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还是3岁小孩的雷·布拉德伯里随母亲去影院观看默片《钟楼怪人》。饰演怪人的朗·钱尼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位演员因擅长靠化妆和道具百变形象,被观众亲切地称为“千面人”,电影中的他以怪物的形象激发了布拉德伯里的想象力。当布拉德伯里12岁的时候,他在狂欢节上遇到一位电光人(Mr. Electrico)。电光人坐在电椅上,被充上五万伏的纯电,眼中闪光,头发竖起。布拉德伯里回忆道:“我觉得因为遇到电光人,一些奇妙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他]给了我一个未来……我开始全职写作。从69年前的那一天起,我开始书写我生命中的每一天。”事实上,先于写作,魔术是布拉德伯里的初恋。当然,在他之后的写作中,魔术的气息从未消散。
12岁时,布拉德伯里开始写传统恐怖故事。14岁那年,他随父母定居洛杉矶,开始泡在图书馆里阅读H.G.威尔斯、儒勒·凡尔纳和埃德加·爱伦·坡等人的科幻作品。事实上,18岁之前,他一直试图模仿爱伦·坡。20多岁时布拉德伯里涉猎更广泛的文学领域,包括诗人亚历山大·蒲柏 (Alexander Pope) 和约翰·多恩 (John Donne)。大量丰富的诗歌塑造了布拉德伯里小说中令人无法忽视的诗意和优美的文字底蕴。而美国硬科幻小说家罗伯特·海因莱因 (Robert Heinlein) 则启蒙了这位年轻作家何为人文科幻小说——“这影响了我敢于做人而不是机械人。”布拉德伯里生前创作并出版了超过500部作品,包括短篇故事,小说,喜剧,电影、电视剧本,以及诗歌。《纽约时报》称他为“将现代科幻小说带入文学主流的作家”。2012年美国航天局将“好奇”号在火星的着陆点命名为“布拉德伯里着陆点”,向这位科幻大师致敬。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视力不好,布拉德伯里被拒绝入伍,于是他开始自由写作。但他并非闭门造车,与世隔绝。战争的残酷、战后重建、时代的焦灼情绪,一一体现在他略带伤感的文学作品中。
在他笔下,战争是一个极度浓缩的符号、一种结果、一个痕迹,没有细密画般的具体形象,而是直白简单的一个爆炸。“嘭”的一声,世界夷为平地。战后的静谧与空白是彗星拖在身后的尾巴。战争与世界末世是贯穿布拉德伯里作品中的重要主题。《火星编年史》中的章节《二零零五年十一月 淡季》,描述移居到火星的地球人萨姆,摩拳擦掌张灯结彩,开办火星上第一家热狗店,迎接大批量地球人的到来。故事的结尾以一场核战争,将萨姆的发财计划毁于一旦,他看到:
漆黑的夜空里,地球发生异变。
它着火了。
其中一部分似乎裂成亿万碎片,仿佛一张爆开的巨型拼图。一道邪恶刺眼强光笼罩地球,长达一分钟之久,使它的大小暴涨为平日的三倍,然后开始逐渐萎缩。
在该书的另一章节《二零二六年八月 细雨将至》中,作家细述一栋配以高科技设备的房子运转的细枝末节。这时,人类日常生活已实现了未来幻想式的全面自动化。但这番运转是在房子主人缺席的状况下进行的,因为人类早已在战争中灭亡。《细雨将至》是水面上的一抹余波,是一个面部空白的人形轮廓,是切尔诺贝利遗址,是塔可夫斯基电影《镜子》中桌面上逐渐消失的氤氲水汽:一切还有余温,但一切将无可挽回地冷却、消失。全自动化的房子——一个机械造物,生命在它的体内若隐若现、真假难辨。着火后的房子,在迈入灭亡的路上,采取自救,在火舌的吞噬下,会发抖,会尖叫 “着火啦”,水泵会叹气。
布拉德伯里笔下的世界末日多为战争引起,但有时为地球自身的停摆引发。这种内部的停摆不是科学设想,而是文学隐喻,是以美式生活为标准的现代生活方式所引发的自然死亡。正如长期的饕餮导致血糖升高,胰腺崩坏,生命萎缩。在《图案人》中的《世界上最后一夜》中,作家以这样的设想为出发点,展开一段末日温情。导演亚当·麦凯曾在讽刺喜剧片《不要抬头》中设置的温馨晚餐、坦然的人物,与该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火星编年史》的最后一章《二零二六年十月 百万年的野餐》描述了一个家庭前往火星度假的故事。假期的背后浮动着苦涩的动机,如曼妙轻纱后隐现的可怖恶容:度假是逃亡的幌子,也是虚构写作中的悬念所在。夫妻带着孩子们试图逃离地球上的邪恶和那令人迷失的境地:“政府公债;营运表,一九九九年;论宗教歧视;物流的科学;泛美联盟的问题;股市报告: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战争文摘……”。他们的避难所,是火星。
火星,作为布拉德伯里作品中的重要意象之一,是世外桃源,是人类重新来过的救赎,是对科技无节制发展的自省。那么,当这个应许之地被人类盯上后会发生什么呢?作家微微转动他那奇妙的幻想万花筒,殖民主义与种族主义便浮上水面。
布拉德伯里设想地球人登上火星的另一番光景是:火星上并非荒无人烟,棕色皮肤、金黄色眼睛的火星人在这里过着复古未来主义生活。他们的交通工具是高科技与古老生物的糅合:“那是一部机器,外表像是翠绿的昆虫,一只双手合十的蟑螂,优雅地划破清冽的空气;机身布满数不清的绿钻,闪闪烁烁、若隐若现;晶亮的红宝石构成它的复眼。六条腿分别落在公路上,每踩一步就发出微弱稀疏的水声。”或是飘逸的“焰鸟”;他们以熔岩烹饪,以金属管内的金色蜂群为杀人武器,聆听有着纤薄金丝边框的书吟唱出的故事。
作家在《火星编年史》中细数火星人面对外来者的种种反应,其灵感无疑来自于人类那相似得惊人的历史。火星人射杀初来乍到的地球人,对地球语言的首次传播感到不安。当地球人驻扎下来后,作家铺设了多元文化前景的想象:当一个地球人和一个火星人偶遇,交融失败的暗影覆盖双方的温柔试探,他们无法握手、互相碰触,被不同的时空维度隔绝(《二零零二年八月 夜半的交会》)。火星人被水痘消灭殆尽后,尸骨化作干燥黑花,被嬉戏的人类踩成细屑嵌入鞋底,被政府当作有害垃圾全数处理,尊严殆尽(《二零零三年四月 音乐家》)。他们的城市被地球人重新命名,他们留下复仇的城市,城市成为活体,将入侵者内脏剔除,以机械替代,为己所有,反攻地球(《图案人》)。在种种互动中,警惕弥漫、渗入,铸就权力的盘踞之地,平等交流与白日梦无异。这无疑是对二战后冷战的折射,亦是为当时美国即将兴起的黑人民权运动谱写前奏。而布拉德伯里更是在《二零零三年六月 翱翔天际》中虚构黑人们在还被称作“黑鬼”的农奴时代,如何乘坐火箭,集体移居火星。这个章节的结尾异常庄重,黑人们在离开地球前,饱含深情地将自己的日用品整齐端放在乡间路上,给情感的寄托和自我的存在保留一份证明。这惹得种族主义者塞缪尔·蒂斯气恼地大喊:“不会照我所讲的把东西烧掉,而是要把东西一起带过来放在路上……这些黑鬼还真以为他们很聪明。”
“火” 是布拉德伯里笔下最复杂的意象,拥有多重面向。
火,用以焚烧和取消。布拉德伯里笔下最为扭曲的存在是极权与享乐主义的混合物,在《图案人》的《水泥搅拌机》一章中,金星人攻打地球,手无寸铁的地球人凭甜腻的物质生活溶解了敌人,后者在临死前发出“战争虽然可怕,但和平也很恐怖”的哀叹。一方面,火为这种扭曲的产物效力,焚烧书籍、屠杀头脑,这是1953年出版的《华氏451》的主要情节。在其他的作品中如《火星编年史》的章节《二零零5年四月 厄舍古屋的续篇》、《图案人》的《流亡者》中亦有涉及爱伦·坡著作被焚烧、其读者或书中人物逃离地球却难逃厄运的情节。另一方面,当《华氏451》的主人公蒙塔格逃亡至森林中时,知识分子们在寒夜中燃起的微火有着截然相反的含义:它为肉体带来温暖,也是精神慰藉的投射。
火,用以焚烧和重生。它不仅是灾难的载体,也是反抗社会黑暗面的工具。在《华氏451》的结尾,城市的毁灭成为流亡在郊区森林的知识分子们重塑城市的契机。在这个没有书籍的罪恶时代的终结点上,他们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都储存着一本书,一个人就是一本行走的大部头,人类回到了古早的口传文学时代。城市的毁灭是凤凰的涅槃,既是自毁和终点也是重生的起点。
在布拉德伯里宏大主题的叙事森林中,我们窥见其间个体情感的幼苗,在爆裂和火光之间,低垂着忧郁的眼帘。作家对人类情感的精密解剖是如此细腻,种种欲念的面容叠加:依恋、占有、控制与反控制……一个火星人,拥有幻化人形的天赋,感知那些失去亲人爱人的可怜人的内心,变成逝者的模样来满足他们心的缺口,最终这独一无二的火星人在过多的心碎之人的争抢中衰竭而死(《火星编年史》《二零零五年九月 火星人》)。这样的叙事思维在《图案人》的《访客》一章中重现,探讨人脆弱的情感,重述人类站在名为“占有”这一危险平衡木上,小心行走的处境。在《火星编年史》《二零零零年四月 第三次探访》中,火星人以幻术重现地球人的珍贵回忆,拖曳他们进入温暖陷阱,一如今敏编剧的《回忆三部曲——她的回忆》所展示的外太空与人类内心的微妙结合,唤醒人双脚离开坚实的大地,无助地飘荡在虚空中的乡愁之感——那是对往日无可挽回的乡愁。而在《火星编年史》的《二零二六年四月 漫长的岁月》中,火星上的最后一个地球人哈撒韦先生,则以人造人技术填补了自己那逝去的妻子与孩子留下的空白位置。
《火星编年史》和《图案人》皆是精巧瑰丽的圆环形项链。每个章节是完全可以被视作独立的短篇故事,是一枚独立的小贝壳,是一张专辑中的一首歌;同时,它们又被巧妙地连接在一起。布拉德伯里书写的是一个个设想,他提出一个个问题。20世纪50年代的作品向我们发出的诘问,至今来看,都未能解决。布拉德伯里的作品多以快速叙事为主,节奏敏捷,文笔精炼,饱含诗意,称之为飘逸空灵也不为过。他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鲍威尔图书馆内,敲打一台租赁费为每30分钟10美分的打字机,以9.8美元的成本完成了关于未来焚书时代的经典故事《消防员》,全书约25000字,后以《华氏451》的标题出版。他自称从约翰·斯坦贝克身上学会了“如何客观地写作,同时插入所有的见解,而无需过多的额外评论”,更声称自己书写的并非科幻小说(除了《华氏451》,因为它取材现实),而《火星编年史》不是科幻小说,而是奇幻小说,是希腊神话,具有神话的流传持久力。
无论是布满“三面电视墙”、“海贝”等科幻产物的《华氏451》,还是那些充斥着天马行空的幻想小说,科技具有的皆是附带意义,是社会评论形式和寓言技巧,在那背后,是作家对社会隐患的书写。
(编辑:李思)