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寡人》或《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我们多少还能看出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而在这本新随笔集,由于一场浩大的梦的降临,作者直接废除了虚构的真值标准。梦既为阿乙的作品带来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氛围——人世的似是而非、置身时光的恍然,也在一定程度抵消了当下的严峻现实。如同暗恋者的纯粹曾赋予阿乙的小说以先天真诚的品格,抵消或补偿现实的梦在某种意义上同样哺育了他的写作。读过《通宵俱乐部》之后,关于这一点我们会看得更加清楚。
一
《通宵俱乐部》以前,作家阿乙推出过两部随笔集:2011年的《寡人》,2015年的《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寡人”或不单指“孤独者”,阿乙使用它,同时也指向了“偏执、孤疑、刻薄、恶毒、软弱、颓废、矫情、残暴、自怜、自私、自弃、恐惧”等等偏负面的自我描述,用前言的话说即:“我像块阴暗的石头,大多数时间待在房间里。既不立足于人间,也不存在于冥界,就是在阴阳重叠之处孤零零地活。所见世界早已萧条,有着昏暗而透明的光芒,就像天空涂了一层薄的硫磺,同时四周刮陈腐的冷风。”这幅自画像诚然与现实生活的那个作者不符。《寡人》出版的时刻,阿乙已经写作五年,其间有两部小说集《灰故事》与《鸟,看见我了》先后面世。因此,这些晦暗语词更像是作者对个人写作风格的一次归纳,决定出版它,则表明其开始有意强化这类风格。此刻回想我热爱阿乙的源头,便来自对这部随笔集的阅读:通读《寡人》一过,我写下第一篇关于阿乙的评论,并且向一位朋友要回了那本他借走很久的《鸟,看见我了》。
就写作时间来看,《寡人》早于《灰故事》与《鸟,看见我了》;就内容而言,《寡人》收录的多半是卡夫卡式的“小叙事”。作者后来也在诸多场合坦承他的写作开始于此,是卡夫卡授予他“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但在正式写小说后,他并未抛弃这类富有乐趣的写作,于是也就有了第二本随笔集。“阳光猛烈,万物显形”这个题目在阿乙笔下同样是一个经久的意象,某次活动上他还原了这一场景:“那时候我非常喜欢一个人,有一天我看到她老远走过来,画着个猪血般的口红,那天阳光非常猛烈,口红格外醒目,她的清纯形象一下子崩塌了。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堕落了。”这段经历最初见诸《寡人》,后来又被写入小说《意外杀人事件》与《猎人》,可见触动之深:“我们说起来只见过五次面——本来还有机会见面的,但当你涂满口红在将近一百米的远处浮现出来时,我转身跑掉。那天阳光太过猛烈,道路晒得发烫,一经扭曲,我只一眼便看见你的衰败。时间这东西稳步前进,将我弄得尴尬不已。”
一如卡夫卡,小叙事在阿乙笔下其虚构与真实的比例同样难分伯仲。虚构的一面,有《寡人》中的《熟悉》《您好》《杀戮》《吴承恩》《吃人者》《贼城》《剽窃》《叶公好龙》《嗯》《画仙》《医生》《玉皇大帝》《大鸟》,《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的《豹子》《儿子》《记忆》《逃亡》《忘字》《幽闭》《猿猴》。于创作之初,想必他已写过大量这类篇幅短小、志异色彩浓厚的故事以为训练。笔者此前受阿乙委托编选《五百万汉字》一书时也据此辟出“志异”一辑,收录了《信使》与《五百万汉字》两篇,但更多此类作品,因认定文学自有严肃与游戏两分的心结,阿乙是拒绝将它们归入“小说”的。直至近年来写作发生转向,他开始重新审视这类写作,才赋予了志异以一定的合法性。《骗子来到南方》中那些千把字的短制,如示以“短章”的《用进废退》《钩子》,示以“寓言”的《严酷的事实》《想学魔法的孩子》《追赶一只兔子》,其源头就在这里。行至《通宵俱乐部》,读者或以为阿乙的随笔多了些板正,但这正如《未婚妻》的笔法融入幽默一样,无非是文学的雅与不雅,严肃与通俗,“宣示我看见的真相”或“满足于讲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在作者这里已不再是一个问题。
二
随笔集非虚构的一面,或可当作步入阿乙虚构世界的一曲暗道,个中有交代虚构本事的创作谈,与小说同一主题的速写,亦有大量读书笔记。此间印象较深的是他指出《小人》存在地上、地下两条河流,前者是叙述连贯的故事,后者为若隐若现的细节。若细节未被留意,它们不会干扰明处;惟当注意某些草蛇灰线,又带着后知后觉的预感重读整个文本,“地下的终将汹涌而出”,并“推翻人们的一切认识”。相似的笔法也见于《一九八八年和一辆雄狮摩托》《永生之城》《早上九点叫醒我》等篇。离开这些解密性质的副文本,小说仍自我成立,但在读过小说后进入虚构诞生的现场,自然会生出一番原来如此的感喟。此外,他也将一些向未示人的诗作放进了随笔集。
《寡人》一书依时间倒叙形式编排,以之呼应了前言提到的卡彭铁尔“讲述时光倒流、返老还童”的小说《回归种子》,《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取字母表形式是受到了《罗兰·巴尔特自述》的影响。《通宵俱乐部》重新采用时间正序的线索,起首一则写于1996年:“终于收到来信。捏着它时,我感觉发烫。”这里赓续的是《寡人》最后一节(“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异性,像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进来。”),后者写于1995年,日后他还会在《偏执》《旷日持久之事它可能的根源》等文细细写到这段长达八年、见面五次的暗恋,他为“世界有这么简单这么正常的道理而痛哭”,“一直没想到它是世界恒在的荒谬”,转而又觉知“荒谬本身就是合理的一部分”。不过,痛苦的“起源”早已远去,包括那些燃烧着的时候感叹号四溅的赞美诗,均已转化为写作的源头。暗恋者的身份褪去后,一个真诚的写作者就诞生了。
《通宵俱乐部》中,1996年至2012年的部分不抵十分之一;2013年以降,每一年的篇幅逐年见多。这里有决定阿乙写作的第二重因素:2013年的疾病。此前两年,他曾三次起意完成自己的第一个长篇,但无一例外止步中篇(《模范青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春天》)。那个被称为卡斯特曼的疾病,发作于阿乙第四次向长篇进攻中途——在将《早上九点叫醒我》推进到一半之际,他开始吐血,住院。待病情稳定,方才完成第一部长篇。故此,《早上九点叫醒我》开篇的话亦无妨看作是他在那个时期的内心独白:“金艳正在度过她人生最难度过的时刻(每个人都有一些艰难的时刻需要度过。面对这恐惧、孤独、难熬,似乎只有自尽才能解脱的时刻,我们屡次祷告于伟大的时间,求它加速推进自己的齿轮,好将我们带离现在)。”随后,他又以这段经历完成了另一中篇《虎狼》。由《虎狼》肇启的反顾自身等写法,直接将阿乙的创作广义地分成两段,第一段是2005年到2014年,第二段是2014年至今。
三
《虎狼》这篇小说里,那个一直以来过分忠实的福楼拜信徒开始在虚构中现身。之于眼下瞬间的记录,与其说是要为虚构贮存素材,不如说是敏感的意识放缓了时间流动,而他要写下关于存在本身的震惊体验。在近似绝对的当下,主人公正在做的事却是回到过去。这一姿态还将重现于《对人世的怀念》,即一面是“我”循着祖父的脚步走进阮家堰,复又返回故乡,一面是这些废墟似的空间忽而被虚构照亮。这两重特色最终融汇灌铸为一种“内在性写作”,这个词大抵解释了他在2022年底出版的随笔集《通宵俱乐部》与长篇《未婚妻》。略有分殊之处,是《未婚妻》代表着从当下跳板向着记忆河流的纵身一跃,《通宵俱乐部》纯粹聚焦刹那须臾的所思所想。后面这个题目同样蕴含了“延宕”的意味,诚如年幼的马塞尔不愿离开母亲独自上楼睡觉,阿乙同样渴望无穷无尽、散发着光和热的夜晚,自己得以参与和朋友的围炉夜谈。
也正是在这个充满幻想的题目之下,我们读到了大量略显惊悚的对病友情状的速写与“访问梦境”的记录。前两本随笔集也有不少关于梦境的记叙,其中多数是醒来后遗憾梦中世界的消失。在《记忆》一文中他这样写道:“人重新进入过去,情况类似于救火,能记录下来的财物有限。有时烧掉的废墟太难看,还需进行拙劣的重建。无论怎样,从离开事情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对原貌的掌握。这是做人痛苦的一部分。”此刻,造访梦境暗示的是作家其时的苦恼:他正在忍受记忆日渐风化的焦灼,在虚构时也频频感知无力,于是便渴望重新攫取自己的早年经验,而这些经验又早已像钞票一样用掉,或是为遗忘的大雪覆盖。如此,焦灼便幻化为带有同义反复性质的关于遗忘的梦。梦与现实是一种镜像关系:梦醒后的怅然是一种经验的丧失,现实生活中经验的匮乏同样是记忆流散的结果。对梦境的书写构成了指向现实的隐喻——遗忘的梦总是经验匮乏者的梦。至于《通宵俱乐部》,梦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它不再是焦虑的替代物,而是梦与醒之间的屏障,或者说它是作者为了抵抗自己过早面对登时的恐惧,而必须要在两种时间的感觉间找到的可以神游太虚的一刻。
对于《寡人》或《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我们多少还能看出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而在这本新随笔集,由于一场浩大的梦的降临,作者直接废除了虚构的真值标准。梦既为阿乙的作品带来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氛围——人世的似是而非、置身时光的恍然,也在一定程度抵消了当下的严峻现实。譬如他写到一对年老夫妇在“思来想去”之后想把自己的神童孩子交给国家;一位精神病院护士向“我”转述听来的话,某位病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同时被父亲与祖父占有,这个人下决心来医院,并非他认为自己的精神状况出现问题,而是他无法调停父亲和祖父的争执。这些片断,连同每一篇右上角标注的写作地点——它们往往是“协和医院”——读来着实是既有趣又心酸。如同暗恋者的纯粹曾赋予阿乙的小说以先天真诚的品格,抵消或补偿现实的梦在某种意义上同样哺育了他的写作。读过《通宵俱乐部》之后,关于这一点我们会看得更加清楚。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