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言:“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的,她是变成女人的。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同样,母亲也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女性身份与母亲身份的重构,是新文化运动伊始延续百年的重要话题,在当下社会依旧具有价值与活力。本期转载的中篇小说《北方密码》也在延续和丰富这一论题,作品以女儿“我”的视角,讲述了“我”与母亲李向南,以及母亲与外婆间的冲突与和解,通过三代女性,探讨了母亲身份与女性身份的矛盾割裂,及其引致的代际表达的错位与“弃儿”问题。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关于母爱,张爱玲是这样表述的。“自我牺牲”是母亲的本能,而追求女性自身价值也是一种理性的抉择,似乎无可厚非。李向南在生下女儿后,将“我”留在了最初的家中,几乎不管不问。对于李向南而言,无家可居成为燃眉之急,自我生存压倒了“自我牺牲”。将“我”留给奶奶,或许是更为理性的选择。李向南对“我”弃养式的安置一定程度上斩断了母女间的情感牵连,进而有了“我”对母亲的咆哮:“所有的雌性动物都无条件地爱自己下的崽,只有你不同,你不爱我。”这种对“贤妻良母”式的母亲形象的放逐,在姚鄂梅笔下时常出现。《围猎现场》中母亲因为嫌弃女儿智商低下,将女儿丢给了舅舅;《桃之夭夭》里,“我”也被母亲扔给了姑姑。对于男性而言,做父亲和做男人没有太大冲突,事业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父亲的成功,父亲是一种榜样、一个形象、一串符码的存在。但女性和母亲却是两条轨道,女性意识的觉醒要求女性去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追求事业的成功,这个核心是自我、自由的追求。但母亲的核心是自我牺牲与责任,于是很多女性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选择了做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后,才意识到两者的断裂和矛盾。李向南在无法兼顾两者之时,选择了先追求自我的生存与生活。
母亲身份与女性主体身份构成了天平的两端,作家在这两边不断寻找平衡的砝码。如果说《北方密码》是女性主体身份压倒了母亲身份,那么《桃之夭夭》中则是母亲身份的无限放大,女性主体卑微到了尘埃里。姑姑为了儿子可以切断手指,甚至出卖子宫,替他人生孩子赚钱。姚鄂梅在《桃之夭夭》中将女性的苦痛进行了可视化呈现,姑姑每受一次伤,伤口处便会有桃胶式的痕迹出现。而“我”作为姑姑家庭的旁观者,发出了对这种自我牺牲的质疑:“一个女人生下孩子后,真的要把自己化成泥土去当他的肥料吗?”最后儿子的死亡,姑父的中风,似乎给出了答案。无论是《北方密码》还是《桃之夭夭》,姚鄂梅都在探寻代际间母爱的表达方式,《北方密码》中女儿认为母亲不爱自己;《桃之夭夭》里儿子同样不认可母亲的爱,认为母亲是没有尊严地活着。《恋爱中的树懒》中母亲更是以爱之名控制女儿,导致女儿自杀。一方面,这是代际之间表达的错位,由于母亲与女儿所处环境,以及个体生命经验的不同,母亲往往将她们认为的“好”加诸于儿女身上。另一方面,当母亲自我价值难以实现之时,便通过“母亲”身份将未完成的自我实现下沉到子女身上,“李向南”这个名字就是其母亲未竟的梦想的代名词,女儿成为她自我实现的工具。
这种代际表达的错位,不仅是爱的无法理解,还有母女之间的同性嫉妒,同性嫉妒的书写也常见于女性作家笔下。《北方密码》里“我”嫉妒母亲比我过得好,夫妻之间更为和谐。还有王安忆《长恨歌》里母女对才貌的攀比,张爱玲《金锁记》中七巧对长安爱情的嫉妒与破坏等等。这种母女间的嫉妒,或许来源于更深层的成为弱势者的恐惧,李向南总是处于被“限期搬走”的弱势者地位,被女儿视为“不想成为的人”,并时时恐惧自己步母亲后尘。母女之间的理解链条因为男性文化的规训而中断,母亲比“我”过得更好的事实,进一步导致了母女关系的恶化。
女性身份的割裂,除了导致代际矛盾与表达的错位外,也进一步引致了“弃儿”问题的产生。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萧红就写下了更为惨绝的短篇《弃儿》:“墙壁这边地板上倒着妈妈的身体。那边的孩子在哭着妈妈,只隔一道墙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母亲在孩子与事业间选择了后者,永久地抛弃了孩子。四十年代,张爱玲的“弃儿”心理成为她一生都无法疗愈的创伤,因此“恶母”形象时时出现在她的文本中。“弃儿”问题草蛇灰线地隐现在百年来女性觉醒与身份矛盾的历史中。《北方密码》里,“我”是无父无母的成长:“我现在真正体会到我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我看起来似乎有妈妈,但她并不仅仅是我的妈妈……我也没有爸爸……我们就像一对年龄有点悬殊的兄妹,奶奶就是我们的妈妈。”在姚鄂梅的书写中,男性往往是软弱无力的,也由此将男性排除在外,集中于母女之间的探讨。自卑、孤绝与被抛弃感成为女儿童年的底色,继而对自我产生怀疑与厌恶,甚至自杀未遂。姚鄂梅以孩童视角,书写了黑暗的“弃儿”世界。和《桃之夭夭》一样,“我”额头上的“一片乌云”是心灵痛苦与“弃儿创伤”在身体上的铭写。“我”逃离“弃儿”状态的方式,便是去除“乌云”,隐藏“北方密码”——剥离过去身份,以新的面貌重生。而虚浮的平和背后,是“我”对母亲深埋在心的恨意,母女之间的相互折磨。
也正是因为“我”对母亲的恨,导致了“我”“无意识”中将母亲推下西湖。由于愧疚,“我”开始了对母亲的“寻找”,回到了母亲的“北方”。在这里,“我”理解了“母爱”,寻找母亲的过程也是寻找自我的过程。“北方密码”是外婆放在母亲床上的那九十一双没卖出去的鞋,是外婆在远方对母亲的爱。外婆用母亲看不到的方式爱着母亲,母亲也以“我”不理解的方式支持着“我”。“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生存的尊严,母亲和女儿作为人亦同样平等,延续了几千年母爱的无常牺牲,已是一个古老的概念,牺牲意味着死亡,而死亡只能带来虚无却无法创造幸福。”(张抗抗《情爱画廊》)或许是因为人性的悲悯,或许是作家自身对“母亲”的理解,姚鄂梅最后用虚幻性的方式达到了母女之间的和解。作家通过对不同的母女关系的书写,试图寻找到让天平平衡的方式。《桃之夭夭》里阳阳车祸身亡,《恋爱中的树懒》里女儿与母亲的先后离世,《北方密码》中母亲的死亡等等,似乎都以死亡的疼痛为契机,才能让已然失衡的天平得以重新校正。小说中的死亡给现实以震慑,让人反思现实中达到平衡的可能——或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女儿意识到母亲成为母亲之前,是女性主体。母亲认识到女儿成为女儿之时,同样也是独立的人。以此为基点,才有可能在羁绊中以善意为底,先成为自己,再成为母亲。荡开一笔,母亲与女性身份的平衡,离不开男性的理解与支持。毕竟,有些好,妈妈做得到,但世上不该只有妈妈好。
“母亲向女儿,女儿向母亲,相互告诉对方,‘我不是你’。我们只能从这里开始。”(上野千鹤子《厌女》)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