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日本古代的最后一个历史时代,平安时代(794~1192年)横跨了日本史中的古代与中世。伴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变迁,这一时代的文学大放光彩;尤其是国风文化的形成与假名文字的发展,让以紫式部与清少纳言为代表的宫廷女流文学家崭露头角,她们在随笔文学、物语文学、和歌文学、日记文学等各领域大展身手,最终迎来了空前绝后的全盛期。近日出版的“日本古典女性日记”系列,以平安时代由女性作家提笔创作的日记文学为主题,选取了《蜻蛉日记》(954~975)、《和泉式部日记》(1008)、《紫式部日记》(1010)与《更级日记》(1020-1059)这四部作品。
日记的诞生,同日本古代律令制的成立与发展密切相关,最初只是朝廷事务的记录,称不上文学作品。直到平安时代,纪贯之(平安前期的歌人)以《土佐日记》(934)一书为日记注入了文学性。纪贯之自身虽为男性,但他却从女性的视点出发,以女性的口吻叙述了自己在55日返京之旅间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此后的女流日记文学开辟了新的文体与形式。
例如,藤原道纲母的《蜻蛉日记》就是在《土佐日记》之后约20年开始书写的,记载了她长达20年的生活与情感。这位女性歌人虽有约36首作品收录于敕撰和歌集(日本平安时代至室町时代期间,天皇或太上天皇敕命编撰的和歌集),对后世的女性文学产生巨大影响(其中包括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但她本人的姓名与出生年月却不详;世人只知她是藤原伦宁之女,藤原兼家之妻、藤原道纲之母,甚至连她流传后世的作品署名都只余她的母职身份,让人不禁为当时女性的境遇哀叹。
《和泉式部日记》的作者和泉式部也同样没能留下自己真正的姓名,“和泉式部”一名是由其丈夫和父亲的官职“和泉守”与“式部大丞”拼凑而成的。虽然和泉式部的出身并不高贵,但她的才华与美貌依然吸引了不少男子登门拜访,以风流与多情著称。同丈夫分居后,她不顾周遭反对,甚至不惜和亲生父亲断绝关系,也要与为尊亲王相恋。在为尊亲王英年早逝后,她又与敦道亲王坠入了情网,并用《和泉式部日记》记录这段浓烈炽热的爱恋。二人围绕“手枕之袖”展开的一系列对歌缠绵又情深,其中,和泉式部的那首“辗转反侧无眠夜,相思泪落手袖霜,晨起探看素素白”尤为动人——用情至深的女子因思念而彻夜未眠,天亮了才恍然发现,落在手枕之袖上的眼泪已经结成了霜——将恋爱中的失魂落魄刻画得淋漓尽致。和泉式部的风花雪月虽然让身为同僚的紫式部颇有微词,但后者对前者文学方面的才华与雅趣还是由衷地赞赏有加。
紫式部以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作者的身份闻名,她曾受藤原道长的委派,同和泉式部一起辅佐藤原彰子,对抗由清少纳言(《枕草子》的作者)辅佐的藤原定子。在平安时代,宫廷女性的婚姻往往会成为其出身家庭的政治斗争工具,并且她们在歌合(将歌人分为左右二组,评判其优劣的文艺品鉴会)中的表现也与她们各自家庭的威望息息相关。紫式部与清少纳言这般的天才歌人,却被迫用自己华美的词藻去为其背后的男性操纵者谋权谋利,让人不禁哀叹;但也正是这种制度,让这些女性得以有机会接受教育,有舞台展示才华。紫式部虽然在自己的日记中对别的女性言辞刻薄,但从她的字里行间中,还是透露出她对自己同类的怜惜与欣赏。比如,紫式部描写与自己关系亲近的女官宰相君时就写道,“她躺卧着,头枕在砚盒上,脸埋进衣领里,额头显得柔美可爱,如画卷中的公主一般”,紫式部恶作剧地“把她那遮住嘴角的衣袖拉开”,吵醒了她,又在心里暗暗赞叹,“她微微欠身坐起来,脸上泛着红晕,看上去优雅而美丽”,入木三分地描绘了女性甜美又娇嗔的一面。之后还有一日写到“女官们的服装”——“女官们内心都不甘心比别人逊色”,精心梳扮却“缺少了各自的特色”;想借抄在扇面上的古诗来“表现自己的品味”,却又“不约而同地抄写了同一句诗歌”——如此形容极其尖刻地讽刺了女官们的附庸风雅;但与此同时,她也会注意到女官们绫或薄纱质地的多层衬褂、袖口的细镶边与裳裙接缝处用暗针银丝线缝制的花纹。她将女官们手中“用银箔镶边并压成白绫花纹的扇面”比作“一面面高高举起的镜子”——无所事事的女官们终日在细枝末节的妆容与衣裳上精益求精,就连诗歌也不过是她们肤浅的装点,没有个性与灵魂的吟诵;只为让他人看见自己,她们已经费尽心机地将镜子般的扇面举得那样高了,银线反射的刺眼光芒却反而让他人移开了视线。紫式部懂这些女子的心机与庸俗;她也懂她们的凄美与悲哀。
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在平安时代就深受日本贵族社会的喜爱,也给后世的文学作品——如《滨松中纳言物语》与《狭衣物语》等——带来巨大的影响。《源氏物语》的人气丝毫没有随着时代的推移而减退,不仅在数度的翻译与二次创作中重获新生,也被频繁改编为动画、电影与影视剧,在影像类艺术媒介中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在这些前仆后继的改编者之中,也能看到日影影迷耳熟能详的巨匠级导演吉村公三郎、衣笠贞之助与市川昆等人的身影。中国观众最为熟悉的两部电影版分别是《千年之恋之源氏物语》(堀川とんこう,2001)与《源氏物语:千年之谜》(鹤桥康夫,2011)。两者的共同点是:将紫式部书写《源氏物语》的“现实世界”与被紫式部创造的《源氏物语》的“物语世界”交错起来,构成两个世界的双线叙事。
这种叙事方法有效地强调了紫式部与光源氏之间的关系。紫式部自身的婚姻不幸,丈夫早逝,虽然坊间一直流传她与藤原道长有暧昧不清的关系,但她的情感生活显然没有和泉式部等女官丰富。光源氏就是她想象中的完美男子——相貌俊美、出身高贵、饱读诗书、风流多情——这样的形象塑造不仅在当时深深俘获一众贵族女性的心,也与许多当代的偶像剧男主角有诸多共通点,这可能也是《源氏物语》被不断改编并深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光源氏与众多女子的游戏看似是对女性的剥削,但反过来想,女性们也在消费光源氏的男色,利用他蓬勃的情欲来填充自己对于浪漫情事的幻想。
如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光源氏,其扮演者们自然也得有倾国倾城的绝色。《千年之恋之源氏物语》与《源氏物语:千年之谜》这两部电影,分别让前宝冢歌剧团主演男役的女优天海佑希与杰尼斯事务所出身的正统美少年男性偶像生田斗真来扮演光源氏——两位演员都具备既英气又俊俏的中性美。与此同时,两部电影也提供了两个不同的紫式部形象:《千年之恋之源氏物语》启用吉永小百合来饰演紫式部的中老年时期;而《源氏物语:千年之谜》则请中谷美纪来出演其少妇时期。
虽然两部电影给了观众不少美色与视觉上的享受,但两者都没能很好地把握紫式部作品的精髓,紫式部作为“女流作家”对女性所流露出的哀怜在两部作品中都没有体现。紫式部的女性视角在标题中就有暗示,《源氏物语》实则为之后被归纳总结出来的标题,其段落最初被断断续续发表之时的标题大致分为两个系统——“源式系统”与“紫系统”。紫姬是被光源氏一手抚育、培养出来的女子,对光源氏爱得最为深切。紫姬在《源氏物语》中有着与光源氏势均力敌的比重,坊间流传紫姬这一人物承载了紫式部自己的影子,甚至传言“紫式部”这一作者名或许也是来源自“紫姬”这一人物名。但两部电影都没能很好地把这位重要的女性角色、某种程度而言也是紫式部本人的可悲与哀婉表达出来,实在可惜。
《源氏物语》将宫廷贵族女性的苦心与忧思娓娓道来,这股洞察力与表现力也让这个系列成为当时最时兴的流行读物。菅原孝标女的《更级日记》中就充斥着对《源氏物语》的狂热与喜爱,她在日记的第一页就写下:“时于白日、夜间听姐姐、继母等讲述各种物语以及光源氏之片段,阅读之念日炽。”之后也数度提到对“身份高贵、俊美风流、如物语中光源氏那样的男子”的憧憬,并且幻想自己能够成为《源氏物语》中的浮舟。菅原孝标女“既不修行修道,亦不参拜寺院”,终日阅读物语,耽于幻想的模样像极了现代的“宅女”与“迷妹”,年轻女性内心的纠结与摇摆跃然纸上,煞是可爱。
这四位女性的日记作品,不仅巩固了“日记文学”作为文体的地位,证明了女性的文学才华,提高了女性在文坛的地位,对日本文学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也引起了现代读者的强烈共鸣。虽然相隔千年,相似的悲哀与苦痛依然让女性在情感与心灵上紧紧相连——愿女性们高高举起的扇面上的反光,能够向着同一个方向闪耀,照出更加光明的未来。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