到延伸,而在互联网时代,人的大脑和肢体系统都能通过数码电流得到延伸。人在赛博化的同时也被媒介深刻改造,而青年往往身处媒介对人的改造的前沿阵地。这不仅是青年个体的精神状况,也构成某种整体性的青年文化隐喻。
当人生活于这样一种处境中,对文化代餐的渴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三分钟带你读完《百年孤独》”“十分钟读完四大名著”“XX简史”“深度解读三体宇宙”,以及层出不穷的“小帅和小美”短视频解说。要快要简练,要三言两语概括情节的一波三折,还要提供情感的沉浸和虚拟化饕餮后的满足感。造成这类扁平快的“速读文学”大行其道的原因当然是复杂和多层面的,但从主体精神状态来看,人的神经敏感性、心灵感受力、思想的深度被迫处于高强度运转的状态中,人理解事物的方式就会趋向简单化,对复杂、多义、含混的文学艺术有本能的拒绝心理。文学艺术方式随之发生变化,意义世界与审美世界无法建构和附着于扁平化的“人”上。有翻译家和评论家观察到,近几年来在全球范围内的青春、奇幻、网络和科幻文学作品,具有扁平化、简单化和同质化的趋势,这些作品在经过机器翻译转化后,几乎看不出国族背景与地区文化差别。
在这样一种青年文化语境中重新透视当代中国的青年创作,可以发现,无论是对日常生活的重新注目凝视,还是对处于婚姻、家庭、性别、社会关系之中的人的处境的洞察,抑或对中国古典叙事资源的活化利用,又或者在网络与科幻等类型文学中恢复人在启蒙时代的完整性,青年文学必须要作为一种行动意义上的文学,以主体的文学实践全面恢复人的感知觉系统,恢复人之为人的感受力、心灵力量和艺术表达力。在青年亚文化语境中理解青年创作,可以在小说、诗歌等文本的内外,赋予作品更多文化层面的意义和价值,而这,应当成为未来理解青年文学创作的一种应有视阈。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