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重读最多的作品就是《静静的顿河》。这是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140万字。140万不是个小数目。阅读经常像赶路,你会希望它早一点结束。但我读得极为享受,每次重读都兴趣盎然,都有新的所得。它的漫长让我饱尝阅读的富足。与20年前的第一次阅读相比,当初诟病它的农夫一样传统、老实乃至笨拙的写作方式,今天全成了它的优点。我为人物和情节恪尽职守、不卑不亢地沉默着前行心生敬意,我被沉默的故事所具有的情感、思想和艺术的力量所打动。
何为沉默的故事?所有的小说都要讲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讲出来的,以声音、以文字的方式,那么,谈何沉默?
我所谓的沉默的故事,是指在写作和讲述的过程中,尽量悬置作家个人过于明确的价值判断。不做判断不代表没有立场,而是要将立场和判断像盐溶于水一样,有机地融入到小说的血肉中。
小说家多多少少都有一个“思想”的焦虑。你是个有学问的、有思想的人,还是仅仅作为一个会讲故事的说书匠?小说要对历史、现实和未来发言,如果不作清晰的判断,是否可以称其为“发言”?小说家如何才能与思想、灵魂、深刻、洞明、担当等宏大的词汇建立联系?小说与散文与论文的界限究竟在哪里?这是很多小说家,甚至写作多年的小说家都会像紧箍咒一样不时萦绕脑际的问题。我也不例外。
但是这几年,我越来越厌倦写和读那些貌似高深、犀利,满篇名言警句,一张嘴就满口大金牙的小说。当年为之上头入心的那些作品,多年后重读,经常发现其议论之幼稚、抒情之空洞、判断之不及物,也发现它们的浮华、喧嚣与大而无当。阅读的过程中时不时要出戏。当然,我不会因此彻底否定那些作品,而是发现它们有强烈的“过时感”。那么,是否所有“过去了的作品”都会有过时感?当然不是,恰恰是那些当年觉得笨拙的、老实的、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地讲故事的作品,比如《静静的顿河》,让我有强烈的入戏感和现实感,让我感觉到小说的元气淋漓,同时对小说可能具有的细腻、浑成和摧枯拉朽的力量感到震惊。
何以如此?一者,正如美国作家辛格引用其兄的那句话:看法总会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二者,小说的力量归根结底来自故事内部,来自故事中形象的那一部分,而非外挂的抽象出来的判断。
故事的思想性和深刻程度来自故事的复杂性和多义性,来自它是否有足够充分的阐释空间。同样,小说家的思想深度,也并非直接来自他的学识、修养、逻辑思维能力和判断力,而是来自他的学识、修养,逻辑思维能力和判断力辅佐下的敏感、直觉、对复杂人性的宽阔理解、对含混和歧义丛生的情境的准确把握与表达。所以,作为深刻个体的作家,未必能写出丰富、复杂、深刻的作品,而那些似乎不那么符合深刻的诸般指标的作家,往往写出了有足够概括力的宽阔博大的作品。
小说的丰富、复杂和深刻建立在它的多解性上。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就是一部伟大的戏剧,莎士比亚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如果一千个读者只有一个、十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就是一部平庸的作品,莎士比亚也就是一个平庸的作家,在今天将无人知晓。
《哈姆雷特》的丰富、复杂和深刻,正是建立在莎士比亚悬置了自己的判断、最大限度地让人物自由言行的基础上。人物出场,形象地展示自己和生活,观众和读者见仁见智,由此形成自己的判断。一旦作者站到前台,代替人物和语境作出判断,观众和读者就会受到单一化引导,对作品形成狭窄和单一的理解。再高明和深刻的作者,你也只能提供有限的见解,而一部丰富、复杂、充满多解性的作品就像一个房间,仅有一扇门、一扇窗户不足以连通广阔的世界,它要亮亮堂堂,必须凡墙都是门。
写作经年,我们一定深谙各种花拳绣腿,也掌握了众多圆熟有效的技巧,知道在哪个环节用力可以更出彩更讨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当然很好,技不压身,但失了分寸,技可能要坏事。我们太聪明了,太知道怎样讲故事才能金光闪闪、夺人耳目;我们一不留心就忘了老老实实干活儿,一不小心就会想抄近道、抖机灵,露出满嘴的大金牙。我们等不及人物张口,迫不及待要替他们说。把中心思想说出来,把段落大意说出来,把微言大义说出来,把自认为微妙的、高明的、得意的那些东西像小商贩的杂货一样摆出来。我们唯恐读者听不见、看不到、理解不了,环佩叮当,我们把所有值钱的首饰都挂在身上。我们一不留心就会把自己当成那个最聪明的人,像传经布道一样写小说。
我们写着写着就沉不住气。
我经常会在自己的小说中,尤其长篇小说里,看见某一瞬间闪过的自己那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脸。刚开始写作那会儿,我误以为这是才华,现在知道了,那是缺陷,是短板,是我自己做了自己的敌人。好的小说不应该只有作者一个人的声音。它应该是复调的,众生喧哗的,是人物在相互辩诘,把问题往深入处掘进,而不是作者一声令下,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人物只充当牵线木偶。
道理说起来很简单,小说家们都懂。但做起来着实不易。我们能克制自己发言的欲望吗?我们沉得住气吗?我们有平常心吗?就算我们克制得住自己、沉得住气,也有了平常心,我们是否有足够的细节落实能力,把所有高深的道理充分地形象化、细节化、故事化?我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在大河里游泳,一群小伙伴一个猛子扎到深水里,脚尽量探到河床,踩着水往前走。游戏规则是不能露头。走几步还好,走十几步也没问题,30步50步之后,我们就开始自然上浮。每个人都必须跟自己的浮力作斗争。我们要能憋得住气,还得掌握继续下潜和快速前行的技能,否则你就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浮出水面的人。好作家,就是要力争成为最后一个浮出水面的人;好的小说,就是在水下亦可安稳致远的一次次潜行。
回到《静静的顿河》。重读两遍之后,只要一有空,我依然会拿起来,风吹哪页读哪页;或者听,我下载了小说的音频,散步的时候戴上耳麦,随机点开一节,声音一起,就能迅速地进入小说的情境。不是我专注,而是源于“原生态”的故事具有的非凡格局、境界和魅力。铅华洗尽,肖洛霍夫就那么诚恳、质朴、从容、自然、平常心地娓娓道来,这个“沉默着的”故事便具有了巨大的力量。它也让我感受到了小说这个文体,以及作为小说家的尊严。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